第26章 肝腸寸斷
在籌劃葬禮之前,陸子謙問:“你希望給伯母辦一個怎麽樣的葬禮?”
晚晴望着母親的遺像,輕輕地說:“越隆重越好。”
可陸子謙眼裏的隆重早已超越了她的想象,她捧着母親的骨灰乘坐他的私人飛機抵達成都雙流機場,下了飛機上了他的專車,一路向着故鄉出發。半道上,她突然回頭,發現後面竟然跟了無數輛黑色的勞斯萊斯,與他們一同行進在綿延曲折的山道上,如一條黑色的絲帶。
追悼廳設在了村委會的會議室,裏裏外外擺滿了花圈和花籃,晚晴無意在其中一個花圈的落款處看見:宏遠集團董事長徐澤陽先生敬挽。那二百多輛轎車在村委會的大院實在停不下,只好散落到村子的每一個犄角旮旯。
追悼會開始時,陸子謙一身黑色西裝,站在家屬席的位置,陪同晚晴一起聆聽縣長大人介紹母親的生平,只見他聲色戚戚道:“顧蘭英女士,是一位傑出的中國女性代表……”晚晴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的虛僞和可笑,自己本想在母親屈辱人生的最後一程,給她一份尊嚴,做給那些曾今口吐唾沫星子的人看看,可當聽着這不着邊際的致詞、看着兇神惡煞的李嬸像囚犯似地站在人群中,瑟瑟發抖地望着自己,就覺得一切都變的毫無意義。
告別儀式結束,望着政界、商界、文藝界、影視界……各路曾只能在電視裏、電影裏見到的人物,一一上來與陸子謙和自己握手,晚晴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富人門前孝子多,真的是很應景。望着他們虛假的哀容,晚晴卻沒了悲傷的感覺。
在擁擠的人群中晚晴看見徐澤陽在其助理的陪同下,緩慢向自己走來。
“節哀,多多保重!”徐澤陽用力的握着晚晴有些冰涼的手,哀婉道。
擡眼望見他真摯眼神的瞬間,悲從中而來,晚晴哽咽道:“謝謝。”
寒風肆掠着将塵土吹起,裹挾着雜物咆哮而至,晚晴和陸子謙靜默着站在顧蘭英的墳頭,望着母親的名字被镌刻在墓碑上,晚晴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母親真的已沉睡在這冰冷的黃土之中,與世隔絕。
遠去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漸漸地那股濃烈的旱煙味越來越近,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除了李叔,還會有誰願意來送母親最後一程。一股悲涼襲上心頭,晚晴不由打了個寒戰,陸子謙扶住她,滿是擔憂的道:“已經一天一夜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着。”
晚晴搖了搖頭,将目光移向在這裏唯一給過他們母女溫暖的人,只見李叔幹涸的臉上,淚水橫流。
晚晴摸索着将那張撕裂的半張照片拿出來,遞給李叔,平靜地說:“李叔,他是誰?”
李叔驚愕地看了晚晴一眼,一時猶豫不決,陸子謙心亂如麻,滿心擔憂的望着她,這接連的打擊叫她如何承受?
“這也是我媽的遺願,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幫到我。”晚晴懇切道。
李叔蹲坐在田埂上,拿出他心愛的煙杆嘬吧了起來,目光悠悠地望着遠方,緩緩揭開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你媽原本姓柳,是柳樹灣的人,5歲那年,你外婆得了痢疾,因救治不及時,去了。而你顧外公是個老光棍,你顧太婆擔心你顧外公将來沒人養,便托人将你媽過繼到了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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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姓柳的外公為什麽不自己養我媽?”晚晴不解道。
“哎,那也是不得已呀,你媽還有兩個弟弟,你柳外公一個人養不起呀。”
“兒子都養得起,就偏偏我媽多餘。”晚晴冷哼了一聲。
“唉,沒辦法,只能怪你媽是個女子。” 李叔填放了一把煙草,繼續道:“來這的時候你媽才8歲。因為是過繼的孩子,也就沒那麽心疼,所以,家裏所有的髒活、累活,你媽那樣都沒落下,經常半夜三更背着50斤的麥子,翻山越嶺去山下的磨坊去磨面粉。村子裏有唱戲啥的,你媽從來不敢去看,回去的稍微晚點,不是打就是罵。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你顧太婆死了,原以為你媽的日子會好過點,可你顧外公找了個外鄉人做老婆,你媽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李叔不由摸了一把淚水,娓娓道:“那個女人,生了一個女兒,可是沒過兩年,那個女人就得了子宮癌死了,于是,你媽不但要幹地裏的活、家裏的活、還要照顧妹妹。有天,你媽去河邊洗衣服,妹妹在岸邊玩,結果妹妹掉進河裏淹死了。你顧外公覺得你媽是故意的,就把你媽吊在樹上打,如果不是村支書怕鬧出人命來,估計那次你媽就被活活打死了。”
晚晴泣不成聲,一陣揪心的疼痛,讓她有些喘不上氣來,她捂住胸口,低沉道:“那後來呢?”
