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世情緣

? 我是個無夢的女子,睡不睡與我來說并無區別,幾百年不知冷暖,清清靜靜地活着。

那天夜裏我夢見了數百年前那個山下放羊的小牧童,他總扯着稚嫩的嗓子甜甜地叫我,“石姐姐,石姐姐。”嬰兒肥的小臉,河婆總捏着他肥嘟嘟的臉頰連連打趣地說,不得了,不得了,這小鬼長大了定是勾人魂的妖孽。我不置可否,可終是沒能看到他長大的樣子。

如果百年前的他能順利地長到十八歲的光景,會是什麽樣的容貌,與現在有區別嗎?

前世錯過了他轉世的容顏,今生錯離了他成長的軌跡。

我的眉毛癢癢的,一下一下的,眼皮跳動了兩下,誰拿着柳枝在撓我呢?林間好似有斑駁的陽光投射在我臉上,我慢慢地睜開眼,眯着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小蝴蝶拍着翅膀在我頭上轉悠着,老氣秋橫地沖我嚷着,“阿昙你做夢了呀?”

“做夢就做夢有什麽新鮮的,你們精靈不也需要做夢。”

“阿昙你已經快一百年沒做夢了呀!”小蝴蝶的嗓子嚷得更大聲了,她是巴不得整山的精靈都知道我做夢的事嗎?

一百多年沒做夢?是嗎?沒概念了。

“阿昙,三清河邊有個男子在那等了你有一會兒了哦。”小蝴蝶拍着藍色的翅膀飛到我耳邊,神秘地問我,“他是誰呢?”

糟糕。我立馬跳下樹。

嘉洛果然如約而至,只是比我想的還早點。看到我走過來,他轉過頭神采奕奕笑容倜傥地跟我打招呼,“石姑娘,早。”

不早了,我走上前去,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還是昨日的一身白色便裝,腰間系了一塊普通的玉石,經打點後整潔多了。不過我想,就算他不打點也好看。

“我可以幫你取得鬼行草,但是要公子取身上一件貼身之物作為交換。”我開門見山地說,卻見他一臉窘迫。

“在下出門匆忙沒帶什麽貴重物品在身上,如果姑娘信得過在下,在下回去後定取回親自送還給姑娘。”

下次?我不禁覺得好笑。下次你能不能活着過來還是一回事。

“我看公子身上所配的玉石不錯,不如将它贈與我,我定去冥界幫你取得鬼行草,可好?”

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更窘迫了,一青一白,色彩斑斓很是好看。這不過是塊普通的玉石為何不能相贈給我呢?其實也不是我稀罕他一塊玉,這三清山盛産美玉,任何一塊的色澤質量都是在它之上的。

“不是不給,只是這塊是家母留給我的一個念想,送不得人的。”

“那恕我無能為力,公子請回吧。”

我手一甩下了逐客令。嘉洛怔了怔後,緩緩地道,“既然姑娘想要,哪有不送的道理。”說罷取出腰間的玉石鄭重地放在我手心,“我是怕姑娘便宜我了。”

後來嘉洛跟我說,這塊玉在市面上确是一塊廉價不起眼的玉,可他帶了十幾年,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物件,在他心中價值連城。這塊玉也是他母親留給未來兒媳的傳家之寶,其價值不可言喻。

原來不是我便宜他了,而是他便宜我了。

鬼行草位于冥界,嘉洛斷斷是去不得的。冥界我自己也不曾去過,能不能順利地找到路而不迷路還是一回事,定不能帶一個拖油瓶去添麻煩了。于是,我跟嘉洛說,你在這等我,我去下就回來,他不肯,說不能讓我一個弱女子去如此危險的地方。我只得好脾氣地跟他解釋,到了那邊恐怕是我保護他而不是他保護我。他還是不肯,我拗不過他,只能答應他,但是他的肉身是去不得的,我只得取他的魂魄一路同行。

嘉洛斷然也沒想過要這麽折騰,猶豫了一會咬牙點頭應了,我想再吓一吓他,又說,那地方不止是陰界也是魔界,魔族之人向來狠厲,公子應該有所耳聞,你敢去?

“豈能讓姑娘為嘉洛冒險,就算是刀山火海也陪姑娘去。”

在往後的有一日,嘉洛跟我說,那日的冥界之行其實他是想能多點時間與我相處,就算是地府,他也願前往。

只是這青天白日的,如果這個時候取了他的魂魄恐會傷了他的三魂七魄,到時候還魂了不知道會成智障還是殘疾。我叫他要不先回去晚上再來找我,或者可以在林子轉轉,我是不招待,別迷路了就好。

