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雖然遠征軍吃了個大敗仗,但對于共和國子民來說,這只是一個發生在遙遠邊疆的小戰事而已。共和二十年伊始,依然是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好年份。過了年的正月十五,便是上元日,首都霧雲城的街上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鄭司楚一大早起身,在院子裏練了趟拳,正準備去吃早點,看門的老吳忽然急匆匆地過來,一邊叫道:“少爺!少爺!”
老爺少爺之類的稱謂,在共和國早就廢除了,鄭司楚便跟他說過好多次,只是老吳年紀大了,總也改不了。鄭司楚嘆了口氣,道:“老吳,什麽事?”
“程家少爺來了,請你出去。”
“迪文?”
鄭司楚怔了怔,心裏卻有一陣欣慰。程迪文原本三天兩頭便要過來一次,但自從自己和程迪文受到處分開革出伍後他就從沒來過。他顧不得和老吳多說,急忙向門口走去。一到大門口,卻見程迪文穿着一身便裝,正站在門口,有點百無聊賴地吹着口哨,一邊停了輛兩人座的馬車。他又驚又喜,迎上前去道:“迪文!”
程迪文擡起頭來,笑了笑道:“司楚,你今天有空麽?”
“有空有空。上哪兒去玩?”
以前程迪文去酒樓喝酒,或者去郊外跑個馬打個獵,總會來叫自己。這兩個月一直不來,鄭司楚心知他是責怪自己連累了他,有心去賠個禮,卻也覺得拉不下這個臉。沒想到今天程迪文來了,說明他已不怪自己,當真讓他喜出望外。
程迪文道:“聽說城西新開了個酒樓,有個廚子是句羅來的,做得一手絕好的烤肉,酒也很不錯,一塊兒去吧,我請客。”
鄭司楚沒口子道:“好,好,我去換一下衣服,你先進去坐。”
“不了,你換好衣服就出來吧,我在外面等你。”
程迪文受處分,純粹是受自己牽連,鄭司楚一直覺得過意不去。他終于原諒了自己,鄭司楚實在比什麽都高興。他連忙換了身衣服,又抓了些錢。再出來時,見程迪文已坐在車上了,他上了車道:“迪文,你不怪我了吧?”
程迪文笑了笑道:“我爹也說了,其實這一仗是你救了我。要是那時我們不走,只怕也要死在亂軍中,何況我們差點還贏了,那也是運氣不好。走吧,好久沒一塊兒喝酒了,那酒樓裏唱曲的姑娘也都不錯呢,嘿嘿。”
鄭司楚知道程迪文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人,又因為喜歡一個少女,這兩年來更是謹言慎行,不敢有絲毫越軌。現在居然說什麽酒樓的唱曲姑娘,多半是在信口胡扯。不過程迪文好不容易原諒了自己,他也不敢去拆穿,只是道:“走吧。”
現在快要過年,酒樓裏生意很是紅火,程迪文和鄭司楚在一個雅座裏做了一陣。程迪文其實并不愛喝酒,因為鄭司楚酒量甚宏,他這才提議來酒樓。他的酒量遠沒鄭司楚好,只是上來的酒是新酒,上口甜甜的好喝,鄭司楚吃得口滑,與程迪文一杯幹一杯,程迪文要撐面子,也只得杯到即幹。唱曲的姑娘倒是有一個,不過隔壁有人在喝酒,那個姑娘正彈着琵琶唱曲,也沒空過來。雖然只是隔壁,但那女子唱得不響,聽不清唱的什麽,聽曲調只隐隐約約聽得是一支《一萼紅》。鄭司楚一邊喝着,心裏不由想笑,正要夾一塊醬肉吃,卻聽得隔壁有個人高聲唱道:“嗨,姑娘,你這歌太不夠意思了,我來唱個給你聽吧!”
