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家事

白喚梅來找白檀也是沒有辦法。

司馬玹不知是怎麽回事,自那日上巳節之後忽然就迷上了修仙問道,還特地請抱樸觀知觀玄陽子出關來為他煉制丹藥,這般模樣已經持續了有段時日了。

原本她以為這是司馬玹一時興起,也沒在意,哪知連日來一直如此,從未間斷,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這才知道不對。

白喚梅請父親出面勸導無果,又請叔父出面。白仰堂去說了半天,司馬玹倒是聽進去了,可轉頭依然叮囑玄陽子繼續為他煉丹。

其他世家大臣聽聞此事也坐不住了,接二連三的往宮裏跑,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想勸他回頭。

求仙問道雖然是風潮,皇帝想趕一趕也不是不可以,但司馬玹是飽受世家擁戴扶持的帝王,有他在大局穩定,比什麽都強,怎麽能胡亂磕丹藥呢?萬一一不小心蹬了腿,他們上哪兒去找個新皇帝?

奈何依然收效甚微。

白喚梅自己也勸了許久,仍然不見有用的樣子。白家将希望壓在她身上,怎麽可能容許皇帝修道,萬一出了什麽事,這宮門不就白入了?因此對她也是多加施壓,百般苛責。

白喚梅病急亂投醫,想起白檀好歹跟司馬玹是多年知交,她又是文才,說話必然能叫人信服,不得已之下只好偷偷出宮來請人。

只是沒想到會撞上淩都王,撞上了也就罷了,他還跟來了。

司馬瑨将祁峰和顧呈留在東山腳下,獨自打馬跟着二人的車馬入了宮。

白喚梅要去更衣,在煉丹房外囑咐了內侍幾句便匆匆回宮整裝去了。

內侍進去通傳,過了許久才得了準見的诏命。

白檀匆忙而來,也沒準備,只能強打起精神随內侍進門,旁邊的司馬瑨卻已一腳搶先跨了進去。

她在後面頓了頓:你這麽心急,幹脆你去勸算了!

煉丹房裏門窗緊閉,光線昏暗,一股子怪味兒。白檀捂着鼻子在一排煉丹爐後面找到司馬玹,他發髻高束,身披道袍,盤腿阖眼坐在那裏。

在他身後還坐着兩個道人,一個發須皆白,是玄陽子無疑,另一個是陳凝。

白檀頭一回見司馬玹這幅模樣,愣了片刻才回神見禮。

司馬玹睜眼,請玄陽子和陳凝先退避出去,笑了笑道:“你今日求見,莫非也是來勸朕的?”

白檀垂頭:“陛下胸懷大志,因何困于這方寸丹房呢?”明明當年他做豫章王時,還狠狠批判過這修道不務正事之人,如今自己竟然走上了這條路,怎能不叫她唏噓。

司馬玹笑容依舊溫和,就是消瘦了許多,大約是近來在辟谷的緣故,他擡手請白檀就坐,輕輕嘆了口氣:“開春以來各地災禍頻發,前些時候晉興郡中還出了崩山的禍事,泥石毀了良田無數,百姓也多有死傷。太史令數次占星,皆言此乃國上德行有失之故。歷陽王與朕說,帝王修道乃是為民生祈福的福德之事,朕深覺在理,不管如何,總也能求個心安吧。”

又是那個歷陽王!白檀因為采蓉的事就對他沒什麽好感,沒想到他又來興風作浪了。

司馬玹向來冷靜理智,若非被他捏住了失德的由頭,豈會輕易竟被說動,還真是會灌迷魂湯。

她忍着不痛快,還得斟酌考慮司馬玹的心情:“修道是小事,服食丹藥卻是大事,陛下切記保重龍體,也免得朝中與後宮擔憂。”

司馬玹剛要接話,忽然看到旁邊的司馬瑨,他進門到現在也沒見禮,就這麽大大咧咧地抱臂站在煉丹爐旁,那一身黛色胡服幾乎要與那丹爐融為一體,不仔細瞧還真注意不到。

“怎麽,你也是來勸朕的?”

司馬瑨朝他看了一眼,擡擡手:“陛下接着說,臣弟只是來看着恩師的。”

“……”白檀倏然轉頭,混賬,這是什麽話,你要坑死為師嗎!

司馬玹明顯一愣,視線在他和白檀身上來回掃了幾圈,忽對白檀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你放心,朕有數,你先出去吧,朕有些話要與你這個學生好好說說。”

白檀覺得他把“學生”一詞咬得特別重,心裏不禁有點慌,他是聰明人,不會看出什麽來了吧?