他當下答應得爽快,選擇了後者。

“那公子自便。”我話音一落,風一般的速度就飛到一棵老樹上,他在樹下看得目瞪口呆。其實也不外乎,這課老樹足有數百米之高,光擡頭看就有些目眩神迷了。

日落月上枝頭的時候,我問他,當真信得過我嗎?如果我把他的魂魄遺棄在冥界,他成為孤魂野鬼是輕,如不小心入了魔道百死百生才最為言重。

“如果能取得鬼行草,姑娘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給。”

我無奈,只得為他做法。我伸手在他太陽穴之處施了道法,念了句咒語,兩手指尖頓時出現兩道白色的光亮,那便是他的魂魄。民間有一武林秘籍叫“吸星大法”,我這個至今未取法號,姑且叫“吸魂大法”得了。

嘉洛的魂魄一着地,看着地上躺着的肉身,這才知道他的魂魄已經脫離了肉身。我看他半天不說話以為他有不适,便告訴他,如果現在反悔還是來得及的,他說,不了,這就随我走。

阿歆在的時候曾去昆侖開明北移植一棵五彩神樹叫“文玉樹”種植在山中,我将嘉洛的肉身藏于樹中,并布了結界喚來灌灌幫忙看守保護。我告訴嘉洛,我們天亮之前必須回來,否則他會有事,什麽事,沒前車之鑒無從考證,但是我不會有事。

冥界的入口在月亮以北的五百公裏外的一片黑海底下,跳下黑海沉入海底,眼前會出現一條白骨鋪成的隧道,穿過隧道便到了忘川河。忘川河一頭連接着地府,一頭連接着魔界,天界也常有仙人下來處理公事辦案,用“龍蛇混雜”來形容是再貼切不過了。我架起一朵雲帶上嘉洛輕飄飄的魂魄晃晃悠悠如醉翁一般往冥界飛去。

入了洶湧翻滾的黑海,踩着白骨森森堆起的隧道,嘉洛問,這都是人骨?我心頭一樂,暗想着,他到底是怕了吧。

“不止有人的骨頭,也有鬼的,魔的,妖的,甚至還有神的。”說罷我心下不免有一陣凄涼,生前風光又如何,肉眼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早晚有隕滅的一天,而我也将會是一堆白骨。不管生前貴賤,終是丢入這亂葬崗任人踐踏。

出了隧道,便可看到忘川河,忘川河邊立了一塊通體透紅的石頭,這就是世人傳說的三生石,也叫姻緣石。據說這三生石可看三生,“前生”,“今生”,“來生”。

我正四下張望着不知從哪去找鬼行草,倒是嘉洛提醒了我,石姑娘,那邊有個船夫,要不我們去那邊問問。他指着河的一邊,我順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确實有一個船夫頭戴鬥笠手持着船槳。

到底是投過三次胎的人,挺熟門熟路的。

渡船的船夫本來是個在天界享有閑職的修行了數萬年的青蛇,因犯下天條被貶下冥界看守忘川河一千年。可這一千年早就過了,他卻不想回去了,請命自願留在此處為亡魂們渡河了斷前生的念想。他悲觀地認為,一百個人一百種命,人到世上都是悲劇。嘉洛本要跟我一起上船,船夫制止了。

“公子本就不屬于這裏,是不能渡船過忘川河的。”

船夫是個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嘉洛是個陽壽未盡的凡人。上船前我取了頭上的發簪給他,有了這個發簪普通的鬼怪是不能靠近他半步的,并告訴他,你就在這等着我,我去去就回來。他點了點頭留在了河邊,看我的眼神裏充滿了信任,沒有半分質疑和惶恐。我在看到他的眼神後心中有種氣悶感,難道他對誰都那麽信任嗎?船夫劃動了船槳,船行駛在忘川河上,忘川河渾黃的河水拍打着船底板,河裏有萬千不得超生的鬼魂呲牙咧嘴地在船身跳動。我的心裏一咯噔,想是不是得過去給他布個結界?轉頭看見他此刻正立在三生石旁。

旁人說,三生石可以看到往生,那麽如果他走到了三生石邊會看到百年前那個夜裏被蠱雕咬死的小牧童嗎?我心裏忐忑地想着,祈禱着他不要走到三生石邊可又巴望着他不要原地不動,走走吧,是走去看他前生嗎還是去看看我?

小牧童當時被蠱雕咬死的時候離他十一歲的生辰還差三天。

“姑娘可是仙界之人?”船夫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的目光從他身上收了回來。

“不是,三清山的鲛婆族。”

“哦。”船夫的嗓音拉得長長的,“那你是守山聖女咯?”

“不過是肩負擔子,前輩這樣說晚輩不敢當。”

“姑娘渡河是去陰間還是去魔界呢?”船夫晃動船槳身體一搖一擺的樣子倒像是被推搡來推搡去的不倒翁。

“我去河對岸摘鬼行草。”

“老夫在這忘川河邊渡船已有幾千年了,倒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到此來是為了摘鬼行草的。老夫可否冒昧問姑娘一句,姑娘摘此草可是為了那位公子?”

