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鴛鴦聽曲圖
雖然家家戶戶的紅燈還在繼續燃着,但街上的人已經漸次離開,偶爾能聽見幽深巷子裏傳出的歡笑聲,耿楚沒有随車出行,季小九披着玄色的大氅,手收在白狐毛的暖手枕裏,随着耿楚走向攝政王府馬車。
攝政王府離大明宮有段距離,一個東一個西,大概要有半個時辰的車程,越往王府去人越稀少,這西城區大多是些大戶人家,世襲為官的太傅大人、多年在外的顏将軍府、還有城中幾位富商,西城是老一代官家的深宅府邸,大多數新晉的朝中人員會住的離大明宮進一些。
攝政王府的深紅色大門緊閉,門口兩盞普通的紅燈籠高高懸着,看不出一絲王府的氣派,府裏也極為安靜,耿楚父母早亡,家裏也似乎沒什麽親人的。
耿楚上前一步,伸出素淨且關節分明的手在門把手上扣了扣,古舊的門扣發出深沉的碰擊聲,不一會兒,裏面的曲賀探出頭來,帶着亞麻布的灰色四角小帽,道了聲:“王爺。”
耿楚将門打開,望向季小九,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她第一次來王府。
将季小九請進府裏,耿楚對着曲賀說:“今兒我有一位客人要住在府上,你去吩咐一下木妍,把客房收拾一下。”
“王爺!”耿楚話音剛落,抄手廊上奔過來一位穿着紅色錦襖的小丫頭,黑色的秀發披散下來,寒氣在兩暈暈染上了一層緋紅,櫻花般的唇瓣上塗着淡粉色的唇色,像一朵翩跹而至的蝴蝶。
“王爺,您回來了!”這丫頭叫木妍,比季小九大那麽兩歲,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只盯着耿楚,絲毫沒發現季小九,“梁伯煮了伍仁餡的湯圓,我特意沒加糖,就等着王爺您吶~”
耿楚嘴角笑意溫暖,對于湯圓這件事,只是微微點點頭:“木妍,我今天有一位朋友要在府上留宿,你去把後間的客房收拾一下。”
木妍這才瞧了瞧耿楚身邊的季小九,季小九扯了扯耿楚的袖子:“客房這一冬也沒人睡了,寒氣重,朕……真不想睡在那。”語畢,就看木妍杏目為怒,似乎要說什麽,耿楚卻問道:“那你……想睡哪?”
其實耿楚早就準備好了客房,就在他卧房旁邊。
季小九擡了擡下巴,有點不屑的看着木妍敢怒不敢言的樣子,這樣的神情她很久沒見過了,又瞧着耿楚道:“你之前不是說會盡最大可能讓我感到賓至如歸麽?這偌大王府,還有哪裏比主卧更舒适的麽?”
耿楚微愣了一下,随即眼角化開暖暖的笑意,主卧也無所謂,離他近點哪都是好的,“說的是。”便轉頭對木妍說:“去燒些熱水,為客人準備沐浴。”
季小九一揚手,阻止道:“沐浴就不用了,我洗個腳就行了。”說着,也不顧那木妍不可置信的眼神,擡起腳就往後院去,阮祿看了看怒目而視的木妍,又瞧了瞧笑的意味深長的耿楚,便也随着她離開。
耿楚的房間在正廳後面,順着回廊,穿過一個叫“觀蓮亭”的亭子後,便是耿楚的屋子,西廂是耿楚的書房,雖然攝政王府的府邸有些陳舊,金柱與角柱上的不少花漆都有些褪了色,但宅子還是氣派十足,剛剛走過的觀蓮亭,據曲賀說,那是耿楚十七歲時親自提的字,鐵畫銀鈎,将這宅子古舊的氣氛愣是去了三分,沒幾年,耿楚的墨寶在京城随着耿楚的官位水漲船高,有錢都求不到耿楚的一筆。
曲賀将季小九送到了主卧,一進門,門口一扇紅木精雕嵌畫的屏風立在眼前,她看着那畫上的題字:永熙八年耿楚筆,畫上的溪水從深山裏蜿蜒下來,岸邊青草蔓蔓,柴夫模樣的人悠閑倚着塊石頭,岸邊兩只剛剛出水的鴛鴦親親我我,樹上停駐着兩只紅嘴黃下巴的相思鳥兒,襯的歲月靜好,一片祥和。
耿楚這人古板又嚴厲,想不到竟能畫出這樣寧靜致遠的畫來,季小九忍不住“哧”了一聲。
