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畢炜果然下令向北突圍!

得到這個報告時,薛庭軒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欣慰。他手頭的兵力并不足以與共和軍正面交鋒,何況楚都城無論如何還要留下數百人留守,他能動用的兵力,只是一千七百五德營,以及四部的兩千兵。這兩千人是四部所有的力量,一旦失敗,也可以說就是四部的末日到了,所以這一戰他也已踏上了絕路。文士成的廉字營早已奉他之命,繞道趕着牛群到了共和軍後方,其餘一千三百餘人他分了一半在共和軍以南,由董長壽統領,其餘人,還有四部的兩千人,都已在共和軍的北方了。四部原本就在楚都城與思然可汗之間活動,這裏調度也要方便得多,薛庭軒知道火牛計與飛行機轟擊之計定然會成功,最擔心的還是畢炜最後下令向南突圍。不論在火牛與飛行機雙重攻擊之下他們會損失多少,董長壽的實力還是不足以抵擋他們。可現在這樣一來,位于北面的五德營絕對主力足以與共和軍一戰,董長壽一部從南面攻來,兩方合流,像一把鐵鉗一樣封住共和軍西去之路,斷了他們最後一個翻本的機會,現在的共和軍只能向東逃去了。

而東面,正是文士成的火牛隊。

苑可珍與他商讨這個計策時,對西面的只設疑兵不無顧慮。西邊是楚都城大本營,卻最為空虛。此番傾巢而出,一旦共和軍向西突破,前面的一系列措施就盡成虛話。依苑可珍之意,四隊火牛隊,應該留一隊在西面,可是薛庭軒反駁了他的意見。牛在西原一帶是最寶貴的財富,這一次四隊火牛隊會損失八十頭牛,對于五德營來說也是個大手筆。如果留一隊在西邊,假如共和軍全軍西進,也不過是阻擋一時而已,而共和軍不來的話,這一隊火牛就浪費了。不如索性只設疑兵,把火牛都交給廉字營來使用。第一波火牛的任務,只是把磁石帶進共和軍營中。當共和軍覺得計僅于此,那就錯了,因為火牛還有三隊。他們在向東逃跑時,這三波火牛隊的沖鋒,足足抵得上數千精兵的戰力,這就是《兵法心得》中所謂“虛者實之,實者虛之”。

現在,南北兩方已經合流。就像立下了一道堅不可破的閘門,共和軍即使想要孤注一擲,來個反突襲也已沒機會了。勝券在握,薛庭軒更是欣慰。

畢炜,願你命大一點,別死在亂軍中了。

他指揮着諸軍掩殺,心裏這樣想着。與共和軍不同,五德營和四部胡騎都是馬比人多,因此人人都是騎兵,機動力在共和軍之上。那四部胡騎先前還有顧慮,此時見敵人大勢已去,再也不留手,一個個叫着“三清在上”,或者“老君護佑”,揮舞着長刀拼命沖殺。法統信仰的是三清,最高神是一個騎牛的老者,名叫“老君”。法統在中原十分平和,但傳到西原一帶後,因為常年颠沛流離,已變得大富攻擊性。薛庭軒還希望共和軍殘部回去後能疑神疑鬼,覺得那是思然可汗與定義可汗發兵支援,迫使他們近期不能再度來犯,事先曾告誡過,要他們進攻時不要呼喊這等口號。但那些胡騎殺得性起,哪裏還管,他也只能命五德營也呼喊同樣口號。現在只能希望那些急着逃命的共和軍在慌亂中沒有發現其中異樣,只道都是五德營喊的。其實五德營中雖然有不少法統弟子,但信仰遠不及四部那麽堅定,法統弟子并不太多。但法統的密號咒語之類極多,什麽“急急如律令”之類,十分拗口,五德營念來哪有四部胡騎那麽上口?一時間聲震四野,共和軍其實已不知這些對手在念些什麽東西。

亂軍中,畢炜終于醒來了。

被那一聲爆炸震得五髒移位,此時他仍然感到心口空落落的,而敗北的痛楚卻清晰地橫亘于胸。

敗了,敗了。從還在帝國為将開始,畢炜領兵數十年,雖然不是從無敗績,但敗得也從無如此慘法。畢炜猛地坐起來,喝道:“諸将何在?”

