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一騎馬如風疾馳。這是北疆的平原。時值秋暮,草地多已變黃,因為氣候幹燥,馬蹄下卷起一股黃塵。這馬頗為神駿,塵土滾滾不斷,連綿不絕。

馬沖入了在平原上行進的一支隊伍中。到了大旗下,騎者勒住了馬,高聲道:“畢将軍,小人探路歸來。”

在那面大旗下,共和軍第二上将軍畢炜正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見到來人,邊上一個親兵催馬上前,喝道:“可有叛賊蹤跡?”

騎者在馬上行了一禮,道:“禀畢将軍,前方三十裏有生火造飯痕跡。”

畢炜忽然道:“竈眼有幾口?”

“一口。”

“周圍可有牛羊足跡?”

“只有三匹馬,沒有牛羊足跡。”

這裏已是狄人聚居之地。不過狄人是逐水草而居的,這裏荒蕪幹旱,狄人出沒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的話,也應該是趕着牛羊路過。畢炜哼了一聲,喝道:“商君廣。”

畢炜的部隊,最擅長遠程攻擊,弓術名手很多。不過弓箭隊以前向來沒有用于沖鋒的,畢炜卻別出心裁,訓練了一支五百人的沖鋒弓隊。沖鋒弓隊是馬弓手,遠則弓射,近則槍刺。只是練成後天下已經太平,只有幾年前平朗月省時用過一次。那一次戰事,沖鋒弓隊起到了出其不意之效,戰績頗佳,是畢炜手下的王牌軍。

商君廣就是這支沖鋒弓隊的隊長。他打馬上前,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末将在。”

“你帶一百沖鋒弓即刻追擊,發現叛賊後立刻進攻,務必生擒。如欲違抗,格殺勿論。”命令十分明确。如果是平時,商君廣得到命令自然不折不扣地執行,可是今天他卻有些猶豫,道:“畢将軍,只是……”

“沒有只是,遵命而行。”

畢炜長着一部虬髯。壯年時這部大胡子黑如漆染,此時卻已花白了,讓他的臉增添了幾分慈祥。但此時哪裏還有半分“慈祥”之意,仍是當初那個手握重兵,厮殺疆場的勇将。商君廣身子一顫,道:“遵命。”雖然回答得響亮,聲音裏卻總是帶着些不情願。

畢炜不再理他,對邊上的親兵道:“傳令下去,全軍全速前進!”

當命令傳下來時,中軍參謀鄭司楚正悶悶不樂地騎在馬上,聽着一邊的同僚程迪文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程迪文口才很好,聲音清亮,說的也是些奇聞趣事,可是鄭司楚卻覺得充耳不聞,顧自想着心事。

共和國,這個在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國家,已經有了十九個年頭了。兩年前,收複了一直有前朝帝國殘軍盤踞的朗月省後,共和軍南九北十,一十九個行省終于歸為一統。

共和國建立伊始,開國名将以三元帥、五上将為首。歲月荏苒,三元帥中次帥莫登符和第四上将軍于謹都已因病離世,剩下的六大将領中,第一上将軍魏仁圖因為在戰火中失去了右臂,早就不問軍事了,三帥鄧滄瀾統率的則是水軍,在大江南岸的東平城鎮守,留守首都的将領中,便以大帥丁亨利為首。只是,在共和十九年的這個秋天,全國議員會議召開之際,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大帥丁亨利突然搶奪了一艘飛艇逃離了首都霧雲城,舉家往西北而去,大統制下令,由鎮守西北部重鎮昌都省首府西靖城的第二上将軍畢炜領軍五千,一路追擊。

丁亨利。這個共和軍第一名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有如此古怪的舉動。畢炜固然也是百戰百勝的名将,然而在共和國軍人眼裏,丁亨利這個幾乎是神話中的名字一夜之間突然成為叛逆的代詞,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商君廣并沒有做過丁亨利的直系下屬,連他也這麽想,不要說曾經當面受過丁亨利教誨的鄭司楚了。

在鄭司楚和程迪文指揮着士兵保持隊型加速前進後,鄭司楚也把坐騎輕輕一踢。他的馬口很輕,名叫“飛羽”,是兩年前用了重價,請高手相馬人找來的,極是神駿,原本就有點不耐煩慢吞吞地走,此時一發力,立時沖到了前面。程迪文連忙加了一鞭趕上來,道:“司楚,你說,丁帥為什麽要這麽做?”

