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桃花為盟(五)
? 淡淡苦澀藥味萦繞滿屋,雕工精致木窗一貫緊閉,典雅方形書桌上筆墨紙硯齊全,架上幾本奇異怪志于各式詩書中獨樹一幟。
陸亦思話落就如石頭“噗通”投入湖中,一片死寂中只餘留陣陣波瀾。他竭力坐起撐在床榻邊後有氣無力地哀望着陸老爺。律此時心神卻飄忽在房中另一邊角落的石娘。
陸老爺呼吸急促雙手控制不住地發顫,他緊握住雙拳對上了陸亦思的眼。他活了四十幾個年頭,從來沒有此刻如此看透自己的兒子。他再也不能忽視那雙青年的眼裏面只有一片荒蕪,不再掩飾的那滿滿厭世之情。
陸老爺眼前一陣發黑難以壓下那滿腔的怒氣,“亦兒…你就為了一個女子?你忍心這樣對為父嗎?”陸亦思蒼白清俊的面上閃過掙紮的神色,不過最終他還是垂下眼眸沉默着。
無聲的堅持讓陸老爺希冀的目光撲滅,他終于怒極反笑甩袖而走道,“好!好——我唯一的好兒子啊——”自嘲的話語蘊藏着怒與悲,孤獨的背影仿若一瞬蒼老。
下人們紛紛跟着陸老爺走出門外,走在最後的書童時束關上了房門。時束看到陸老爺吩咐着心腹在院中守候就一人緩步離開,他手足無措心中更加焦慮地盯着房門喃喃道,“怎麽會這樣?公子…公子……”
“咳咳咳……”陸亦思不再隐忍地咳了起來,等到他擡起頭眼前舉着一杯溫溫的水。“多謝。”他輕聲道過謝接過律手中的水飲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律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水,悠閑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等着某人開口。陸亦思此刻腦中紛亂一片,他擡眼凝視着律又像望着虛空口中緩緩地問出,“道長,你說這世上有鬼麽?”
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不答反問道,“陸公子為什麽會對這鬼是否存在感興趣呢?貧道可是真真想不明白啊!”語氣平淡到與他的話十分不相符。他轉過頭一笑語氣挪揄,“或者,陸公子要的不過是貧道給你一個想要的答案。”
陸亦思有些驚愕眼神閃爍反駁道,“只是好奇罷了!”律嗤的一笑放下杯子,吊兒郎當地站起來走到陸亦思前。陸亦思本被律嬉皮笑臉所吃驚,而律接下來的話讓他渾身一震。
律似恍然大悟笑道“哦——我知道了,因為你的心上人死了,你想見到她是嗎?”
“胡說!”陸亦思面色突地煞白手死死抓着床沿,“你在胡言亂語什麽?錢錢不是你能混說的!”
陸亦思自小性情溫和從不與人争執,律的話卻讓他真正地起了怒火。“咳咳咳……”他胸中突然堵的慌不自主地咳着,唇邊瘦削的手顫動,“咳…”直到一股甜腥湧起蒼白的唇染上了紅。陸亦思面上波瀾不驚,熟視無睹地拿起枕下的紅帕擦去。律反而被驚了一下,他不由得暗自嘀咕,‘藥’下得猛了些。想還是慢慢來為好。
律坐在椅上摸着下巴笑問,“如果真的有鬼你日日思念又看不見她,她因為放不下你的執着天天無言的陪着你。兩人都沒辦法開始自己的新生。何必呢?”
陸亦思将帕子妥帖地藏起低頭含笑喃喃道,“我一直在想她會在哪呆着?過得好麽?她…”眼神不再枯萎逐漸泛起溫柔,“知道我一直念着她麽?她可否怨我讓她一個人?”心中酸澀眼眶卻沒有半滴淚,“她應該受了很多苦,是多麽驕傲的人。我怎麽會舍得?我不舍得啊……”他擡起頭向律伸出手懇求道,“道長能幫幫我麽?”如在海上溺水的人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塊浮木上。
律不免眼露興味試探道,“也許…她早已踏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入了輪回臺轉世新生,而你在此處憂來慮去要死要活她全無所聞呢?”