他的大車移動不便,已經丢棄了,現在坐的只是一輛運兵車。幾個親兵見上将軍昏迷至今,突然精神十足地坐了起來,也吃了一驚。其中一個道:“禀上将軍,方才有人禀報,尹世通将軍陣亡,岳良将軍已受重傷。”

這次遠征,畢炜以下就是三位上将軍。三人中一死一傷,勉力支持的也只有中軍的廖武一人了。畢炜掃視了四周一眼,喝道:“帶馬過來,傳令兵,傳令下去,全軍不要妄動,結陣堅守!”

現在這種情況,敗局已定。如果再令出多頭,分批突圍的話,只給對手以各個擊破的機會。唯一的辦法就是立穩陣腳,再作定奪。那些親兵見上将軍已經恢複,發令如山,心中為之一定,傳令兵立時前去發號傳令。

畢炜一軍,向有共和軍精銳之稱。就算在這等情形,只不過片刻,全軍登時已齊整了許多。現在共和軍已被壓到了一處,畢炜發令只不過片刻,幾個傳令兵便已回來。

中軍損失一千以上。後軍損失七百以上。只有沖鋒弓隊,因為全是騎兵,機動力強,又一直在外圍抵禦,五百人還剩下三百七十多人。

只剩下三千多人了。這個兵力,如果真要一戰,還是有一戰之力的。可是兵敗如山倒,士氣已經落到了谷底,想翻本已不可能,只能想辦法突圍。五德營已經将共和軍四面包圍,岳良的後軍曾試圖向東突圍,結果被一陣火牛隊沖擊,損失慘重。報上來的損失七百,只怕沒受傷的已剩不下幾個,幾乎已失去戰鬥力了。能一用的,可以說只剩下中軍和沖鋒弓隊這不到三千人。

到底該怎麽辦?

畢炜皺起了眉頭。他剛上了馬,邊上的中軍官郭凱已急道:“上将軍,叛賊又要突擊了!”

五德營因為全是騎兵。來去如風,共和軍守禦雖嚴,可辎重盡失,五德營的騎兵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一樣不時削過,将外圍的士兵掃去。再經過幾次突擊,共和軍就會如一個被削去果肉的水果一樣,內核盡出,到時候五德營的致命一擊就會如一根堅釘般釘進來,将共和軍分為兩半。到那時,一切都完了。可是現在要退只能向東邊退去,東邊又有火牛陣在防守。不知五德營的火牛還能放出幾波,就算只剩一波了,聚攏在一起的共和軍也經受不住這等打擊。

畢炜想了想,忽然喝道:“好,聚集所有力量,向西突進!”

五德營傾巢而出,楚都城一定城防空虛。如果能有一兩千人能突破重圍,一舉奪下楚都城,就算五千遠征軍損失了四千,這一仗還是贏了。畢竟後繼的三千人馬上就會來,五德營不能重新奪回楚都城,就只剩全軍覆滅一途。現在發出這命令雖然晚了些,但應該還不是太晚。

為了求勝,可以不擇手段。畢炜一直懷有這樣的信念。只要取得勝利,五千遠征軍,包括自己的性命,會丢在這裏都無所謂,不要說損失五分之四了。他勒了勒馬,嘶吼道:“出擊!”