鄭司楚沉吟了一下,道:“老伯有沒有來信跟你說過什麽?”

程迪文的父親名叫程敬唐,也是共和國的名将。鄭司楚的父親鄭昭雖然是國務卿,但他父子二人平時話很少,何況鄭司楚随軍駐守西靖城,這一類消息反不如程迪文知道得更多。程迪文也略一沉吟,道:“阿爹也沒說什麽。”

一定是大統制嚴令不得洩漏吧,也許,霧雲城的城民絕大多數還不知道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鄭司楚有點不快地想着。很多事都是這樣,往往事後人們才知道,而許多事的內情則恐怕永遠都不會公開的。就像兩年前他随畢炜遠征朗月省,出發時只說那是一支叛軍,到了交戰時才知道原來那是前帝國地軍團的殘部,并不是一支烏合之衆。共和國號稱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可仍然這般遮遮掩掩,與喊得震天響的“一切權力歸于民衆”這句口號形成一種微妙的諷刺,總讓鄭司楚的心裏像硌着什麽一樣。可是,作為一個軍人,又該如何?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令行禁止,雖誤亦行”這句話,在軍校裏就被灌得滿耳都是,快要聽出老繭來了。

所以,還是服從吧。鄭司楚想着。可是不論如何說服自己,他總是無法相信,那個随和睿智的大元帥丁亨利會真的密謀叛反,想要颠覆新生的共和國。

昨天,追兵發現了荒漠上墜毀的飛艇殘體。駕駛飛艇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丁亨利西逃時帶的只是一些自己的忠實部下,雖然事發突然,他順利奪下了飛艇,但要駕馭它飛行數千裏,卻是件不可能的事。而這一切,顯然也在大統制算計之中。只是丁亨利逃遁,身邊只帶了十來個人,要讓一位上将軍率軍五千追擊,實在有點小題大作的意思。在鄭司楚心裏,他其實盼着丁亨利能安全逃出,不管是什麽地方。

“司楚,你說畢将軍此番到底要做什麽?”

程迪文在邊上忽然耳語一般說道。鄭司楚身子一震,道:“怎麽?”

程迪文看了看周圍正在加速前進的士兵,小聲道:“我總覺得有點怪。就算大帥再厲害,他手下也沒有兵,派一兩百個騎兵追擊那也足夠,至于這樣大動幹戈,出動五千人大軍麽?騎兵只占五分之二,行軍速度也拖了下來。”

他顧自說着,卻發現鄭司楚眼裏透出一絲陰寒,吃了一驚,道:“你怎麽了?我說得不對麽?”

鄭司楚小心地搖了搖頭,在馬上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這話你別說出去。”

鄭司楚向來很小心,但現在未免有點小心過份了。程迪文也搖了搖頭,道:“是啊是啊,反正我們只是參謀,決策的還是畢上将軍。”

程迪文沒再說什麽,鄭司楚心裏卻依然不能平靜。程迪文也發現了這事的蹊跷,如果為了追擊,派純騎兵隊要有效得多。雖說狄人當初也是邊患,但現在天下承平已久,狄人在與共和國的交往中,發現用牛羊交易遠遠比當初燒殺搶掠來得劃算,現在只怕是狄人更不希望與共和國發生戰争。如果說派五千人出擊是為了預防萬一,那的确有點過份了。

五千人。如果只看這個數字,并不算如何驚人。事實上五千人的隊伍已經相當龐大,辎重、補給,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用步騎混合的五千人去追擊十來個逃竄之人,當真有種以神威炮轟擊蚊蚋一類小蟲子的意味了。也許,這件事背後,還有着另外的內幕吧。

隊伍全速前進後,聲勢更是駭人,黃塵揭天而起。幸好這裏周圍荒無人煙,否則只怕要鬧得雞犬不寧。在隊伍中默默地随衆前行,鄭司楚心裏越發沉重。

商君廣回頭看了看身後。黃塵揚起,約摸還在十餘裏地以外。

看來大部隊趕上來還要大半個時辰。他看了看正聚集聽命的那些沖鋒弓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說話。正想着,副隊長洪修光打馬過來,道:“老商,下令分頭搜索吧。”

洪修光是他副手,兩人交情莫逆,向來無話不說。商君廣見他過來,又看了看周圍,小聲道:“老洪,你說,我們真要将大帥格殺勿論?”

