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初遇
月明星稀的夜裏,隐隐有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季小九睡的極不安穩,大顆大顆的汗珠洇濕了中衣,她夢到自己和耿楚決裂的那個晚上,耿楚欺身而來的霸道,漸漸變成小雨淅瀝般的溫柔,他像要把她揉進骨血裏的愛惜,如今再夢見,讓人淚水決堤。
在夢裏,還是原來的場景,耿楚不可置信的神情,“陛下......難道想誅殺臣不成?”
他語氣裏的難以置信和絕望,讓季小九心如刀割,她在夢中終于有了切身的體會,仿佛心都被捏碎了一般,被人遏制的疼痛,梗在胸腔裏,難以呼吸。
回以他的是自己冷酷又決然的聲音:“耿楚,奸臣誤國英雄死,浮雲翳日,以紫亂朱.......從此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
他那般情深......
可她卻那樣傷他.......
他眼裏的世界好像在聽見她那句話時轟然倒塌……
季小九忽然聽見耿楚說了他最後一句話,雖然有些模糊,但她努力的想聽清,耿楚究竟說了什麽。
“既然你執意要嫁顏南卿,我在此處也是多餘,我會助你和顏南卿行笄禮,我就留着這個吻,獨自茍活吧。”
獨自茍活......
“耿楚!”季小九吓的一身冷汗,大喊了一聲,淚水滂沱,和汗水交織在一起,濡濕了發絲,淩亂的貼在臉上和脖子上。
獨自茍活?
他會去哪裏?
“皇上!皇上怎麽了?”冬姑聞聲進來,看着季小九痛苦的抱膝蜷縮在塌上,小臉埋在膝間一抽一抽的低低哭泣着。
冬姑放慢了腳步輕聲走過去,“皇上夢魇了?”
季小九哭了一會兒,擡起頭來,淚眼婆娑的問她:“你是耿楚的人,你可知道他會去哪裏?”
冬姑臉色為難道:“主子讓奴婢盡心伺候皇上,不是奴婢不說,只是主子交代過,若是他真有不測,皇上就是奴婢的下一任主子,盡心伺候,讨得一世安生。”
季小九将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抹了把眼淚,往常她一害怕,耿楚一定會第一時間出現,不論是電閃雷鳴的夜裏,還是波濤暗湧的朝堂,耿楚随駕,他就是她的定心丸。
外面隐隐有轟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大街上的店家紛紛關窗打烊,只有飲冰閣裏還亮着些微弱的燈光。
昏黃的燈光下,燭火搖搖晃晃,忽明忽暗,在塵封書卷中的一座黃花梨有束腰小坑桌邊,蕭衍珩一個人在自斟自酌獨自買醉,這飲冰閣實際上是耿楚的家産,在朝廷來抄家時,蕭衍珩暗中動用了關系将飲冰閣買了下來,他知道這是耿楚的心血。
他前些天收到了耿楚的飛鴿傳書,知道這個老朋友一切安好,他也就放心了。
蕭衍珩一杯一杯的清酒下肚,沒了耿楚他心裏也空落落的,憶起剛認識耿楚那一年,蕭衍珩只有十歲,當年的他那才是不折不扣的纨绔,明化三年蕭明淵夫婦剛剛戰死沙場不久,他由太奶奶撫養成人,偏生覺得上天對自己不公,天天在太學裏打架鬥毆,太奶奶讓他回五明山找他師父,他也不從,整日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
那一年梅雨季節,京城裏細雨朦胧,迷霧不散,上巳節上看見姚家的外戚侄子孫瀛茂在廟會上欺負踏青的官家姐妹,蕭衍珩氣不過,帶着家丁把那孫瀛茂打的擡了回去,不曾想孫瀛茂也是個根骨硬朗的,沒幾天便好了傷疤忘了疼,帶着人把他堵在街頭巷尾,可惜寡不敵衆,蕭衍珩被人迎頭打了一頓。
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蕭衍珩見孫瀛茂人多勢衆,轉身就要溜,後邊像跟了長尾巴一樣追出了三道街口,還是沒甩掉,眼見拐進一條暗巷,沒了去路。