确實強兵。

從望遠鏡裏看到共和軍急速集合,大旗已指向西邊,薛庭軒心裏不禁由衷地贊嘆了一聲。

盡管失誤了一些,但應對得大體還算正确。不過,共和軍已經失去了最寶貴的時機,在五德營尚未合流時他們就全軍向西突圍,還能給自己帶來一些麻煩。現在這樣子,只能是遭到屠殺了。他把槍一指,喝道:“傳令下去,諸軍不要戀戰,讓車營上。”

還在帝國時,帝國軍有四相軍團中,風軍團的飛行機,水軍團的螺舟,火軍團的神龍炮,還有地軍團五德營的鐵甲戰車,號稱四大神兵。後來共和軍出現了神威炮,淩駕于神龍炮之上,也有了飛艇,足以與飛行機匹敵。水軍團全軍投降,螺舟之秘盡歸共和軍,但鐵甲車仍然是五德營的獨得之秘。朗月省由于地形崎岖不平,鐵甲車無法使用,西原卻是平原地帶,鐵甲車更能一展所長。在西原,金鐵難得,像地軍團時期那樣全部由鋼鐵鑄成的鐵甲車已不可能,薛庭軒将鐵甲車改造成了廂車,使之更為輕便。威力雖然不及當初的鐵甲車,可用來防守卻是無往而不利。要布置廂車其實并不方便,一旦有缺口,廂車的威力就會大減。現在南北兩軍已經合流,廂車也已布置完全,西邊已不再是疑兵,共和軍現在想突擊,等如撞上了銅牆鐵壁。

畢炜,你徹底敗了。

如果畢炜就在面前的話,薛庭軒一定會這樣對他說。看着這個給五德營帶來滅頂之災的敵人在自己手下完敗,實在是說不出的快意。如果提着他的腦袋回去祭奠星楚和五德營戰死的英靈,那才是大快人心。

想到此處,薛庭軒更是意氣風發。

突擊的五德營接到命令,已在且戰且退。四部胡騎沒有五德營那樣嚴明的紀律,在共和軍的反擊中有一些損失,卻也并不很大。兩千胡騎,一千七百五德營,現在的損失頂多只有三百人以下,而且大多損失的是胡騎,而敵人的損失大概已有己方的七倍以上。這一戰就算在此結束,也是一場輝煌的勝利,定義可汗和思然可汗從現在起,一定會對五德營刮目相看,而西原之上從此也将崛起楚都城這第三大勢力。這不僅僅是一場勝利,帶來的更是五德營在西原的霸主地位。這一戰後,前來依附的小部落更會增多,要超越思然可汗已不會太遙遠。然後,再聯合思然可汗向定義可汗下手,掃滅了阿史那氏後,對思然可汗的仆固氏發動攻擊,帝國重光也并不是不可想象。

将來,會有一個薛氏大楚王朝麽?薛庭軒不敢再想下去,可是這念頭就如同一杯誘人的毒酒,讓他難以放棄。

一切,就從現在開始。一個新時代,必将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誕生,眼前的五千共和軍的鮮血,将是這新時代的第一件祭品。

薛庭軒的雙眼已是灼灼發亮,停在他肩頭的那頭名叫“風刀”的蒼鹘也不時從喉頭發出“咕咕”的低鳴,似一柄在鞘中躍動鳴響的寶刀。

反擊過來的共和軍前鋒已經在二十幾步以外了。薛庭軒把大槍猛地一舉,喝道:“出擊!”

掩在前排的騎兵忽地左右閃開,在後排待命的廂車立時上前。“喀喀”連聲,幾十輛廂車的鐵鏈已連在一起,形成一條長長的防線。

西原的鋼鐵十分珍貴,廂車已放棄了整體鋼鐵的設定,只在前面裝設鐵甲。這鐵甲可以翻平,平時就變成獨輪車,一旦停下将鐵甲翻起,就成為一排連在一起的盾牆。共和軍已在準備一場大戰,沒想到面前突然出現一堵高達六尺的鐵牆,他們吃了一驚,不待反應過來,廂車後已是萬箭齊發。

