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困境

桑書南要回港城去。

郁占開車送他去車站。

這一幕像極了當時她接送他上學的情形。

桑書南心底最溫柔的記憶被喚醒。離別在即,他卻望着她的側臉,微微地笑,只覺溫柔,不覺悵惘。

郁占沒看他,認真開車的模樣跟以前一模一樣:“暑假如果要回來,早點跟我說。”

桑書南猶豫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

郁占說:“有什麽事,缺錢了,都要跟我講。”

他彎起唇角笑了笑,說:“好。”

進站前,他在原地踟蹰了一會兒,忽然提出要求:“能讓我抱一下嗎?”

她愣了愣。

桑書南漆黑的眼底一片平靜。

竟然看不出期待,也沒有意想中的熱切。

像一片沒有波瀾的海。

郁占猶豫兩秒後打定了主意。

她吸了口氣,張開手臂,輕輕攬住桑書南的腰。

郁占頭發上有股淡淡的果香,是桑書南熟悉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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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行為令他怔了怔。

桑書南心跳如鼓。

他屏住呼吸,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從她肩上抱過去,将眼前小小的人,整個地攬入懷裏。

郁占輕輕地笑了一聲。意味含糊不明。

她輕聲細語地說:“謝謝你回來。照顧好自己。”

桑書南愣了一瞬,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他不由地收攏了手臂,将懷裏的人擁得更緊。

他說:“我會再回來,等着我。”

郁占被他話裏的孩子氣逗笑。

她安撫般地輕輕拍拍他的背:“好,我等你。”

郁占離開火車站,直接開車去公司,路上打通秘書周安的電話。

“我馬上到,九點半的會議照常。”

最近困擾她的,不止費行安結婚這件事。

作為“沙場”公司的王牌産品,游戲“花濺淚”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連續兩年都在幾個玩家較多的國家舉行了聯賽,并舉行了國際比賽。

但“花濺淚”的運營出現了不少問題,看似紅火,收益卻并不樂觀,且在一些國家出現玩家數量劇烈下滑的情況。

今天的會議專門讨論此事。

郁占開車到了公司,去了一趟洗手間,而後便直奔會議室。

會議室已坐了四個人,都是公司的骨幹。

郁占主持會議。

l國的代理運營商今年打算把“花濺淚”從它的聯賽賽項中拿掉,理由是它的玩家數量下滑,後續發展動力不足。在k國、g國也出現玩家數量明顯下滑的問題。

今天的會議就是為了分析和解決問題的。

會議上,除了收費機制應當修改的問題再度被提出外,首席技術官胡曉提出一個建議。

語驚四座。

“‘花濺淚’會走下坡路,現在飛躍公司對它還很有興趣,我們可以考慮将它賣掉,集中資源全力做好‘火吻’,這對公司的發展最有利。”

郁占尚未開口,即刻便有人出聲反駁:“即便‘花濺淚’存在一些問題,但它畢竟是我們公司目前唯一盈利的王牌産品。‘火吻’公測的反響固然不錯,畢竟還沒全面推廣,你的意見未免過于極端了。”

發聲的是運營部門的負責人許戈。

他的話說出大多數參會人員的心聲,贏得附和。

胡曉神色淡淡,只說:“所以我說,要賣趁現在,晚了就不值錢了。”

話語太尖銳,許戈勃然變色,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胡曉說:“l國現在有一款跟‘花濺淚’同類型的游戲正在迅速積累玩家數量,這款游戲從各個方面都進行了适度改良,且開發設計的思路極具前瞻性,在未來可玩性的拓展方面有很大的空間。今年l國的代理商已經要把‘花濺淚’從聯賽賽項中拿掉,明年合同到期,他們未必會跟我們繼續合作。”

為了輔助說明,胡曉還播放了一段游戲視頻的截屏,邊放邊講,證明他的論斷。

話糙理不糙。座上的人都不是傻子,聽了一輪,神情都嚴肅起來。

會議在接近午飯時間時結束。最主要的內容,就是胡曉的發言揭示出的嚴峻問題。

郁占花了整個下午來研究胡曉的報告。

胡曉說的那款游戲是一個剛成立不久的小公司研發的,公司注冊地址在l國,連主頁都沒有,信息極其匮乏。

一天的工作時間在緊張中度過。

晚餐是周安下班前給她訂的盒飯。

郁占直到晚上八點半才離開公司。

她獨自驅車回家,被焦灼的情緒占據注意力,不覺得疲勞,滿腦子考慮的仍是工作上的事。

車子開到小區附近,郁占看見路邊站着一個人。

她心裏微微一抖,咬住下唇。

郁占将車子停靠在小區外的街邊。

她已有一個月沒有見過費行安。

雖然他們的故事已算是塵埃落定,但郁占見到他,依然覺得緊張。

拉開車門的時候,她的手都在克制不住地顫抖。

費行安當然也認出了她的車子,走近前來,卻又微微倒退一步。

所謂近鄉情怯,他們的心情,在這一點上都是一樣的。

她到底下了車。

費行安穿一件黑色t恤,同色長褲。

他的頭發長長了很多,搭在額邊,掩飾住他部分的神情。

他好像瘦了一點,臉色在路燈下看起來有些蒼白。

費行安站在離車子四五步的位置,看着她。

兩只手在身前絞扭在一起,暴露出他內心的緊張。

郁占只見他模樣憔悴,第一時間便覺得心疼。

她走近前去,仰起臉來對着他笑了笑:“小費,你來了。”