“臭小子,打了我家主子還想跑,今兒不剝下你一層皮就別想跑!”那為首的家丁長的五大三粗,一臉絡腮胡只露出一雙兇狠的眼睛,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蕭衍珩為了行路輕巧,蓑衣和鬥笠早就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梅雨雖小,可衣衫輕薄,這功夫已經濕透了衣裳貼着後背了。
雨水順着蕭衍珩的額角流淌,他緊張的能感覺到額角上水珠的雨跡,剛剛不知被哪個瞎了狗眼的奴才打到了腿,這功夫蕭衍珩只得用胳膊蹭在地上匍匐着往後退。
幾個輪着棍棒的家丁讪笑着向前,煙雨街巷裏,路人匆匆而過,不過以為是哪個小混混打架鬥毆,紛紛壓低了鬥笠離去。
雨水滴滴落在臉上,蕭衍珩不服輸的眼神激怒了那群家丁,高舉的棍棒眼看就要落了下來。
突然,就見幾柄傘骨從暗巷口處飛了過來,嗖嗖地穿過雨幕,直擊那幾個家丁的臂彎處。
“什麽人?!”為首的家丁手臂一麻,仿若蟲蟻啃咬般的疼痛,手裏的木棒登時跌落在地上。
巷頭外,一位少年沐雨而立,深藍色的暗紋錦袍被雨水悄然打濕,一身白色精裝襯的身形修長,腰如束素,面容清麗俊俏,豐神俊朗,沒有蓑衣和鬥笠,剛剛那把雨傘,顯然是他的。
蕭衍珩胸脯因緊張而上下起伏,剛剛落在身邊的油紙傘已經散架的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傘骨都已經分散成一根根直擊自己面前家丁。若不是上面的潑墨油紙,蕭衍珩還以為是二叔帶着兵馬司的人來解救他了。
如果他沒看錯,剛剛分明是那少年用掌力狠狠地擊在傘柄上,傘柄受力将傘骨震的四分五裂,像一把把長箭直直射向面前的幾個人,若不是傘骨不夠鋒利,面前這幾個人的手臂怕早就保不住了!
“混賬東西!老子教訓人,你一個小娃娃別在這礙事!”其中一個家丁用着木棒指着那少年厲聲罵道。
那少年也不惱,低垂着眼,微微側着身,輕輕摩挲腰間金縧上的玉佩,似乎極為愛惜,“姚家的主子行事真是越發放肆了,外戚橫行霸道不說,還要毆打蕭氏長子,梁伯,你說我一本奏折參到禦史大人李筌那裏,李大人會不會上奏陛下姚家……縱奴行兇?”
少年的聲音不緊不慢,卻咄咄逼人,慢悠悠說的有條有理,卻讓人心寒,幾個家丁登時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作何動作。
“當今聖上最煩不過家門不清,孫瀛茂作為平妻的長子雖然也被稱作嫡子,但畢竟生母是個媵妾,我大明最忌諱寵妾滅妻,這一本奏折參上去,你們覺得會怎樣?”到底是一群沒讀過書的奴才,太複雜的問題也聽不懂,那少年簡簡單單兩句,就讓那群家丁握不住棍棒,生覺得自己碰上了對手。
大家互相斜視了一眼,為首的家丁卻還轉過身,裝模作樣的大聲呵斥蕭衍珩:“今日算你走一運,下次再讓我見到你,見一次打一次!”
說着還啐了一口,帶着幾個人氣勢洶洶的離開了,雖說是氣勢洶洶,可轉過街角,就撒丫子的跑開了。
那少年看在眼裏,嘴角一抹嘲諷的笑意:“哼!廢物。”
“少爺,上車吧。”雨水漸有瓢潑之勢,剛剛被那少年喚作梁伯的人牽過來一輛馬車。
少年也不多看向蕭衍珩,淡淡的應了聲就上了車。
蕭衍珩腿上疼的厲害,一瘸一拐的扶着牆邊走,眼見少年的馬車就要離開,連忙喊道:“喂!等一下!”
趕着馬車的梁伯頓了頓,看見蕭衍珩的過來,“少爺……”
耿楚撩起門簾,靜靜的看着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的蕭衍珩。
“今兒……多謝你仗義出手,你可是在朝中任職?”
“不在。”少年聲音清冷,惜字如金。
蕭衍珩打量着他,剛剛離着遠,只看清了身形,這會兒功夫離得近了些,才發現面前的人果真眉如墨畫,目如朗星,生的一副好皮囊,再看見馬車轅下挂着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小篆雕着寸大的“耿”字,才試探着問:“你是……西城耿家的人?”