廂車都是由義字營執掌。地軍團時期,廉字營的箭術為全軍之冠,但現在的弓箭手都已集中在了義字營。廂車的車身也十分簡單,其實是一把可以連射的巨弩。義字營統領名叫羊叔奮,是個屈指可數的神射手,在他統率之下,義字營的箭術更是遠超其它諸營。

這一排快箭放出,共和軍措手不及,沖在最前的騎兵紛紛倒地。巨弩射程可達千步,現在只有這幾十步,力量更是能穿透鐵甲。那些沖在前面的共和軍被利劍穿透,紛紛摔落馬下,不住慘叫,可後面的共和軍仍然沖了上來。巨弩雖然可以連射,要裝填還是要時間,而箭支也是有限,因此并不能多放,趁這時候,那些共和軍也已開始放箭。

騎射,本是畢炜一軍的強項,沖鋒弓隊的騎射更是強中之強。可是他們的箭雖然不比五德營放出的慢,射在那些鐵盾上卻紛紛彈開,只有零星幾人躲閃不夠好被射中。只是這支共和軍竟然在廂車的攻擊之下還沒有散亂,尚能反擊,出乎意料的強悍也讓薛庭軒有些吃驚。他将大槍一舉,喝道:“再放!”

廂車利守不利攻,箭帶得也不多,主要還是用來作為防禦工事。薛庭軒見共和軍攻勢絲毫不慢,心知先前設想的疊次射擊已不能成立,索性将箭全部放出,省得混戰後無法再用。

箭如雨下,又有近百個共和軍落馬。一時間,空氣裏彌漫的也盡是鮮血的味道,耳邊響着未死之人的慘叫。

用廂車擋住敵軍攻勢,敵人勢弱後,騎軍再度出擊,這正是薛庭軒的構想。當這一波進攻結束,戰鼓忽然擂響,總攻開始了。

共和軍被廂車攔住,已無法前進,而五德營卻可能随時沖出,傷者也能及時回來醫治休養,所以兩軍的損失實在不成比例。共和軍的戰意仍然頗盛,在這等攻勢下還是無法抵擋。在擋住了兩次進攻後,五德營的第三波攻勢直如雷霆萬鈞。不論是五德營還是胡騎,全都一往無前,共和軍連退卻的時間都快沒有了。

看着士兵一層層倒下,五德營的戰旗越來越近,耳邊那種“三清在上”、“急急如律令”的吼叫也越來越響,畢炜閉上了眼,不忍再看。

這支勇猛的精兵,失敗來臨時竟也如此慘不忍睹嗎?五德營竟然真如傳說中一般,就算斬去頭顱,四肢仍能奮戰。只道他們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可是強弩畢竟是強弩,現在還會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

地軍團天下至強,信不虛也。

這話是丁亨利曾經說過的。在共和軍,談論前帝國是件犯忌的事,但丁亨利作為共和軍第一戰将,與地軍團交戰多年,當時誰也不會認為他說這話是為地軍團張目,只是心有同感。畢炜雖然對這話一直不服氣,可這時卻也想說出同樣的字句來了。

地軍團五德營,不愧是天下至強。可是,你們別以為勝利就已經唾手可得。

他舉起長槍,喝道:“共和國的勇士們,随我來最後一戰!”

年輕時,他也曾身先士卒,可後來就一直沒有過這種機會。此時少年時的熱血卻像再一次沸騰起來。上将軍畢炜,縱然有過“三姓家奴”的罵名,死也要死得像個共和國的勇士,讓此道不會因為自己而擡不起頭來。

上将軍沖鋒陷陣!這個消息讓已在崩潰邊緣的共和軍精神為之一振。現在已走投無路,唯一的希望就是殺開一條血路。共和軍的“畢”字大旗依然未倒,跟着畢炜向南轉戰而去。

東、西、北都已有重兵把守,只有南方相對較弱,這一條生路也只能在南方。共和軍這最後一擊卻也讓董長壽有些難以應付。此時已是短兵相接,共和軍此時殘餘的兵力還有兩千餘人,以他這七百人實在有點難以抵擋。好在共和軍雖衆,卻是腹背受敵,能與他交戰的不過只有七八百人,一時間也鬥了個旗鼓相當。

亂軍中,商君廣帶着幾個人搶到了畢炜跟前。他向來是畢炜心腹,此時更是緊緊靠在畢炜周圍。他擊退了兩個攔路的胡騎,叫道:“上将軍,你快走,末将在後掩護!”