洪修光一怔,道:“你難道想放他一條生路?”丁亨利是這些共和軍人極為景仰的人,受命前來追殺他,軍士一百個裏至少也有七八十個不樂意,可是就算再不樂意,把這話明說出來的卻也沒有一個。

商君廣沉吟了一下,道:“大帥為國鞠躬盡瘁,看他落到這樣的地步,我實在有些不忍……”

他話還未說完,洪修光忽地将手一伸,喝道:“來人!”他一聲令下,幾個沖鋒弓手已快馬過來,道:“洪隊長。”

“你們看好商隊長,他舊疾忽發,不能成行,餘者四散搜索,發現叛賊蹤跡,立刻施放信號。”

他令下如山,那些沖鋒弓手答應一聲,四下散開。商君廣根本沒想到他會這樣,驚得目瞪口呆,道:“老洪,你……”

洪修光皺起了眉頭,眼裏帶着絲痛楚,低聲道:“別怪我。畢将軍交待過我,你若有心要放大帥逃生,讓我連你也格殺勿論。”

這話當真如一個晴天霹靂。沖鋒弓隊是畢炜親兵中的親兵,每個人都極受信任,可商君廣也沒想到這個平時無話不說的好兄弟居然還受過這等密令。他頹然道:“那你就要格殺勿論了?”

洪修光眼中痛楚之色更深,道:“別說這話了。”他掃了一眼周圍看着商君廣那五人,沉聲道:“商隊長不過稍事休息而已,知道麽?”

那五人在馬上齊聲道:“是。商隊長與我等上下一心,絕無二意。”

商君廣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洪修光低聲道:“其實我也不想看大帥落得這般一個下場,只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那也是他的命吧。”

他不說還好,一說之下,商君廣更覺難受。其實他雖然景仰丁亨利,但要自己豁出性命去保護他,那也是做不到的。他傷心的只是洪修光這個有着過命交情的副手居然也會背叛自己,雖然洪修光其實也是好意。他嘆了口氣,道:“你看着辦吧。”

這時,突然從北邊有一道亮光沖天而起,“啪”的一聲在空中炸開。

這是沖鋒弓隊身邊帶的信號彈。洪修光猛一擡頭,失聲道:“找到了!”可是他的聲音中卻沒半分高興。商君廣苦笑了一下,道:“老洪,你還不去麽?”

洪修光猶豫了一下,道:“老商,請你別怪我了。假如畢将軍找的是你的話,你會這麽做麽?”

商君廣一怔。洪修光的問話讓他回答不上來,假如自己與洪修光換過來,畢炜事先是命令自己監視洪修光異動,那自己會不會也這樣做?

會的吧。他覺得自己的心也似在淌血。令行禁止,雖誤亦行。無論如何,命令總是命令。他低聲道:“老洪,別的我也不求你,只求你讓大帥死得痛快些。”

洪修光似乎不敢面對商君廣的目光。他點了點頭,道:“身不由己,保重。”轉身打馬向信號起來處奔去。

也許,該考慮退伍的事了。看着洪修光的背影,商君廣默默地想着。

沖鋒弓隊在畢炜軍中待遇最高,訓練也最好,個個都是千挑百選的精兵強将,弓馬娴熟,等洪修光趕到,已經有三四十個都圍在那裏。見洪修光打馬過來,一個什長上前道:“洪隊長,追到了。”

這些人圍着了一個半月形,當中橫着匹死馬,身上中了幾箭,後面的一叢短樹後顯然有人。洪修光暗自嘆息,揚聲道:“出來吧,你們跑不了了。”

在這裏失了馬匹,哪裏還跑得掉?想到叱咤風雲的大帥竟然落得如此狼狽,洪修光心中也不禁黯然。但他話音剛落,樹叢中忽地一箭射出,只是這一箭既無準頭,也無力量,離得丈許遠便斜斜插在了地上。洪修光毫無怒意,反倒更增恻然,道:“大帥,兵臨絕境,你還是出來吧,否則,我們便要放箭了。”

除了這一叢短樹,周圍空空蕩蕩,連躲的地方都沒有。那裏有個人忽然高聲叫道:“你們要放便放,少說廢話!”

一聽這聲音,洪修光不由一怔。這聲音十分清脆,看樣子只是個少年。他呆了呆,喝道:“大帥,您向來愛兵如子,難道忍心看着這些追随你的人枉送性命麽?”