他怔了怔,而後局促地點了一下頭。

聲音裏夾雜着淡淡不安:“小郁。”

兩人見面說了這一來一回兩句話,陷入沉默。

過一陣,郁占露出淡淡苦笑:“你家裏的事,都還順利嗎?”

費行安臉上痛苦的神色一閃即逝,而後表情變成一種看不出情緒的木然。

他回答她的問題,像應對公事,态度機械:“戴潔很慷慨,低息借給我一筆數額巨大的款項。公司勉強周轉過來了。”

郁占安靜地聽着,兀自忍耐,心底卻依然不受控制地泛起苦澀滋味。

像是浸入水中的細小傷口,流出血來溶入水裏,固然沒有鮮血淋漓的驚悚場面,身體的一部分卻伴随抽絲剝繭般的微小痛楚剝離出去。

從此再無幹系。

費行安與她,将要成為沒有幹系的兩個人。

郁占慢慢地說:“那就好。”

費行安何嘗不在極力克制?

而聽見她說了這樣三個字出來,他壓抑的情緒被撥動,出現一絲裂痕。

費行安的嗓音在一瞬間裏變得有些嘶啞。

他說:“你要怎麽辦?”

他的話令她心酸難忍。

郁占笑了笑,輕聲道:“我當然也有我的生活。”

沒有費行安參與的,她的生活。

費行安握緊拳頭,低聲喊她的名字:“小郁。”

郁占凝望他,輕聲細語地說:“好好照顧自己。”

費行安說:“我好不甘心。”

郁占笑了笑:“熬一熬,就會過去的。許老師拒絕我的時候,我也不甘心,永言去世的時候,我也不甘心。可我也挺過來了。”

費行安眼睛微微有些發紅。

他說:“我沒有你那麽堅強。”

郁占輕輕地笑:“你會堅強起來的。”

費行安垂下眼,良久,說:“對不起打擾你。我走了。”

郁占靜靜地說:“再見。”

很痛苦。

許意恒拒絕她的時候,郁占經歷人生第一次失戀,覺得很痛苦。

夏永言跟母親一同離世的時候,郁占經歷人生大痛,覺得很痛苦。

經歷過這麽多事,可她今時今日面對無可奈何的別離,絲毫不覺得自己的痛苦減少了。

這種事,她不能習慣。

郁占目送費行安離開,而後開着車進了小區,獨自上樓。

進屋,關上房門。

她倚靠在門背後,慢慢蹲下身,用手臂環住自己。

眼淚熱熱地湧出眼眶,沾濕了手臂。

人生艱難,她一早便明白。

她何時能長進一點,能夠控制住眼淚,不再做躲起來哭泣的小女孩?

她想起桑書南。

他發現過她的秘密,卻沒有被她滿身的負能量吓跑,也沒有被她深如黑洞般的悲傷所席卷。

費行安像太陽一樣,暖熱,有光芒。

對她這樣的人來講,天生有致命的吸引。

桑書南卻是她的夜明珠,安靜,溫和,只有淡淡微光,亦缺乏溫暖,卻在至黑暗處,予她靜默陪伴,替她照亮腳下的路。

郁占摸出手機來,用顫抖的手指,撥通桑書南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輪,被接起。

他熟悉的聲線沿着線路,從遙遠的彼端傳來:“郁占姐?”

郁占無聲地微笑:“你在做什麽呢?”

他頓了頓,說:“我剛剛洗過澡,準備看會兒書。”

郁占只想跟他說說話,卻又詞窮,只說出一個字:“哦。”

他靜默着,沒有立刻開口。

郁占只能聽見他的呼吸聲。

有節奏的呼吸聲,屬于有活力的、切實存在的生命體。

她握着話筒,貪婪地傾聽。

他在數秒鐘後開口,聲音輕柔又平穩:“別哭太久,早一點睡。”

她怔在那裏。

怔了一會兒,卻又失笑。

她瞞不過他。

郁占心裏升起淡淡溫情,不覺平靜下來。

她微微地笑,口中卻輕輕說:“不要催我。你就不能陪我聊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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