畢炜手握長槍,身邊也圍着幾個親兵。見商君廣過來,高聲道:“商将軍,沖鋒弓隊還有多少人?”

“大約兩百。洪将軍正在抵禦。”

洪修光與一些沖鋒弓隊正在與一些追殺過來的敵軍交戰,其中有五德營士兵,也有一些胡騎。這些胡騎出手極狠,沖鋒弓隊已無暇用箭,只能以刀槍厮殺。畢炜喝道:“商将軍,你速與洪将軍開路,會同廖将軍帶領諸軍向南突圍,我在此斷後。諸事由廖将軍決斷。”

商君廣面色一黯,道:“上将軍,廖将軍與岳将軍都已戰死。”

岳良本已受了重傷,方才一波狂奔中落馬被亂軍踩死。廖武原本在指揮中軍作戰,卻也中了敵方冷箭身死。聽得遠征軍的三個下将軍都已陣亡,畢炜心頭不由一沉,喝道:“就由你與洪将軍指揮,帶諸軍突圍,與後繼大隊合流,以圖再舉!”

後繼三千人,原本準備用來追擊敗逃的五德營,以及押送糧草,因此一直保留着三日行程的間距。沒想到楚都城還沒到,遠征軍主力竟已一敗塗地,已有全軍覆沒之勢。畢炜話語雖然平穩,但聲音裏已有悲傷之意。

商君廣道:“末将遵命。”

畢炜見他沖到洪修光跟前,洪修光領着一撥人向南而去,他自己卻且戰且退,又退到畢炜邊上。畢炜喝道:“商君廣,你為何不走?”

商君廣此時已摘下長弓,高聲道:“末将願與上将軍共存亡!中!”

他一聲斷喝,一支箭疾射而來,正中一個追來的五德營士兵咽喉。邊上有幾十個沖鋒弓隊也齊聲喝道:“願與上将軍共存亡!”

沖鋒弓隊正擅長的還是箭術。他們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在亂軍中箭不虛發,不時有五德營與胡騎士兵被射中落馬。只是這樣子只是杯水車薪,雖然射倒了幾個敵兵,敵人卻更源源不斷地沖上來,畢炜身前已沒有多少士兵了,再過得片刻,他們就再無餘暇射箭。

畢炜心如火焚,卻也有種異樣的豪情。他仰天大笑了兩聲,喝道:“反賊,住手!畢炜頭顱在此,有膽的就來取!”一打馬便沖了上去。

他的聲音極是響亮,而“畢”字大旗跟着他沖上,五德營也向他聚攏,旁人壓力登時減輕,已有十餘個騎兵殺出董長壽一軍的包圍,落荒而走。可是畢炜迎上,當中的共和軍卻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依命向南突圍還是跟前畢炜而去。畢炜此時已顧不得這一切了,刺倒了一個胡騎,大笑道:“反賊,你又能奈我何!”

他說得更響,忽然一支箭疾射而至。邊上一個親兵見勢不妙,催馬搶上,這一箭正中那親兵面門,将他射落馬來。畢炜喝道:“有膽的就來一刀一槍搏個真章,暗箭傷人,算什麽好漢!”

那親兵為畢炜舍身擋箭,所有人都為之一驚。不論是五德營還是胡騎,對這個忠勇的士兵都起了幾分敬意。卻聽得五德營中有人高聲道:“畢炜,你算是英豪麽?”

這人聲音清亮,聽來極是年輕,随着聲音,有個将領從五德營陣中催馬而出,到了畢炜跟前。一見這人,五德營和胡騎全都歡呼起來:“薛帥!薛帥!”