身邊的曲賀似乎看見這客人對這畫感興趣,便解釋道:“公子,這《鴛鴦聽曲圖》是我家王爺近日才成時的佳作……”
“哪來的曲兒?”季小九嗤笑道。
曲賀被她打斷,竟有些意外,所有人來見攝政王都誠惶誠恐,不像她這般,不僅霸占主卧,還嗤笑耿楚的畫作。
“這……王爺說,這是意境,非常人所能懂。”曲賀結結巴巴解釋。
身邊的阮祿都跟着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當初先皇在世,太後還是湘嫔的時候季小九便被賜予“畫音”的封號,這封號可不是浪得虛名。
當年巴勒使臣觐見,明化皇帝于大明寶殿內設宴款待,巴勒使臣帶來舞女與樂童,用八排骨笛配十四對蝴蝶琴獻舞“薩巴伊”,那年的季小九雖然還小,但也算是個有畫緣的孩子。
當時季小九和太後坐在四妃之一賢妃的後面,賢妃回頭望向季小九時,發現她正在澆着菜汁在乳白色的地面上亂寫亂畫,季小九照着賢娘娘衣裳上的淺綠色的錦繡比甲趁着菊金色的裙擺描了一副金陽照翠,雖然只是用簡單的菜汁和酒水畫出來的,但還是依稀可見那金色的朝陽襯着大殿裏的燭火熠熠生輝,仿若天上的太陽被挪用在了畫卷上。
隔天後,賢妃便帶着她和湘嫔進獻了一幅畫給明化皇帝,那畫是季小九在李太傅的輔助下畫了一晚上才畫出的《早春漓江畫音外》,在潺潺的漓江兩岸,巴勒的舞者在早春的集市上和着骨笛起舞,衣袂翩飛,趕集的人群紛紛駐足觀賞,神态各異,有的驚喜異常,有的悠然自得,連江水裏的魚兒都浮在江面上聽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吹笛者的身上,仿佛一切都是因為笛聲的動聽而凍結,因舞女的曼妙而驚詫。
明化皇帝當時嚴肅的面龐終因這副《早春漓江畫音外》而變得眉開眼笑,“九公主小小年紀,畫水镂冰,勻紅抹綠,動靜結合,仿若妙音傳入民間,畫音于筆下,皆因湘嫔你……教導有方,度賢禮法,端莊純一,才能教導出如此天資聰穎的公主。”
明化皇帝當時身體康健,完全看不出一丁點的欠安,承蒙賢妃邀賞,不但賜了“畫音”的封號,還将湘嫔擡為四妃之一的德妃。
只可惜不出一年,玄武門前政變,衆皇子皆死,季小九被迫登基,這畫技便被她的政績所掩蓋。
如今在耿楚房間裏看到這幅《鴛鴦聽曲圖》,不禁舊事湧現,季小九有點感嘆,堂堂一代攝政王,竟在房間裏擺了這麽一副一往情深的畫作,雖說這幅聽曲和自己的畫音比不了,還頗有些東施效颦的意味,但這天底下到底也有他強迫不得的事,光這一點,就讓人感到很意外。
看着曲賀手足無措的樣子,唇角一勾,季小九生出一抹調皮的笑意,對阮祿道:“去,拿筆墨去。”
阮祿“唉!”了一聲,便去耿楚的房間端來了水墨和狼豪,曲賀看着季小九揮毫下筆,剛要制止就讓阮祿給攔着了,阮祿笑嘻嘻的對着曲賀道:“這位小哥,你就請好吧,我家公子也是一等的畫技,定給你家王爺這屏風畫龍點睛,保你家王爺這幅丹青價錢翻倍。”
這阮祿最懂皇上心思,說着便攔下了曲賀,季小九落筆将那兩只鴛鴦畫成了耳鬓厮磨的模樣,看上去比親親我我更加相愛,又在那潺潺的溪水中加了幾塊突出的碎石,已能襯出溪水沖刷在石頭上的叮咚水聲,又在那柴夫的嘴邊加了一根閑着的細草,嘴角微揚,整個人仿佛更惬意了些,枝桠上的兩只相思鳥紅喙微啓,鳥目輕閉,仿佛在鳴唱着一首《鳳求凰》,又在稍遠的一枝樹梢上畫了另一只相思鳥,躲在自己湛藍的翅膀羽毛下,仿佛羞紅了臉的樣子……
“公子在做什麽?!”季小九正畫的盡興,突然一聲嬌喝打斷了她的思路,季小九回頭看去,正見木妍怒氣沖沖的看着自己,朝她疾步走來,阮祿攔着曲賀,沒騰出手來,木妍三兩步走至季小九跟前,沒好氣福了福,先不說态度如何,禮數倒是還在。
“公子貴為賓客,就應該守着賓客的禮數,怎的卻霸占着主卧,還肆意篡改王爺心愛的屏風呢?”