這人想必是喝得有幾分醉意了,那唱曲的姑娘輕聲驚叫了一聲,卻聽那人道:“怕什麽,我唱完了就把這琵琶還你,又不會搶你的。”想必是奪過了那姑娘手裏的琵琶。
彈琵琶的多半是女子。傳說以前有穆、曹兩善才是琵琶聖手,都是男子,但鄭司楚所見,也只有女子才彈琵琶。他聽得隔壁那人聲音粗豪,居然奪過琵琶來,心道:這人也當真不知好歹,不知會如何難聽法。
正這樣想着,卻聽铮铮兩聲,卻如刀槍突出。鄭司楚嚼着醬肉,正要把杯中酒都喝下去,一聽這兩聲,不由一怔。對面的程迪文本已醉态可掬,聽得此聲卻是眼中一亮,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贊道:“好手法!此人是正宗的曹氏三才手!”
程迪文擅吹笛,而笛子的指法與琵琶指法頗有相通。鄭司楚也不知有什麽曹氏三才手的說法,但聽得此人指下琵琶聲立時響了許多,一聲聲直如打上屋瓦的暴雨,卻又一聲不亂,心道:沒想到這人倒是個琵琶好手。
這時聽得那人彈了幾個調子,忽然放聲唱道:“快哉風!把紅塵掃盡,放出一天空。銀漢崩流,驚濤壁立,洗出明月如弓。會當挽、轟雷掣電,向滄海、披浪射蛟龍。扳倒逆鱗,劈殘螭角,碧水殷紅。”
琵琶本以柔媚見長,彈的也仍是那支《一萼紅》的曲子,可是在這人指下卻如天風海雨般逼人,隐隐竟有金戈之聲,而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越發顯得歌聲慷慨激昂。程迪文只覺渾身都有些熱,他的酒量并不算大,卻一口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笑道:“這人倒是唱得好曲子。”
鄭司楚也暗暗心驚。此人唱的這曲子雖然只有小半支,也算不得什麽佳作,但其中豪氣卻直如旭日朝陽,噴薄而出。他平時待人溫文爾雅,其實自視極高,心中總隐藏了一個自己遠超侪輩的念頭,可是聽得這人的歌聲,卻不由大為心折,忖道:人說英雄輩出,如大江之水,後浪推前浪,果然不錯,聽這人彈唱,風度大為不凡,不知是何許人也。
此時聽得隔壁那人接着唱道:“記得縱橫萬裏,仗金戈鐵馬,唯我争雄。戰血流幹,鋼刀折盡,贏得身似飄蓬。撫長劍、登樓一望,指星鬥、依舊貫長虹。”
聽到這裏,鄭司楚大覺詫異。聽那人的嗓音,似乎年紀并不大,但歌聲卻似飽經滄桑,直如閱盡世事。他知道這《一萼紅》還有最後一小段,卻不知會是什麽。可在屏息凝神聽,隔壁卻是“嘩啦”一聲響,有個人叫道:“宣先生,宣先生你怎麽了?”随之而來的卻是“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夾雜着瓷器碎裂之聲。
鄭司楚呆了呆,程迪文叫道:“怎麽回事?”兩人同時站了起來向門口走去。程迪文一站起來,腳下邊上一踉跄,鄭司楚連忙扶住他道:“迪文,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一走出門口,卻見一個酒保扶着一個人從隔壁出來,那人年紀甚輕,口角流涎,滿臉通紅,嘴裏盡是酒氣。他道:“小二哥,這位先生怎麽了?”
那酒保憤憤道:“這小子喝醉了。”
這人想必就是方才唱那支《一萼紅》之人了。鄭司楚沒想到此人的歌唱得如此豪邁,卻是個醉鬼。他道:“小二哥,你要帶他去哪裏?”
“扔到門外。”
鄭司楚吓了一跳,道:“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有理嗎?把一桌子細瓷器都砸個稀巴爛不說,還要動手打人,沒把他扔到茅廁去醒醒酒就算對得住他了。”
鄭司楚這才看到那酒保額上還有塊瘀青,定是這宣先生撒酒瘋時打的。他道:“他現在是在醉中,等醒了當然會賠給你,把他扔到門外總不好吧。”
酒保方才也是為了阻擋那人亂砸東西,結果額頭被打了一拳,氣頭上才要把他扔出去。聽得鄭司楚這般說,他冷笑道:“這小子哪有那麽多錢賠。以前撒撒酒瘋,頂多也是胡亂吼幾聲,現在居然還要動手,我就算命賤,也服侍不起這種貴人。”
鄭司楚看那人醉得人事不知,酒保卻是一臉惱怒。開店的講究和氣生財,若不是真個惱了,也不會把客人扔出去。他忙從懷裏掏出幾個金幣,道:“小二哥,你看這點夠麽?”