這是五德營現在的統帥?姓薛?畢炜并不認得薛庭軒,見薛庭軒頂盔貫甲,一手已殘,肩頭還立着只蒼鹘,冷笑道:“五德營真是無人,不是女子為帥,就是殘疾稱尊。”

薛庭軒聽他說起陳星楚,心頭怒火更盛,臉上卻仍是平靜如常,在馬上舉槍行了一禮,道:“在下五德營元帥薛庭軒,家父帝國工部尚書薛文亦。”

薛文亦是舊帝國的工部尚書,有“巧手”之號,帝國風軍團飛行機便是他發明,鐵甲車原先也是他主持建造的。畢炜是從帝國過來的,薛文亦他也認識。只是薛文亦人胖胖的,又是半身不遂,只坐在輪椅上,生個兒子竟然會是如此英武的戰将,他當真沒想到。畢炜突然有些意興索然,道:“原來是故人之子……”

薛庭軒舉槍了長槍,指着他,喝道:“呸!三姓家奴,誰與你是故人!薛庭軒一手已廢,你敢與我一戰麽?”

薛庭軒看着畢炜的目光裏,似乎有怒火要噴出。畢炜掂了掂手中槍,道:“不意畢炜臨死之前,還要手刃故人之子,真是造化弄人。”

薛庭軒雖然恨他,但見畢炜舌槍唇劍,仍是不落下風,心中也不由有些折服,心道:這畢胡子果然能與義父交手多年。雖是小人,自有他的氣度。薛庭軒向來自诩槍法出衆,若是畢炜畏畏縮縮,他也無心與畢炜鬥槍了,此時卻起了好勝之心。若是陳忠在此,定不許他在這占盡上風時行此不智之舉。勝亦無益,若是敗北卻讓五德營士氣大受影響。可現在陳忠留守楚都城,他已動了争勝之心,誰都攔不住他。

兩軍主帥将要比槍!一時間戰場上鴉雀無聲。故事裏雖然常有雙方大将會鬥槍之舉,其實真正戰場上極少有這等事發生。一人勇力再強,又能抵過幾人?陳忠做地軍團信字營統領多年,他勇力絕倫,冠絕天下,戰場上與敵方大将一對一比試的機會卻是少而又少。見兩人竟要比槍,雙方都不由得各退數步,厮殺也停了下來。

畢炜勝了,共和軍突圍就有望。若敗了,原本能逃出去的,這回也走不成了。可是共和軍卻沒有一個人想過這些,只是圍在一片方陣,靜觀畢炜與薛庭軒兩人。

薛庭軒肩頭還停着那蒼鹘。他伸指在蒼鹘腳上輕輕一彈,道:“風刀,去吧。”蒼鹘忽地直直飛起,在空中不住盤旋。他扣上護面,高聲道:“畢炜,五德營大帥,獨臂槍薛庭軒有禮。”

畢炜領兵這麽多年,卻也沒什麽外號。他看了看天空,暮色正暗,星月在天,草原上吹來的風也有寒意。他沉聲道:“火将畢炜,見過薛帥。”

很久以前,畢炜還是軍校生時,他與同朝三個最受期許的同學合稱為“地火水風”四将。排名第一的地将名叫勞國基,死得最早,死時也僅僅是個百夫長,另三人雖然際遇各有不同,後來卻成為帝國地、火、水、風四相軍團中的三大都督。“火将”這個名號還是他剛離開軍校時所得,後來就一直沒有這樣被人稱過。此時畢炜知道已是生命的最後一刻,這些遙遠的記憶一時間都回到了心頭。雖然他因為多次改換門庭,被人稱為“牆頭草”、“三姓家奴”,可是他的心底也珍視着許久以前那一段時光。

那時的自己,意氣風發,以天下為己任,誓要掌握天下兵權,為萬世開太平。這些年來,我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多少?