這麽想着,退出殿門之前便對司馬瑨使了個眼色。

司馬瑨似笑非笑,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看到。

司馬玹目送白檀出了門,這才對司馬瑨道:“朕希望你在白檀面前聆聽教誨,只盼你早日修正心性,你可要将她當做師尊,好生敬重才是。”

司馬瑨笑了一聲:“臣弟向來不守規矩,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尊重不了她。”

司馬玹眉頭深深皺起,又緩緩舒展開:“朕以為你至少師生倫常是不會違背的。”

司馬瑨不願多談,站直身子道:“陛下繼續聽歷陽王的話修道吧,臣弟告退了。”話音未落,人已走到了門邊。

司馬玹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又深深吐出口氣,竟無可奈何。

白檀方才那番話說了一半,本還打算進去再繼續勸說,擡頭卻見司馬瑨已經出了殿來,示意她跟自己走。

“陛下不用勸了?”

“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麽好勸的。”司馬瑨說話時忽然攬着她往身邊帶了帶,旁邊一排內侍急急忙忙小跑着從身邊擦過去,看到他在又慌忙停住下跪見禮。

白檀一頭撞在他胸膛上,站穩時看到跪了滿地的內侍,心如擂鼓。

司馬瑨是個不按常理走的人,随心所欲慣了,什麽都做得出來。他現在已經毫不避諱,照這樣下去,只怕全天下都要知道他對自己那點心思了。

要老命了,以前擔心教不好他名聲要壞,現在是教得好教不好都得壞了。

白檀看了看日薄西山的天,第一次覺得人生是如此艱難……

就這麽出了宮,自然也沒有車馬相送了。司馬瑨也不廢話,直接将她抱上馬就走。

白檀現在就算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都沒力氣了,既不能下地自己跑回東山,又無顏面對廣大建康民衆,只能垂着頭一路裝死。

司馬瑨故意一手搭在她發間:“要不本王替恩師将這頭發打散了,便于你更好遮掩?”

白檀怕他真這麽做,連忙擡手去捂頭發,不想卻摸到他手背,司馬瑨趁機反手将她的手包住,扣去她腰間,藏在層層疊疊的寬大衣襟裏,她越掙紮他反而扣得越緊。

她的頭就快垂到馬鬃上了,惱恨無比,天怎麽還不黑啊!

好在這一路是快馬出城,雖然渾身颠地酸疼,也好過慢吞吞接受全城百姓的目光。

祁峰和顧呈在山腳下百無聊賴,遠遠看到司馬瑨環着白檀到了跟前,不禁齊齊呆滞了一瞬。

祁峰抵抵顧呈胳膊:“哎哎,你看到沒?白菩薩居然臉紅了。”

顧呈道:“被馬颠的吧。”

祁峰點頭:“也對,她那種人怎麽可能會臉紅,切。”

白檀何止臉紅,還腰酸背痛腳麻和心累啊。

還好司馬瑨放下她就轉道回軍營去了,她一個人在山道上坐了一會兒,可算是平靜下來了。

回到東山後白檀挺內疚的,白喚梅難得求她幫個忙,她卻沒辦好就這麽走了,總覺得沒盡到力。何況她欽佩司馬玹為人,私心裏也不希望他走上這條路。

不過今日這事白喚梅要是提前開口,她未必就會答應去走這一趟。畢竟勸駕是後妃和朝臣應該做的事,她實在沒有理由去攙和。

總之這事歸根結底還是要怪歷陽王那個幺蛾子。

自入宮之後,司馬瑨連着幾日都是早出晚歸,白檀沒與他打上照面,想打聽一下陛下那事的進展也沒有途徑。

足足過了四五日,天擦黑時白檀正準備用飯,祁峰和顧呈忽然走進來打斷了她,說是他們殿下請她更衣出門。

“出門去哪裏?”白檀舍不得丢筷子,眼睛也全黏在菜上。

祁峰得了司馬瑨的命令,正急着呢,一個勁催促:“哎呀快點兒吧,當然是入城去了。”

白檀以為又是陛下的事,擱下了筷子回房去換了身衣裳,匆匆跟着他們下了山。

馬車一路疾馳,白檀在腹中組織着勸說之詞,也沒注意探頭朝外看,等到停下,一探身出來就愣住了。

司馬瑨身着親王禮服立在車旁,玉簪金冠,鑲玉绶帶,疏疏落落的一身貴氣。身後卻不是宮門,而是太傅府的大門。

白檀豁然想起今日是白仰堂壽辰,轉身就想回車中去,卻被司馬瑨一把拖住胳膊直接扛了下來。

“你……”白檀趕緊站穩,左右看看,發現沒有外人在才放心,但還是忍不住低低抱怨一句:“為師總有一日要被你活活氣死!”