“哦?”季小九微眯着眼睛,語氣微揚,這木妍的聲音脆生生的,不比宮人們在自己跟前,都只是唯唯諾諾,輕聲細語的。
“公子鵲巢鸠占,就算王爺能忍,小女也忍不住了,這《鴛鴦聽曲圖》是王爺花了好幾個夜晚,費盡心血才畫成的,公子不知道在畫成這一幅之前撕毀了多少的成品才畫成這一幅,自己小心翼翼愛護的不得了,公子怎的就這樣大剌剌地随意改動……”木妍話還沒說完,目光也被那改動後的畫所吸引住了,不光是因為這改動較之以前更充滿了愛意,連溪水也似乎動了起來,仿佛從畫中傳來了叮咚的流水聲,妙筆生花,就連着外行的小丫頭都能看出來,這稍一改動,意境都變了。
原來幽靜的山谷,似乎一下都活了起來,愛意綿長。
“木妍。”門廊邊傳來耿楚的聲音,“熱水可備好了?”
木妍有些氣又有些急,她很喜歡這幅屏風的,她親眼見過王爺當年為了這幅畫作耗費了多少心血,即便在外人看來,這幅畫真的已經毫無瑕疵了,但耿楚還是會将它撕毀,再重新作一幅。
木妍心裏對耿楚喜歡的緊,面上是藏不住的。這畫改的雖好,卻也比不上她心上人的那一副,只因季小九出手略添幾筆,就好像亵渎了這一副佳作。
木妍緊咬着下唇不說話,眼圈紅紅的,她雖不想承認她喜歡這改動後的畫作,卻也是改動的極好,讓人說不清哪裏不好。
就像一跟刺。
耿楚也看見了那改動後的《鴛鴦聽曲圖》心裏微微詫異,這就是他印象中的《鴛鴦聽曲圖》,季小九将筆墨交到耿楚手裏,負着手說道:“畫作源于內心,心中的世界躍于紙上才是佳作,單純的臨摹前人的作品就算臨摹的再像,體會不到意境,卻還是死板。”
這幅畫雖好,可卻少了許多細節,季小九剛看到的第一眼時便發現這畫分明就是耿楚照着別人的畫作仿出來的,雖然取景與畫比都極好,卻還是沒有一絲意境在裏面,耿楚在臨摹時,恐怕也只是求形似而抓不到神似。
耿楚看着面前的屏風,又看了看矮他半頭的季小九道:“公子說的是,如今這樣稍加改動,似乎更活靈活現了些,怎麽樣,公子喜歡麽?若是喜歡,在下送給公子。”
季小九用鼻子輕哼了一聲,轉過頭看向耿楚:“王爺真是愛開玩笑啊!在下若是喜歡什麽景兒畫兒的,自己動筆便是,倒是木妍姑娘似乎很喜歡這屏風,若是王爺賞我臉面,就将這屏風賞給木妍姑娘可好。”
耿楚面上一頓,看了眼滿眼委屈的木妍,點了點頭,“木妍,還不謝恩?”
若當真純是耿楚的手筆,木妍自然是高高興興的收下,可如今季小九略略填了幾筆,這幅畫就不再純粹了,如今還要賞給她,可不是天天戳在她的眼窩子裏膈應人麽?