草原上的風輕輕地從護面縫隙間吹進來,帶着些青草的芳香,卻也帶着血腥氣。誰也看不到,護面下,畢炜的眼裏已閃爍着一點淚光。

他也是槍法好手。雖然薛庭軒只有一只手可用,但他看得出這人持槍沉穩,出槍有力,是個極強的好手。縱是自己盛年,也未必會是他的對手,不要說現在這風燭殘年了。可現在殘餘共和軍的存亡可謂系于自己一身,他還從來沒有過一身擔當這許多人安危的感覺。以前的他看來,兵力只是一個數字,随着勝負而變化,可現在,這些士兵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每個人的目光都像是給他以力量。

我已經活的夠了,他們能逃出去,就逃吧。

他想着。這種念頭,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當洪修光先前說起商君廣要放丁亨利一馬時,他心裏還有些憤怒,現在卻覺得很能理解商君廣的感受。

丁帥,報應不爽,來的可真快,我只不過比你多活了幾天而已。

他想着,雙腿一用力,戰馬立時沖了出去。

兩馬一個交錯,兩柄槍電光石火間相交,“當”一聲響。這第一槍還是試探性的,但畢炜仍然覺得渾身一震,虎口也在發麻。薛庭軒第一次與畢炜交手,一般不敢出盡全力,但兩槍相交,卻也讓他暗自吃驚。畢炜已是個六旬左右的老人,沒想到臂力居然還如此之大。不過想來也難怪,陳忠與他年紀相仿,論臂力,畢炜比陳忠還是差得遠。薛庭軒平時就常與陳忠練槍,這點力量也不算什麽,吃驚的只是畢炜養尊處優,但槍法與力量并不下于年輕人。

他帶轉了馬,此時五德營一方已在歡呼起來。雖然剛才這個照面并沒有分出勝負,可是士氣卻是五德營占了絕對上風。薛庭軒也知道自己放棄了一鼓作氣地全軍總攻,卻來與對方主将單挑實屬不智,可他實在無法抵禦心底的誘惑。

僅僅過了一招,薛庭軒已對畢炜的本領有了數。眼前這個老頭子到底不是易與之輩,自己要贏他只怕很難。但薛庭軒卻并沒有半點悔意。能與畢炜一對一地交戰,将這大敵挑于馬下,這是薛庭軒一直埋在心底的願望。

星楚,你的靈魂還在麽?附到我槍上來吧。他右手輕輕一晃,長槍在他右掌中像活了般滾動了半圈,掌心沁出的些微汗水讓皮膚與木柄貼得更緊。這把輕巧而堅韌的長槍還是父親親手制成的,用不了多久,畢炜的首級必将挂在槍杆上了。

他的雙腿一夾馬腹,坐騎四蹄翻飛,立時又沖了出去。不論畢炜的槍法和力量有多強,他到底是一個老人,體力和反應定沒自己好,薛庭軒此時就已發現畢炜将馬帶轉的速度比自己要慢一些。

勝機就在于此!

他的馬沖出了數尺,畢炜才發動沖鋒。單挑時,馬匹疾馳時發出的力道遠遠大過立定時發出的,因此一半鬥人力,一半鬥的是馬力。

到底是年輕人。看到薛庭軒極快地沖過來,畢炜不由暗自贊嘆了一聲。薛庭軒雖然一臂已廢,但這等槍術在共和軍裏也是屈指可數,何況此人足智多謀,布置得如此絲絲入扣。畢炜向不服人,但對這年輕人卻也有了三分佩服。對方趁自己立足未定極快地沖來,的确是對的……假如不是要對付自己的話。

護面下,畢炜的嘴角已露出了一絲笑意。先發制人,在通常情形下都是對的,但并非絕對的真理。很久以前,畢炜還在帝國軍校學習時,槍術老師,號稱帝國第一槍的武昭老師就這般說過,如果能先發制人,就盡量搶到先手。如果對方實在太快,卻也并非就是死路一條,仍然有取勝之機,只是勝機極微,要賭一下了。