司馬瑨打量了一下她的裝束,擡手撫了一下她衣擺上的褶皺道:“本王向來行事如此,恩師不是一直都好好地麽?”

白檀尚未反駁,府內走出兩名青衣小仆來引路,她只好閉了嘴。

又過了一年,這座宅院已經十一年沒來過了。

她當初走得決絕凜然,多有氣勢啊,如今就這麽回來了,算怎麽個事?

本來還指望着以後教導好了這煞神,自己成了新一任的太傅,回來就站在這門口膈應她父親的啊!結果居然成了登門拜壽。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坑老師的學生。

司馬瑨早已進了門,轉頭一直盯着白檀。

何止是他,門口白府的小厮家丁都快列成排了,全都偷偷看着她。

女郎忽然回來了,真是萬萬沒想到啊。

白檀抿了抿唇,在大門口站了許久,終于擡起腳跨過了那道門檻。

客人已經來了不少,許多不拘禮數的都圍在前廳門口,清談是世家之人最愛的活動,其實就是彼此擠在一起侃大山,越侃越帶勁,都不帶喝口茶潤潤喉的。

門口那群人正在滔滔不絕地清談,司馬瑨卻在人群裏搜索着目标。

很快他就看到了歷陽王司馬烨,此行若非因為這老小子,他也根本不會來。

大概是因為司馬烨慫恿陛下修道的緣故,世家大臣都對他有些不快,此時也都不怎麽愛搭理他。

此時看到司馬瑨來,司馬烨便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激動,快步迎上來道:“你可算來了,叔叔我一個人可悶壞了。”

司馬瑨視線朝他旁邊那人高馬大的人影一掃:“叔叔怎會悶呢,這不有段鑒陪着麽?”

司馬烨哈哈笑道:“我們也只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

段鑒在都中毫無人脈,不可能會被白仰堂邀請,必然是借光才來的。

司馬瑨自入宮後就已經有數,那個支持段鑒調來都城的人必然就是司馬烨。

他倒是挺期待,這老小子蟄伏多年,以往還只是往他身邊塞塞人,如今看來是按捺不住了。

正好,東海王之後,他也的确很久沒活動筋骨了。

段鑒是鮮卑人,膚白高大,跟随司馬瑨多年,從他進這院子時便早已看了過來,多次與他視線相觸,此時才垂首見了個軍禮:“屬下見過殿下。”

“你今後應當算不上本王的屬下了。”司馬瑨幽幽一笑,段鑒卻瞳孔陡然一縮。

跟随他多年,豈會不知他殘暴本性。

白檀對歷陽王只有一面之緣,之前采蓉的事加上如今司馬玹的事,早已對他反感至極,看到司馬瑨在他交談,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她不方便去那些重臣高官中間,幹脆轉身沿着回廊往後院走去。

早有仆從見到有客往後院來,正要過來勸阻,一看清她的臉便退了開去:“女郎,您回來了。”

白檀“嗯”了一聲,徑自走去了自己當年住的院落。

院中居然什麽都沒變化,她推開房門,一室昏暗,但感覺也是細細打掃過的樣子,一絲潮濕黴氣也聞不見,手指在桌案上劃了劃,也不見灰塵。

輕輕嘆了口氣,忽然旁邊一陣輕響,她吓了一跳,就見屏風後走出個人來,仔細辨認了一下才看出那是白仰堂。

他點上燈,看向白檀的臉色有些古怪:“我還道你又不會回來了。”

“這父親得感謝淩都王,若非他我也不會在這裏。”

白仰堂的臉色因她這句話沉了幾分。

白檀不想與他再弄到争辯的地步,便問了句:“父親在這裏做什麽?”

白仰堂擡了一下手裏的卷軸:“來取你母親的畫像,我當年與她說好要同過五十壽辰,六十壽辰……怎麽也不能違約。”

他知道這話說來只會叫白檀不屑,也不願多解釋,說完便攜着畫卷出了門。

白檀冷臉不語。她一直反感他提及她母親,當初母親卧病時他還醉心權勢不管不顧。生前都沒有珍惜,如今又裝什麽深情。

以前還聽她母親說過她父親當年白衣輕裘,風采過人,如何如何與衆不同。也正因為他出衆,她母親一個出身大門閥的世家女才跳出了原本家族屬意的王謝大族,選擇了這個小門閥出身的白氏兒郎。

可她覺得一點也不值得。

這個人心裏的權勢重要勝過妻女,根本就是選錯了人。

“恩師原來在這裏。”司馬瑨的聲音忽然傳過來。

白檀背過身去:“後院你也進的來?”