酒保沒想到鄭司楚會替那人賠錢,連忙堆下笑來道:“不用那麽多,兩個金幣就夠了。”
鄭司楚數出兩個金幣給他,那酒保道:“那我去結賬,把找頭給您。先生,你是他的朋友麽?”
鄭司楚代那人賠錢,這酒保的脾氣登時也好了起來。鄭司楚搖了搖頭道:“不用找了。他叫什麽?”
“他啊,好像是叫宣鳴雷。”
聽得這名字,鄭司楚不由皺了皺眉。這名字似乎很熟,宣姓也并不多見,可一時卻想不起來了。他道:“那讓這位宣先生找個地方坐吧,給他沏壺酽茶,賬都算我身上好了。”
宣鳴雷砸壞的東西有人賠,還有點小賬,那酒保的心情大佳,笑道:“好嘞。大堂裏有個空位,我給他找個地方坐着就是。打擾了先生喝酒,當真過意不去。先生貴姓?”
鄭司楚淡淡一笑道:“我姓鄭。”
他回到房裏,卻見程迪文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程迪文酒量本來就不及他,又喝得急,幾杯下去便已受不了了。一人喝悶酒不免無趣,鄭司楚把酒壺裏殘酒喝盡了,已覺意興索然,便叫了壺茶慢慢喝着。剛喝了幾口,卻聽得程迪文嘟囔了兩句,也聽不清是什麽,只聽得似乎在說“舜華”二字,也不知是什麽意思。鄭司楚一邊呷着熱茶,一邊梳理着自己的記憶。
他是國務卿公子,認識他的人遠遠多過他認識的人。“宣鳴雷”這名字印象不深,自然只是偶爾聽到的。到底是從哪裏聽到過這人?
他正自想着,程迪文忽地站了起來,叫道:“你別走!”他吓了一跳,忙道:“迪文,我還沒走呢。”
程迪文怔了怔,忽然臉上一紅,幹笑道:“司楚,是你啊,我還以為你賴賬走了呢。”
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也是共和國名将,而且家中豪富。鄭司楚的父親鄭昭雖然是主管政事的國務卿,論家底還不及程家富,說賴賬雲雲自是玩笑。鄭司楚心思機敏,察言觀色,知道程迪文自是做了個夢,那“舜華”要走了,他一急之下才醒過來。那“舜華”多半就是他現在愛慕的一個女子,不過看樣子也是一頭熱。鄭司楚也不去拆穿他,道:“我喝得差不多了,你還喝不喝?”
喝到此時,程迪文已經快不成了。聽得鄭司楚說喝夠了,他如蒙大赦,笑道:“哈,你不行了吧,現在酒量還沒我好。不過我也喝得夠了,再喝下去,紀念堂可去不成了。”
鄭司楚詫道:“紀念堂?你什麽時候轉了性要去那裏了?”
那紀念堂規模十分宏大,是為了紀念共和國成立而建起來的,裏面有幾個展館,分別展示了共和軍的成立、發展和壯大。只是陳列着的那些破刀破槍實在沒什麽好看,所以自從落成,除了在建國日之類的紀念日裏霧雲城的各級官員會來應個景,平時也只有文校或軍校的老師帶着學生前來接受教育,至于一般平民,只怕做夢都不會跑到那裏散心,鄭司楚和程迪文兩人在軍校時還經常被帶到此間,可是畢業後就再沒來過了。聽得程迪文說什麽要去紀念堂,鄭司楚才真正覺得詫異。
程迪文正色道:“無數先烈抛頭顱,灑熱血,換來了共和國,我去紀念堂紀念他們也是應該的。”
他說着便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鄭司楚見他走得很不穩當,忙扶着他下樓,自己在櫃上付了錢後,讓跑堂的泡一碗濃茶讓程迪文啜飲,道:“迪文,你真要去紀念堂?”