陸亦思堅定搖頭,“不會的。”他神色有些痛苦手掩着面聲音低沉“我夢見過她,定下了三年之約。可…我已經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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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那個春日晨間細雨綿綿,一襲青衣的陸亦思執着紙傘獨身踏在紛紛雨絲中。如往日一樣,他穿過城中彎彎曲曲的大街小巷,行人來去匆匆,他心情和煦懷着期待停留在那條青石板路上。
漫天紙錢揮灑,招魂幡引路走,莊穆棺木擡行,随喪者寥寥幾人,悲戚痛哭而起。
蒙蒙煙雨中雕梁畫棟知府樓模糊,白色紙燈籠高挂門前微微搖擺,紙傘從手中滑落濕漉漉青石板上,青衣人蕭索的身影踉跄地消失于雨中……
風在嘆息紅顏俏佳人命薄,誰在哀泣心念意中人永逝。
陸亦思一人恍恍惚惚停在家門前,青衫微濕色澤變深臉上不知是雨是淚。下人們連忙将他迎入家中為他換下濕衣裳,亂作一團忙乎着打上熱水煮碗姜湯。
他再回過神時看見的是陸老爺擔憂的臉,“亦兒,爹正要去江州一趟,你随我一起去如何?”言語中藏不住的小心翼翼,他木然地點點頭不看欲言又止的陸老爺就回去房中再也不曾出來。陸老爺看着他雙眼無神的模樣心中冒出不祥的預感。
空蕩蕩的房內他渾身冰涼直直地躺在床榻上壓抑眼裏的酸澀自欺欺人,“這只是一場夢。這只是夢!醒來就會沒事了!她會好好的,好好的——”他一點點地蜷起身子躲在被子裏,一聲聲飽含痛楚的嗚咽傳出,徹夜無眠。直到第二日,他就再也不能維持表面平和支撐不住地病倒了。
他一直是福薄之人。幼年體弱讓爹娘憂心,伴着病痛他不曾體會肆意揮灑汗水的玩耍,不似他家幼童會哭會鬧只是沉默地飲下苦苦的藥,恬靜地站在屋檐下如世外人看着這世界的紛紛擾擾。
病痛折磨讓他看這個世界都是灰暗無比,唯一那光亮是他生于和睦之家有愛他護他如初的爹娘。幼年時光,爹白日時常在外忙碌,他與娘親守候在家。為解苦悶娘會教他四書五經為他啓蒙。與孱弱身體不同的是他頭腦聰慧,他依稀記得娘親對他舉一反三的喜悅。看見爹娘為他露出真正笑顏是他唯一的樂趣。他因此喜上閱覽書籍,詩書為他營造出了一個暫時遠離痛苦的避世之所。
他能感到父母歡笑背後對他身體的憂愁,他其實并不意外他會在哪日夭折。他十分乖巧靜靜地養着身體,只因為他憂為他喜的爹娘。如果就這樣下去或許有一日他會舍棄對這個世界不變的悲觀。還記得那只是一場普通的風寒,他被擋在水墨畫的屏風門外,聽着娘親對他許諾會帶他去踏青,爹也笑着說可不能忘了爹爹。他滿心以為娘親會好起來,他們都以為那只是小小的風寒,他不知道娘親是如何一點點衰弱下去,在那個夜裏悄無聲息地離去。灰暗的天空低沉壓下,身不由己白幡随風擺動,手中自紙錢揮灑而出的,幼小的他捧着木制牌位抖着腿直不起身體。
一切是那麽安靜,他呆呆地跪在那個烏黑的棺木前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身旁靠着一夜蒼老的父親那個不屑舞文弄墨的男人顫抖着拿筆在紙上寫着。他昏昏沉沉地要睡過去耳邊只有那個真情流露出悲傷的聲音,“吾妻阿玉…年少一見傾心,翩若驚鴻…為夫一介商人自知不能贏得功名許與浩命夫人的美名,只…只盼待汝好奔波換得汝在家無憂……阿玉……”“滴答滴答……”淚打濕了紙,得不到回應。空蕩蕩的靈堂回蕩着斷斷續續的嗚咽……陸家父子在那場突如其來的劫難紛紛病倒,誰也不敢想象明日這個家是否還會存在。
幼年喪母悲傷過度讓他本就怯弱的身體倒下,他又回到日複一日疾病纏身的日子。他每次恍惚醒來身旁都是憔悴許多的父親。他這一病養了兩年,再看這個四周一切就是灰色的。他已經習慣一個人看書躲在小小世界裏。而那個如陽光一樣豔麗的女子改變了他,他依舊悲憫地看待這個世界,可身邊有個她帶來歡聲笑語。能一直看着她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期許。
老天就是如此可惡。昨日他們還在桃花之下許下盟約一生相伴,今日他永永遠遠地失去了她一人被留在這個絕望的世界。康健、娘親、錢錢……上天就是如此一步步奪去他所有的希望!下一步是不是就該奪去他的命了,拿走吧!哈哈哈——我一點都不稀罕!淚滑落臉頰……
在親見錢錢出葬的儀式後他不知道活着的理由在哪兒,他只想同錢錢一道離開這個無情的世界。
仿佛回到幼年的大病中,每次醒來都會見到父親守在身旁的身影和無微不至的關切。爹含辛茹苦将他扶持長大,若他丢下爹一心尋死則為不孝。父親是他唯一放不下親人,他曾勸爹納妾也好娶一個女人回來也罷,只不要他死後爹一人凄苦就好。可爹只說,這一世只有阿玉和他就夠了。他在兩難中無能為力。
聽聞人死則為鬼,錢錢是不是變成了鬼?他真的好想見到她。日夜思念,終有一次他夢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