我不置可否,船夫接着說,“老夫奉勸姑娘一句,喝酒也要留有三分醒。老夫數百年之前曾見一位十來歲的小男童寧願跳下這忘川河也不願喝下孟婆湯,在這忘川河裏受難了數十年之久才得帶着一絲記憶轉世輪回,可憐他的三魂七魄被河裏的厲鬼吃得只剩下了兩魂四魄了,癡癡傻傻地投胎去了。可即便如此過了兩世還是沒能和心愛之人終成眷屬。世事弄人啊!老夫之所以留在此處渡河,不過是跟那小男孩一樣癡傻罷了。”

“老先生是在此處等人嗎?”

“是守人。”船夫嘆了嘆氣,望着河水接着說道,“老夫曾有一心儀女子跳下了忘川河中,魂飛魄散,屍骨無存。老夫覺得跟姑娘有緣,所以奉勸姑娘一句,那位公子會奪了姑娘的陽壽,毀了姑娘的清修,望姑娘回去後凡事都要斟酌。”

我謝過船夫,船靠岸時我下船直奔鬼行草去,擡頭看了眼嘉洛,還好,他還在,只不過已經走到了三生石旁了。

他會看到什麽呢?

我頓時有些心猿意馬,草草抓了幾把鬼行草就上船了。

我摘了鬼行草回去的時候,嘉洛靠在三生石上已經睡着。我環顧四周覺得有些古怪,一只黃鼠狼正收拾得人模鼠樣準備渡河。我手指點在他額頭,想探探他做了什麽夢,看到的卻是空白一片。我無奈施了個法把他的魂魄變成一顆青棗帶了回去。

回來的時候我看了看月亮在空中的移動的方位,是寅時,離天亮尚早。我把嘉洛的魂魄複原還魂回體內,他還是沒醒,我吹了口氣,氣體見縫穿針地跑進他鼻內,我聽見他迷迷糊糊間在呢喃着什麽。我把耳朵貼過去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費了很大的勁,我才我清楚了三個字“石姐姐”。

我好像聽到了他心跳和我血液流動的聲音。

清早他醒了,睜了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看進去一般,看得我發毛。

“阿昙,我前世是不是見過你?”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我,我的心好像一把散沙兌上水被他的兩個字捏成各種形狀,放置在地上又散了。

“我不過陪你去了趟冥界,公子定是糊塗了。”

他眼裏的光芒一淡,變得灰暗,不太相信的樣子,別過頭,好久才吐了一個,“哦”。

“公子既然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就走吧,恕不遠送。”

我把鬼行草給他,連同河婆折的紙船放在他手上讓他離開,并告訴他,一路上帶着這只紙船,沒有鬼怪會攔着他,走了就不要回來了。他似乎有話要說,也有些不舍,一直躊躇不前,我問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石姑娘願意跟嘉洛一起走嗎?”

“我不能離開這裏。”

“那如果我再回來,石姑娘願意收留我嗎?”

“未來的事我不能保證。”

嘉洛帶着鬼行草走了,我挂在樹上睜着眼睛躺了兩天。響午的時候河婆穿了身我百年來沒見過的衣裳在我眼前晃悠着,我起初當沒看到翻過身繼續閉目養神,她不饒我,又是一個翩跹而至把我從樹上拉了下來。我說她不過是美人遲暮,她顯然不中聽,後一本正經地看着我。

“小牧童呢?”

“走了。”我一臉不屑地回答,“一個大活人從河面坐了你折的船走,你竟然會不知道?”

“我這兩天出了趟門,剛回來,你看,這身衣裳就是人間一個小裁縫做的。”說罷在我面前招搖地轉悠了一圈,我擺擺手正想回樹上躺着,她突然十萬火急地拉住我問,“你讓他帶着鬼行草一個人走了?”

“還有你折的船只,我特地囑咐他千萬不能離身,沒事的。”我補充。

河婆眼睛瞪得如玻璃珠大,我猜想她應該是要說我前世還欠他一條命的事,便有言在先把話搶了,“如果他真想拿回那條命,我就在這,盡管來取就是了。”河婆給了我一個爆栗,不停地說,“壞了壞了”。河婆有個毛病,喜歡把一個詞重複說兩遍,也許這樣才能強調出她一句話的核心,但是她今天這個捉急的樣子是我沒見過的。

“石昙,你難道忘了鬼行草是冥界的東西,它本身陰氣就太重,出現在這裏更容易招來鬼怪。何況東邊杻陽山的鹿蜀是我的死敵,要讓他看到小牧童手上有我折的船只,這世他恐怕要葬身在鹿蜀嘴上啊。可憐的小牧童這世怎麽還是躲不開被吃的宿命呢?”

河婆的話一落,我的心一下子,沉了。嘉洛已經走了兩天,現在應該到哪裏呢?我慌忙摘下被我變成發簪別在頭上當裝飾品的破魂梭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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