西城耿家是京城望族都知道的,近些年越發的落魄,尤其是耿長生夫婦去世以後,耿家更是的散盡人口,一直孤獨的伫立在西城角落的一個古樸宅院裏,耿長生夫婦只留下一個兒子,單名一個楚字,蕭衍珩雖然沒見過耿楚,但也常常聽人說起,說是西城耿氏怕是難以長久了,可今日一見,他卻不覺得這話有待考量。
就單單來講,那散落的傘骨,就知道耿楚雖然年紀輕輕但內力頗深,可在京城裏卻從未聽說過他的名號,謙恭至此,京城裏的人怕是看錯他了吧。
“原來是耿小少爺,在下眼拙,實是沒認出來,不過也幸好,那群刁奴也沒看出來,否則剛剛的一套說辭,怕就是震不住他們了。”蕭衍珩嘲諷道,耿家落魄是京城笑談,耿楚更不是什麽朝廷官員,根本沒資格參奏給李筌,其他的世大夫出行前呼後擁,耿楚卻只有一個老奴随行,看來當真是落魄如斯。
在蕭衍珩看來,西城耿家若是識趣就應當散盡家財,盡早消失在京城裏,否則逢年節前後就要被人拎出來當飯後閑談的笑資,若是早早的灰溜溜離開,也許過了這風頭,也就不會有人再記起了。
耿楚也不惱,打量了蕭衍珩一番,“朝中勢力盤枝錯節,我是沒資格告到李禦史那裏,但今日事倘若透露給姚家政敵,怕是要抓住這件事往死裏整治姚家,說到底,他們還要依靠你們蕭家的勢力保一門平安呢。”
蕭衍珩想了想,雖然有些官員的所轄範圍他不懂,但就現在來說,蕭家确實當得上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他姚家算什麽,還沒站穩腳跟的後起之秀罷了。
“所以耿小少爺今日救我也是為了投靠蕭家?”
耿楚冷笑了一下,對蕭衍珩的失禮不以為意,“如今的蕭家和當初的耿家何曾相似,蕭少爺又是如此這般扶不起的阿鬥,也許短時間動搖不了蕭家的根基,但是十年、百年之後呢?誰敢打包票說蕭家不會是第二個耿家?”耿楚這話問的蕭衍珩心中冰冷,這話不錯,蕭家現在完全靠自己太奶奶支撐,倘若有一天太奶奶撐不住了,蕭家那些叔伯來瓜分家産,誰敢保證蕭家不會消弭在京城?
誰敢保證以後散盡家財成為京城笑資的不是他蕭家?
耿楚的一番話令蕭衍珩如夢初醒,他仿若看見百年後的蕭家成為第二個笑柄。
蕭衍珩定定的看着耿楚,語氣中多了一份恭敬,“耿小少爺所言極是,今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日定當登門道謝。”
耿楚這功夫已經縮回車裏,隔着紗簾,蕭衍珩隐隐約約看見耿楚的側顏,“剛剛為救蕭少爺折了在下一把紫檀沽酒傘,上面的字畫千金難買,若是真心想道謝,蕭少爺可當要費盡一番心思了。”
蕭衍珩想了想,看着耿楚的馬車消失在迷蒙的微雨中,這個少年,年歲不大,思想老成,若是他入朝為官,耿家也許即将是另一番光景。
自那日雨中一別,蕭衍珩極受刺激,幾乎是同樣年歲的人,他整日打架鬥毆,耿楚卻漸漸撐起了整個耿家,他翻閱蕭家的藏書,發現那把紫檀沽酒傘價值千金,不單單是那油紙傘上的書畫題字是前朝詩人關錦溪的絕筆,而那傘骨為紫檀木的精雕四十八佛像更是巧奪天工。
蕭衍珩翻閱典藏書籍,發現自己師父翟羽老人有一稀世珍寶,江湖人稱“飒如波瀾起,渺如袖裏刀”的冰肌象牙扇,那扇子平實收在袖口裏便是一把利器,上次匆匆一面,耿楚為人清簡,腰間也只有一枚玉佩,定是不喜歡累贅的身外之物,這冰肌扇即可得涼,又能收入袖中,當真是頂好的物什,最能拿出手登門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