程迪文小睡了片刻,酒意未消,現在醉意反倒更濃。他喝着茶,腦子還沒糊塗,可是一顆腦袋卻是東倒西歪,苦笑着道:“司楚,沒想到這酒勁這麽大。”
鄭司楚見方才那撒酒瘋的宣鳴雷現在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裏,面前是一杯濃茶,已經喝掉了半杯,只怕也沒料到這新酒勁頭會這麽大。見鄭司楚下來,那宣先生擡起頭看了看,似乎想站起來,但還是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頭示意,大概是在表示謝意。鄭司楚心知這宣先生酒品不好,喝醉了就發酒瘋,現在大醉未醒,能有這樣表示就不錯了,也沒在意,而程迪文這樣子若再去趕車,只怕會撞進路旁的人家裏。他道:“你還是回家歇息吧,今天也不早了。”
程迪文卻像是被紮了一刀似地跳起來叫道:“什麽?不早了?糟了,得趕快去。”
他站起身東倒西歪地便向馬車走去。鄭司楚一把扶住他道:“你真要去的話,就在車上醒醒酒,我送你去吧。反正好多年沒去過紀念堂了,去看看也不壞。”
程迪文嘟囔着道:“不……不要你去,我行的。”可是嘴上說得響,卻連站都站不直。鄭司楚不由分說地扶着他上了車,自己解開馬缰,一揚鞭,趕着馬車向前而去。
紀念堂在城北,離這裏不近,坐馬車也要好一陣。他也知道程迪文的酒意不淺,不敢太颠簸,走得便越發慢了。趕着馬車不緊不慢地走着,開始程迪文還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麽,後來便倚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鄭司楚一邊趕着車,一邊想着到底是哪裏聽到過“宣鳴雷”這名字,可是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路上人并不多,鄭司楚雖然趕得不快,但也已到了。紀念堂向來人很少,今天門口卻停了不少大車,看車上號牌,卻是一些幼學的公車。共和國有個口號是開啓民智,所以大力發展教育,兒童滿七歲便要入幼學學習,到了十三歲再擇優進入文武二校。這是共和國大力宣傳的一個政績,而參觀紀念堂也是開啓民智的一個重要舉措,鄭司楚就經常能在《共和日報》上,讀到那些孩子參觀紀念堂後寫的千篇一律的文章。
“今天我參觀了紀念堂,回來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文章大抵是這樣開頭的,然後是想到無數先烈抛頭顱、灑熱血創造了這個幸福美滿的共和國雲雲,或者說“這種精神激勵着我”之類。盡管文字并不完全相同,可是看起來卻像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這樣就算是開啓民智?鄭司楚不禁有些想要苦笑。程迪文似乎也并不需要去受這種激勵了,他實在想不通程迪文到底吃錯了什麽藥,居然要來紀念堂。他停下車,拍了拍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迪文道:“迪文,到了。”可是程迪文卻只是低低嘟哝了兩句,轉到另一個方向又打起了鼾。鄭司楚實在沒辦法,便向紀念堂邊的門房走去。門房裏有個老者坐着,正看着一份新出的《共和日報》,鄭司楚在門口輕輕叩了叩門,道:“老伯,能讨口熱水喝麽?”