“那也得這裏的仆從敢攔本王才行。”

他走進來,輕輕撥過她的肩頭,有些不可思議:“原來你也有傷懷的時候。”

白檀咬唇別過臉。

真是丢人,怎麽偏偏被他撞見了!

司馬瑨捧着她的臉,在她眼下細細摩挲了一下,那裏有盈在眼睫上的一點濕意,他順勢将她攬進懷裏。

白檀下意識就要掙脫,他卻收緊了手臂,在她耳邊“噓”了一聲:“放心,沒人會知道。”

沒人會知道。這話可真是叫人安心。白檀真的不動了,過了片刻沒好氣道:“虧得為師沒有痛哭流涕,否則将殿下的禮服染濕了怎麽辦?”

“無妨,本王脫了禮服再讓你靠着哭便是了。”

“……”白檀忽然一點傷感也沒了。

前院裏已經人聲鼎沸。

司馬瑨先行一步去了前廳,白檀落後過去,故意掩人耳目,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

看看上方,白仰堂正舉盞與衆人客套,看起來興致高昂。

她懶得多看,轉頭四顧,忽然發現竟然到現在都沒有見到白棟。

不可思議,要在往常他早就冒出來了。

白棟沒有冒出來,倒冒出來個意想不到的人。

歷陽王司馬烨居然從前面的位置挪到她這方小案旁來坐了。

“女郎,本王有個問題想要問問你。”他相貌親和,說話又輕柔,若非出了陛下這事,誰也不會把他當個幺蛾子看待。他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道:“女郎可知我那侄子喜歡什麽樣的人啊?”

白檀怔了怔才回味過來他說的是司馬瑨。

難道要說喜歡我這樣的?好像有點不要臉啊。她幹咳一聲道:“在下不知,歷陽王殿下因何有一此一問?”

司馬烨笑道:“自然是關心我那侄子了,順帶也好安插兩個人在他身邊。”

“……”白檀對他的直白無言以對,就這樣居然都沒被他侄子捶死,也真是命大。

不過這大概也是因為底氣足吧,畢竟有恃才能無恐。

她看看司馬瑨,他也正好看着自己這邊。大概司馬烨也發現了,讪讪一笑,端着酒盞回了自己的座位。

在場的白氏族人有人認出了白檀,白仰堂雖然沒說什麽,也總往這邊瞟。白檀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何況就她一個女子,也頗多不自在,便趁衆人不注意時起身悄悄離了席。

回廊折角處燈火晦暗,看着安寧。白檀走去那邊站了片刻,回憶裏都是往事,忽然聽到頭頂嘩嘩一陣枝葉的響動,擡頭一看,眼角便是一抽。

白棟趴在一棵大樹上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

“阿姊?我沒做夢吧?你居然會回家來?”

白檀道:“我沒做夢吧?你爬樹做什麽?”

白棟吸了吸鼻子:“還能為什麽?阻止父親送我入營呗。”

白檀哭笑不得,他打小就是這幅德行,一遇到事情不是攀牆爬樹就是滿地打滾,白仰堂是最重視舉止風雅之人,每次見了都會大怒。

“你趕緊下來,前廳滿堂賓客,萬一待會兒出來少不得要撞見,你不嫌丢人麽?”

白棟抱緊樹幹:“就是知道丢人才爬啊,父親一定會礙于面子松口。”

白檀板起臉:“別廢話,你給我趕緊下來。”

白棟還是搖頭。

白檀道:“難道要我上來捉你下來嗎?”

白棟最是心疼白檀的了,如何會舍得讓她爬樹?聽了這話還真有些猶豫,最終還是犟着脾氣搖了搖頭:“不下來,父親不答應我絕不下來。”還是小命重要啊。

白檀擄了擄袖子:“行,真要我上來捉你是吧?”

她眼睛已經瞄到司馬瑨出來了,只要她一有動作,他必然會來阻止,既可以吓到白棟,又能免于爬樹,實在太機智!

白棟連腳都勾住樹幹了:“阿姊你別上來,危險着呢,讓我一個人吓吓父親不行麽?”

白檀話放出去了,架勢也擺好了,就等着司馬瑨來拉她了,可偏偏沒有。

他已經到了跟前,卻抱臂站在一旁欣賞。

白檀不能認慫,抱住樹幹轉頭朝他猛擠眼睛:你倒是過來拉為師一把啊!

司馬瑨終于走了過來,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句:“沒事,放心的爬,本王等着接住你就是了。”

“……”

嘭的一聲,白棟自己摔下來了,揉着屁股就撲過來隔開二人。

“離我阿姊遠一點!”

白檀無語,早知道這樣可以讓他下樹,剛才也不用那麽賣力演戲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