丁亨利領兵,對士兵極為體恤,他的口碑在軍中也極好。雖說受畢炜之命可以格殺勿論,可是要他放箭射殺丁亨利,他實在做不出來,便想以話語激他出來。他話音剛落,樹叢後那少年哼了一聲,叫道:“姐夫才不會害人的。你們這些走狗快放箭吧,給老子一個痛快,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洪修光越聽越是不對。丁亨利那是何等人物,哪裏是事到臨頭躲在樹叢後一聲不吭、只叫這少年回話的?聽口氣,這少年是丁亨利妻弟。丁亨利素來剛正不阿,從不援引私人,他的妻弟年紀又小,洪修光也不知那是何許人也。他手一揚,道:“拔刀,上前!”

這裏已有三四十個人,得令之下,都将沖鋒弓背到背上,拔出腰刀向前沖去。這等強兵沖鋒,聲勢極是駭人,如果用上沖鋒弓,前面便是石頭也要被射得跟個刺猬一般。現在他們棄弓用刀,卻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餘人沖過了那樹叢。從樹叢裏雖然又飛出了兩箭,卻連一個人都沒傷到。

這一輪沖鋒疾如閃電,兩個沖在最前的士兵一到樹叢前,翻身從馬背一躍而下,撲入了樹叢裏。只聽得一兩聲驚叫,有個士兵驚叫道:“大帥不在這裏!”

他們動作迅捷,出手又狠,已将樹叢後的人擒住。等拖出來,洪修光才知道原來只有兩個,其中一個肩頭還中了一箭,另一個便是那面帶稚氣的少年。這少年頭上包着個紮巾,頗有英氣,在那士兵掌下根本動彈不得,卻仍在拼命掙紮,沒口子大罵,盡是“走狗”之類。洪修光心中惱怒,打馬上前,喝道:“丁亨利到哪裏去了?”

那少年扭頭瞪着他,猛地向他吐了口唾沫。只是洪修光人在馬上,那少年個頭又矮,根本吐不到他。少年掙了兩下,見掙不脫,罵道:“你們是抓不到姐夫的,要殺就殺我吧!”

看着這個倔強的少年,洪修光的怒氣卻不知為何消了。他淡淡對抓着那少年的士兵道:“你們把這兩人殺了。”扭頭對旁人道:“是誰沒看清就放信號?”

本來是說好找到了丁亨利這才放出信號,沒想到有人看都沒看清就先放了,簡直是有意誤傳。旁人看到信號都向這裏集中,丁亨利就有時間逃遁了。還沒等那放信號的人出來,西南邊忽地又有一點亮光升上天際,“啪”一聲炸開。他身子一凜,顧不得再去追究,叫道:“快過去!”

那少年見信號的方向,忽地大哭道:“你們抓不住姐夫的!”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抓住他的那士兵,向洪修光沖來。那士兵搶步上前,一腿掃去,将這少年踢翻在地,喝道:“別叫了!”話雖兇,聲音裏卻有點顫抖。

此時那些士兵見到信號都已追了過去,生怕趕到晚了,分不到功勞。有一個見那士兵對這少年毫無辦法,笑道:“老陸,看來你只能立這功勞了。”

那姓陸的士兵其實年紀極輕,比那少年大不了幾歲。他沉着臉,喝道:“走你們的吧,我馬上就來。”伸手從腰間拔出刀來向那少年走去。少年見他手中的刀子,眼中也有些懼意,卻抿着嘴罵道:“你殺吧,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那士兵站在少年跟前,不知為何有些遲疑。他盯着這少年,眼睛卻似乎在瞟着一邊。邊上那士兵見他遲遲不動,伸手拔出腰刀道:“明夷,幹掉他,我們追吧。”

他剛要上前,那個叫陸明夷的少年士兵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阿亮。”

阿亮被他一拉,怔了怔,道:“怎麽?”