現在,也正是要賭一下的時候。畢炜還記得武昭老師教這一手蟠蛇槍時說過,這種槍法其實是孤注一擲,是在弱勢危急時刻才能一用,占上風時并不值得用這等危險的槍法。畢炜這麽多年來,與人單挑的機會極少,這路蟠蛇槍更是從未用過,而這一次,不論勝負,多半也是平生最後一次了。

他左手抓住馬缰,槍杆靠在了左手的手背,握槍的右手卻向身後伸了伸,讓槍退後一點。這與二段寸手槍十分類似,但二段寸手槍是搶攻的招式,蟠蛇槍卻是防禦的槍法,定然不能先攻,要的正是對方先攻擊。

坐在馬背上,縱然戰馬狂奔時颠簸不定,但畢炜的目光卻如利針一般盯住了薛庭軒的槍尖。蟠蛇槍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因為蟠蛇槍一擊不中,說明對方的本領與自己相差實在太遠,已根本沒有勝機了,所以也只需要一擊。這路蟠蛇槍在大多數時候都毫無用處,武昭老師對一般人并不傳授,唯有那些學有餘力的學生,武昭老師才會講一講。畢炜在軍校時是以名列前十位畢業,號稱“金刀十傑”中的佼佼者,武昭老師當初也是因為自己問起,萬一對方槍術太強,而且定要殺死自己時該怎麽辦,才講了這蟠蛇槍的。而武昭老師死時這薛庭軒還太小,知道蟠蛇槍的機會微乎其微。

快馬如飛,蹄聲如暴雨,兩匹馬的馬頭已經快要接觸在一起了。薛庭軒忽然一聲暴喝,人已離鞍而起,兩腿踩在馬镫上直直站起,一槍猛地刺向畢炜前心。

這一槍快如閃電,直若天雷下擊。五德營一邊的人見大帥發出這一槍,同時暴雷也似的一聲叫好,而共和軍一邊卻有不少人都驚呼了一聲。他們都覺得這一槍如此兇猛,想要躲過的可能性已然極小,不少共和軍的士兵心裏已在不由自主地慶幸不是自己在對抗薛庭軒了。雖然畢炜死了,共和軍還是會全軍覆沒,可畢竟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也就在歡呼和驚呼聲響起的同一刻,畢炜忽地一擡頭。護面下,他的雙眼湛然發亮,而他的長槍忽地直刺出來。

薛庭軒一槍刺得快,畢炜這一槍回得也快。甚至,旁人還不曾清楚發生了什麽,卻聽“啪”一聲響,卻是薛庭軒的槍頭直彈了起來。那陣歡呼還不曾煞尾,許多五德營士兵便驚呼起來,而共和軍那邊的士兵正在驚呼,見此情形卻歡呼了起來。

懂點槍法的,便知這是敗槍勢。

槍是長兵,與刀劍之類的短兵不同,槍不能讓對方進門。一旦槍勢過老,再想刺中對手就必須抽回來再刺。可是交戰時對方正在向自己沖來,除非是兩人相距實在太遠,沖過來的速度足足慢了一倍,那才有可能做到收槍再刺。像現在這種情形,畢炜與薛庭軒的槍術在伯仲之間,并沒有絕對的優勢,薛庭軒的長槍被蕩開,已是中門大開,這個照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閃和求上天保佑了。

不論是誰,也不清楚剛才這電光石火間發生了什麽事,薛庭軒為什麽在大占上風之時槍尖突然被蕩開,成了敗槍勢,但薛庭軒自己卻很清楚。剛才這一槍,他剛刺出去,畢炜忽地将右手向前一送,長槍以畢炜的左手背為支架,猛地向薛庭軒的槍尖刺來。畢炜是後手,而這一槍又是有支點的,準确度遠遠超過随手一刺。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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