木妍不服氣但也不敢言語,只是福了福:“奴婢……謝公子大恩。”
耿楚瞧這木妍又道:“行了,沒什麽事還不趕緊去燒熱水。”
耿楚的屋子不大,左手邊是紫檀木的百鳥床,一床翠綠色的錦被整整齊齊的疊在床裏,右手邊是張巨大的桌案,上面擺着文房四寶,桌案的邊上一盞猛虎下山的高腳燭臺,中間的地爐用春燕銜泥的镂銀罩子罩着,屋子雖然不大,倒是暖和。
季小九在屋子裏閑轉悠,突然發現耿楚的桌案上竟然擺着一本《無極門》,翻開書頁,卻是手抄本,随手翻着,發現正是最新的一回,而且竟然是耿楚親筆手抄的版,這拿出去怕是要比原版的價錢還要翻幾倍。
“喲,攝政王也看這些話本?朕還當你對這些民間話本興致缺缺呢?”
耿楚拱手道:“臣覺得,多了解些陛下的喜好,也許臣與陛下之間的溝通會更順暢些。”
聽着耿楚這溜須拍馬的話,季小九不自覺将手裏的話本卷成卷,握在手裏,揶揄道:“喲,攝政王這是在拍朕的馬屁麽?”
耿楚輕笑:“臣不敢。”
料他也不敢,季小九心裏想着便往床邊去,拆了頭上的發髻,将長發散在腦後,舒暢輕松的感覺從放松下的頭皮傳來,好像整個人都輕松了。
“王爺,熱水好了。”門外的曲賀道。
“端進來。”
木妍和曲賀兩人一前一後進來,木妍手中端着一個木盆,木盆裏盛着冷水,木盆邊上搭着一條幹抹巾,曲賀則抱着一個圓木桶,桶裏的熱水蒸騰上升。
木妍看着從床上坐起來的季小九,長發柔順,容顏清秀,不由驚愕道:“竟……竟然是女子?!”
耿楚低下頭,想了想,對曲賀說:“小姐沐足,你我還是出去等吧。”說着又對木妍道:“木妍,好生伺候這位小姐沐足。”說着,便同曲賀退了出去。
耿楚同曲賀退了下去,負手站在門外,對曲賀道:“沒什麽事你就去忙吧,這裏有什麽事本王自己應付着。”
曲賀有些為難,雖然王爺一向厚待下人,但讓主子親自伺候別人還是不太好。
耿楚瞧着曲賀難做,別又道:“去吧,門裏那位你們是伺候不好的。”
曲賀這樣一聽告了退。
耿楚瞧着着月色,心裏正想着季小九的模樣,心裏是說不出的愉悅,季小九就在門裏,好久沒和她睡的這樣近過。
正思量着,突然聽見門裏一聲尖叫和木盆被踢翻的聲音。
“啊!”
耿楚連忙沖了進去:“怎麽了?”碰巧看見了季小九的玉足足尖微紅,顯然是被熱水燙了。
季小九瞧耿楚沖進來趕緊将衣擺蓋住腳,站起來厲聲道:“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故意燙我!”
木妍原本噙着笑意的嘴角看見耿楚進來馬上的就收了起來,唯唯諾諾的站在房間一角,低頭小聲道:“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這水也不是特別熱,奴婢未曾想會燙傷小姐千金之體,奴婢知錯了。”
分明就是故意的,季小九浸淫宮圍多年,雖未參與過什麽妃嫔之間的明争暗鬥,但那些端不上臺面的手段也是聽的多了去了。
她上前兩步,抓住木妍的手,幹爽潤滑,“身為奴婢你是怎麽伺候主子的,沐足的水熱不熱你就沒有試過?這手指分明沒沾到一丁點的水,哄騙誰呢?你這奴才看着這般不中用,如何能伺候攝政王?阮祿!拖出去,給朕杖斃。”
木妍一聽到“朕”的時候,整個杏目仿佛突出來一般,表情因為過于驚訝而木然,倒是耿楚反應快,一下便跪在了季小九跟前,低聲道:“得見天顏,有損龍體,木妍!還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