“放了他吧。”

雖然此時周圍沒人了,但陸明夷這話仍然說得很輕。阿亮看了看他,似乎有點不認識這個同一伍的隊友了。但遲疑了一下,他忽然收好刀,嘆道:“好吧。”

雖然與他們這兩個位列最下層的士兵從沒打過照面,但大帥在軍中一向風評不錯。大帥落到現在這種下場,在他們心目中,實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慨。眼前這少年是大帥的妻弟,又如此維護大帥,要殺了這少年,他們終究有些不忍。陸明夷見他答應了,不由舒了口氣,道:“阿亮,多謝你了,回去我請你喝酒。”

阿亮也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麽。”他看了看四周,道:“那小子跑得真快,現在都沒影了。算了,這功勞看來注定不是我們的。”

此時少年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卻視而不見,轉身便要去帶馬。陸明夷也轉過身去正要走,忽然扔過一個水囊道:“北邊沒人,往北走吧。”

少年先還是怔怔地不知所以,見他們真個要走了,眼裏忽地流下淚水來。他揀起了水囊,轉身向北而去,消失在了暮色中。

當號角響起來的時候,鄭司楚正半躺在榻上看着一部的《十七年戰史》。共和國雖然成立已有十九年了,但這個國家究竟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卻一直沒有詳細而明确的記載。

他正翻着,程迪文忽然挑簾進來,叫道:“司楚,前鋒回來了!”

鄭司楚放下了手中的書,眼裏閃過一絲痛楚,道:“大帥呢?”

“沖鋒弓隊帶回了他的首級。”他說得有些遲疑,眼裏也有些哀傷,“畢将軍正率隊迎接,你不去嗎?”

“不去了。我只是個校尉,這些事就讓他們那些大将做去吧。”

鄭司楚現在的軍銜是校尉。雖然軍銜不算高,但軍職是行軍參謀,有權列席軍機會議,也算中級将領了。前兩年程迪文與他都參與了圍剿盤踞在朗月省的叛軍之戰,在那一戰中鄭司楚曾大放異彩,戰後得到二等共和勳章。可是也自從那一戰後,鄭司楚一下變得沉默寡言,對什麽都提不起勁了。程迪文嘆了口氣,道:“那我也不去了,畢将軍想必也不會來難為我們。”

大帥在軍中威望極高,軍中中高級将領有三分之一都曾是他的直系下屬。程迪文當初随父親拜會過他,對這個平易近人的大帥極是崇敬。現在大帥被斬首而歸,縱然事不關己,他心裏也不好受。他拿起鄭司楚的書,道:“你看什麽呢?”一見封皮上幾個字,吃了一驚道:“這書不是還在修麽?你哪裏搞來的?”

“這是第一版。”

這部《十七年戰史》是國史館奉命撰寫的《建國史》中的一卷。承平修史,這是歷來的傳統。國史館雖然從共和十年就成立了,但八年後才算修成初稿。不過《建國史》一成,大統制審閱時發現書中有許多地方立場有誤,責令毀版重修,初印的一千部《十七年戰史》也付之一炬,使得《建國史》上市的時間推遲到了明年年初。聽得是第一版的,程迪文笑了笑,道:“你是從老伯那裏順來的吧?”

鄭司楚的父親鄭昭是共和國國務卿,主管政事。《建國史》修成,是共和國的一件大事,鄭昭那裏當然會第一時間得到。鄭司楚從程迪文手裏拿了過來放進懷裏,道:“你可別傳出去,父親還不知道我拿了他的書呢。”

程迪文見了這書,心癢癢的,想翻,只是被鄭司楚拿了回去。他道:“書裏有什麽啊?以至于要毀版重修。”他和鄭司楚同齡,今年也不過二十,正在年輕好事之時。如果不是出了這種毀版重修之事,他根本不會對這種書有興趣。

鄭司楚笑了笑,道:“我看到現在,也沒看出什麽來,可能是當中有幾處提到了前朝帝國與我軍協同抗擊蛇人的事。”

抗擊蛇人,那是一件大事。雖然程迪文和鄭司楚出生的時候蛇人就已經被消滅,但他們聽長輩說起那種妖獸之可怖,也是心有餘悸,卻也因為沒見過而更加好奇。只是一聽鄭司楚這般說,程迪文詫道:“帝國軍抗擊蛇人?帝國軍不是投靠了蛇人嗎?”

“所以才叫立場有誤吧。”鄭司楚站起身,道:“畢将軍在吹第二次集結號了,我們還是去吧。要是就我們不去,那也難看。”

他們的營帳也在中軍,離畢炜的營帳很近。剛走過去,卻見軍中諸将已大多到齊,畢炜正與一個幕僚說着什麽,面色凝重,也不知想些什麽,他跟前卻放着個小案。程迪文原本以為心傷大帥之死,很多他的舊部都不會來,沒想到居然來得這般齊整,不出來的只怕沒幾個。而來的人臉上也并沒有什麽哀傷之意,他心中感慨,忖道,真是人一走,茶就涼。只是他看了看邊上鄭司楚,同樣表情嚴肅,沒有半點哀傷之意。

此時又傳來了一聲號響。這三聲一聲近似一聲,顯然追擊的沖鋒弓隊馬上就要到中軍來了。畢炜高聲道:“列隊,迎接沖鋒弓隊的勇士們!”