李叔緩了緩激蕩的情緒,又接着道:“你媽渾身是傷的在大樹下趟了三天,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背她回了我家,請了醫生給她瞧病。一個月後,你媽病好了,說沒什麽能報答我的,願意給我當媳婦。那年,你媽18歲,可村裏人都說你媽是喪門星,我娘死活不願意,我只能讓你媽走。你媽就在這裏搭了個窩棚,村支書出面調節把你外公的地給你媽分了幾畝,你媽就這樣存活了下來。”
“再後來呢?”晚晴看李叔又停頓了下來,忍不住追問。
“後來,你媽就在這片油菜地裏,遇見了照片上這個人,那年你媽19,他是從省城下放到村裏的大學生,沒事幹的時候,喜歡畫畫。在油菜花開的時候,有天他在這裏遇見了你媽,一眼就瞧上了你媽,從此你媽走哪他跟到哪,對你媽好的沒話說。就這樣過了三年,他說要回城告訴家裏人一聲,他要和你媽結婚,那個時候你媽肚子裏已經有了你,可回去後就沒再回來。中間,你媽去過一次省城,回來後你媽就再沒提起過他。”
晚晴只覺胸口痛的仿佛要裂開了,仇恨的怒火在她的心裏熊熊燃燒,是怎樣的堅強讓母親走完了她如此悲苦的一生,那個狼心狗肺的人有會在哪裏?當他無情抛棄未婚先孕的母親後,這麽多年他的良心是否有過頃刻的不安?
在母親47歲的短暫生命旅程中,她從未主宰過自己的命運,無法選擇親生父母、無法選擇被過繼給別人、無法選擇被抛棄。她耗盡一生想守住的人,卻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才會讓她背負上放□□子的惡名,才會受盡人間冷眼。這20多年的閨中寂寞,她又是如何熬過來的。可到如今,愛恨情仇均已成空,如一縷幽幽舊夢,塵封在這一壞黃土之中。
陸子謙抱着悲痛欲絕的晚晴,看見不遠處晃晃悠悠走來一人,心頭不由一驚。
李叔擡頭望着董書彥,嘴唇哆嗦半天,才迸出兩個字:“是你?!”
董書彥微微點了點頭,緩緩地跪倒在顧蘭英的墳前,哀嚎道:“蘭英,我來晚了!”
晚晴驚愕地的望着滿臉是淚的董書彥,腦海中突然閃現那半張照片,身子一怔,臉色如雪,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當她再睜開眼時,目光變的異常犀利,如同兩把冰刀,冷冷道:“你是來晚了,你欠了她25年的時光和一條命,如今你還有什麽資格跪在這裏?”
董書彥踉跄着爬到晚晴腳下,哀求道:“晚晴,我知道……我欠你們母女太多、太多,就讓我好好送你媽最後一程吧,就算我求你了。”
看着跪在腳底一臉傷悲的董書彥,陸子謙心中五味雜陳,他是虧欠晚晴母女良多,可如今的他已是肝腸寸斷,一夜之間滿頭白發,不由心生憐憫。
“晚晴……”陸子謙不由哀凄道。
晚晴擡頭望了一眼陸子謙,憤怒的火焰在她的眼底猛烈地燃燒着,仿佛将她自己都要燃燒殆盡。
“晚晴,想想伯母吧,她已放下,你……”想着他們母女曾遭受過的傷痛,陸子謙發現所有的規勸都顯得那麽蒼白。
天邊陰沉沉地,站在凜冽的寒風裏,晚晴的身子顯得更加單薄,秀美的面容上冷峻的有些可怕,她靜默片刻,艱難地向着家的方向緩緩挪動步伐。
陸子謙趕忙跟了上去,就看她雙眼發紅,直直盯着前方,眼中一片凄涼,她緊咬的牙齒在咯咯響,因用力過猛,被牙齒咬破的嘴唇正在向外滲血。
“晚晴!”陸子謙驚呼道,向前跨了一步,想扶住她,只見她狠狠地說了一句:“我恨你!”就應聲倒地了。
望着倒下的晚晴,董書彥擡頭發出一聲無比痛苦的哀叫,那聲音悲涼之中透着一絲絕望,夾在瑟瑟的寒風裏,看不到一線生機,如同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海底,隐藏在黑暗的陰影裏,暗無天日,一個肝腸寸斷怎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