沖鋒弓隊是畢炜的親兵愛将,也是他手中的王牌。這支隊伍立下這件功勞,自然要大大給一個面子。他一聲令下,身後的軍樂隊登時擂鼓助威,鼓聲中,一隊人馬齊齊上前。

前去追擊的沖鋒弓隊有一百人,過來複命的當然不是全部,只是隊中的正副隊長以及五個百夫長。這七個人身背長弓,騎在馬上,大有威勢。

到了畢炜跟前,七個人滾鞍下馬,當先一人雙手捧着一個盒子,道:“畢将軍,末将等受命追擊叛賊丁亨利元帥,現将丁元帥首級帶回複命。”他們一邊口稱“叛賊丁亨利”,卻又稱其為“元帥”,未免大為不倫。但丁亨利作為共和國三大元帥之首,這種稱呼也沒人覺得不合适。

畢炜接過木盒,打開了蓋。裏面那人須發皆是金黃色,一雙眼睛卻是碧色。丁亨利生具異相,極少有人長他這種樣子的,自不可能是替身。他看了看,忽然放聲大哭。

畢炜這一哭,一邊的衆将全都變了臉色。丁亨利背離大統制遠遁,固然犯下了彌天大罪,但他畢竟聲望極高,很多将領聽到這消息後,縱然不明說,暗中卻希望丁亨利能安然脫身。當初畢炜與丁亨利雖然不算太接近,但兩人同為國家首将,私交也算不壞。當大統制從首都發下急命要他們追擊丁亨利時,身邊衆将都有點不知所措,覺得畢炜只怕會陽奉陰違,可是畢炜卻二話不說,發下五千兵,親自日夜兼程地追趕。他們心中縱然有一千一萬個不願,但軍令如山,豈敢有違。待丁亨利的首級被帶回,很多丁亨利的舊将心中黯然,有幾個曾跟随丁亨利多年的将領險些要哭出來。只是畢炜這般放聲大哭,他們卻萬萬不曾想到。

畢炜已是老淚縱橫,将裝着丁亨利首級的盒子放在案下,雙膝一屈,跪倒在地,高聲道:“丁兄,魂兮歸來。畢炜受命于大統制,以身許國。與丁兄交好數十載,不意丁兄為叛賊蠱惑,以至最後一面竟是如此相見。”

他越哭越是傷心,終于,身後的衆将也都哭出聲來,一時間盡是愁雲慘霧。

真是假惺惺。鄭司楚雖然随衆跪倒在地,但他心中卻這樣想着。丁亨利在日,與他最為交好的是三帥鄧滄瀾與第一上将軍魏仁圖兩人,何況畢炜鎮守西靖城,一年都難得見到幾次。但聽畢炜這等哭法,幾乎要讓人以為丁亨利與他實是莫逆之交了。

畢炜,好用計而不善用計。他記得父親這樣說過,所以父親要他去跟随畢炜。畢炜也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頗能禮賢下士,聽從參謀意見,在畢炜軍中應該更有發展的前途。現在畢炜這條收買人心之計雖然不能說不好,可未免也做得太過了,以至于有造作之嫌,不知道底細的人也許會被他瞞過,但知道丁亨利與他真實交情的人卻一定明白真相。

他正在想着,畢炜忽然高聲叫道:“丁兄,畢炜誓要為你報仇。不應此誓,有如此指。”他忽然拔出腰刀,一刀向自己的左手尾指斬去。畢炜的刀名叫鎮岳刀,是一柄吹毛可斷的寶刀,他出刀又極是突然,旁人還沒回過神來,他一刀已過,尾指立時齊根削斷,鮮血四濺,将他的左袖都染得紅了。

畢炜這一舉動又将旁人都驚呆了。他的一個幕僚快步上前,掏出一塊紗布來給他包上了,叫道:“畢将軍!”

畢炜疼得臉已煞白,嘴唇都沒了血色。雖說戰場之上受傷乃是常事,畢炜受過的傷遠較此為重,但他到底已是個老人,而這些年承平日久,這疼痛他也有些受不了。他一邊讓那幕僚給自己包紮,一邊高聲道:“諸位将軍,丁元帥是被西原叛賊妖人以妖術蠱惑,以至于叛國而逃。畢炜誓要掃平叛賊,為丁元帥報此大仇!”

他揮刀斷指,所有人都已驚呆了,周圍鴉雀無聲,畢炜雖然說得也不是太響亮,但這話還是聲聲入耳,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等他說完,所有将領全都站起身,喝道:“誓為丁元帥報仇!”

畢炜的手已經包好了。他将斷指放在木盒之上,道:“全軍聽命,麾師西進,蕩平殘寇!”

所謂“西原叛賊”,是一支前帝國的殘軍。那支殘軍原本割據共和國西疆的朗月省已有多年,幾年前就是被畢炜與第三上将軍方若水攻破,殘部再次西逃出境,進入極西的西原,從此聲息皆無,只怕已是在那裏茍延殘喘了。西原地廣人稀,很久以前曾臣服于中原王朝,但此地畢竟離中原太遠了,派軍駐守實是得不償失,所以早就已經脫離。此時衆将心傷丁亨利之死,對這支死而不僵的叛軍更是恨之切齒,群情激奮之下,齊聲喝道:“遵命!”

他們這支部隊有五千之衆,西進至此,離西原已不足千裏。行軍一月,當能抵達。西原道雖然貧瘠偏僻,可是畢炜在西靖城經營多年,屯兵墾荒,沿途設堡,因此補給線暢通無阻,也完全有了西征的條件。這些将領中有很多都參與過兩年前的朗月省之戰,本來覺得那支殘軍已成疥癬之疾,不足為慮,聽得丁亨利竟是因為中了這些人的妖術而死,卻是憤憤不平,恨不得立刻将那支殘餘的叛軍斬盡殺絕。

令已傳下,拔營西進,那些點數運營之事,便是由鄭司楚和程迪文這些參軍負責了。雖然畢炜一軍向來嚴整,但一時間也亂成一片。程迪文和鄭司楚夾雜在另外幾個行軍參謀中,分派調度,忙得不可開交。

畢炜下令,向來雷厲風行,而那些行軍參謀全都頗有能力,忙了一陣,全軍拔營啓程,已是井井有條。先鋒營和工營在前開路,中軍在中間,後軍殿後,又要分派軍使責令沿途屯軍堡補充草料食水,這些事一絲不茍,分毫不亂。等全軍進發,程迪文和鄭司楚走在中軍後方,程迪文嘆了口氣,道:“畢将軍果然是要西征。”

出發時程迪文就有些懷疑,如此興師動衆地追殺丁亨利,未免有點異樣。他隐隐就覺得畢炜真正目的是要繼續向西,現在當真有點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

鄭司楚輕聲道:“是啊,你猜對了。畢将軍這條苦肉計也用得高明。”

“苦肉計?”程迪文一怔,“司楚,你也別太疑神疑鬼了,苦肉計不至于要削掉自己的手指。”

鄭司楚點了點頭,喃喃道:“也是。”

畢炜這條苦肉計未免太過了。削去尾指,固然并不嚴重,畢竟不是無關痛癢,所以衆将縱然有對畢炜斬殺丁亨利不滿的,卻仍被畢炜說動,将憤怒指向那支帝國殘軍了。不過鄭司楚心中洞若觀火。畢炜斷指之時,他也吃了一驚,但當那個幕僚馬上掏出紗布來,他也立刻心頭雪亮,這還是一條苦肉計。紗布又不是什麽必備之物,何況也不是一個幕僚應該攜帶的。可是那幕僚在畢炜一斷指就即刻取了出來,說明畢炜早就有了斷指的準備,才會讓手下準備好。這也是畢炜好用計而不擅用計的一個表現吧,可是,畢炜的這些話,真的僅僅苦肉計嗎?他也有些茫然。也許,畢炜心中也已對征戰有了厭倦之意吧,最大的可能就是此戰結束,他要借着這個名頭挂冠退伍了。

在畢炜這個一生都在厮殺的名将心裏,也會有這等想法麽?他搖了搖頭,看着身前身後連綿不斷的隊伍。

不管怎麽說,戰争又要開始了。己方固然兵精糧足,準備充份,但他心裏還是有些不安。

鄭司楚有些不安,畢炜此時也不見得坦然。他在中軍大車之中,一邊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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