這老者擡頭看了看鄭司楚,道:“有,有,那邊爐子上燒着呢。嫌燙的話,邊上的瓦罐裏有涼開水,兌着喝好了。”
鄭司楚倒了杯熱開水,又兌了些涼開水,試試水溫不燙了,端到了馬車邊,道:“迪文,喝口水吧。”程迪文迷迷糊糊接過來,剛喝了一口,喉嚨口忽地“咕嚕嚕”亂響,猛地扭向一邊,“哇”一聲吐了出來。總算他還有點神智,是吐向車外的,沒把鄭司楚吐了一身。鄭司楚也只覺胸口一陣難受,隐隐有些作嘔,心道:“迪文真是害人,別把我也弄得吐出來。”他見那門房的老頭氣勢洶洶地沖出來,多半是聽得有人在紀念堂門口吐了,要出來幹預。他忙跳下車,把杯子遞給那門房道:“老伯,真對不住,請借我把掃帚吧,我馬上打掃。”
他說得誠懇,加上衣着體面,那門房被他幾聲“老伯”一叫,倒也不好發作,哼了一聲道:“要用柴草灰蓋一蓋再掃。門房裏有把竹絲掃帚,我再去竈間拿點灰來。”
鄭司楚見這門房不發作了,這才松了口氣,忙道:“我去拿吧,老伯你請去坐着好了,我會收拾幹淨的。”
鄭司楚從竈間拿了點灰來,蓋在程迪文的嘔吐物上,再慢慢地開始掃。雖然蓋了些草木灰後氣味也淡了,但那種酸酸的氣味依然還在,讓他眼裏都有些濕潤。他停下來抹了抹眼,卻驚愕地發現,原來那真的是淚水……
自己哭過麽?似乎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忘了哭是怎麽一回事了,不過現在居然還真的會哭。想到自己原來也會哭,這比想到自己業已徹底葬送了的軍人生涯更為難受。其實,我心裏一直都在為被開革出伍而傷心吧?鄭司楚一陣茫然。他是軍校出身,武功高強,兵法精熟,年紀也輕,又是國務卿之子,原本前程遠大,誰都認為自己會成為一個名将——包括自己也這麽想。可是這條開革令卻将這一切都毀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自己将永遠與軍人生涯告別了。
只是,會有意外麽?他不知道。此時的鄭司楚心裏,卻只是茫然。即使上陣沖殺,他也從未如此茫然過,現在卻有種無比的惶惑,仿佛不知該怎麽是好。
“叔叔,你不要哭了。”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小孩子清脆的聲音。鄭司楚扭過頭,卻見一隊五六歲的小孩子正由幾個老師帶着從紀念堂出來,其中一個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起頭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他不覺有些尴尬,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走了過來微笑着拍拍那孩子的頭道:“叔叔是在掃地,被灰迷了眼。”
鄭司楚勉強笑了笑,裝着沒事的樣子道:“是啊,叔叔眼裏進了灰。”
那小男孩“啊”了一聲,擡頭向那女老師道:“舜華老師,你給叔叔吹吹眼吧,我上回眼裏進了沙子,你就這樣給我吹的。”
小男孩天真的話讓鄭司楚有些想笑,那女老師也笑了,卻沒有給鄭司楚吹眼,而是摸出一塊絲巾遞過來道:“先生,你擦一下眼吧,手上也沾了灰,別用手去揉。”
這個女子其實比鄭司楚大概還小一些,但舉止甚是大方,好像鄭司楚也是她的學生一般,鄭司楚接過來,見這絲巾極是幹淨,便拿過來擦了擦眼後還給她道:“謝謝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正要走,那小男孩忽然看見了一邊馬車上的程迪文,驚叫道:“程叔叔!舜華老師,那不是程叔叔嗎?”
那女子看着車上的程迪文,顯然也有些吃驚,似乎要走上前去,但還是沒有動。鄭司楚道:“小姐,你認識他嗎?”
“你和他是一塊兒來的吧?他怎麽了?生病了?”
程迪文吐了一陣,臉色不是太好,現在又在睡覺,神情十分恍惚,真如生了場大病一般。鄭司楚道:“不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這女子微微皺了皺眉。她的鼻翼很薄,皺眉時小巧的鼻子也微微一動,卻甚是好看。鄭司楚也心裏有些異樣,覺得讓她生氣實是最為不好之事,忙道:“都怪我,我陪他多喝了兩杯,忘了他酒量不好。我叫醒他吧。”
那女子見鄭司楚要去叫醒程迪文,急忙伸手按住鄭司楚的手臂道:“不要了。”她展顏一笑,輕聲道:“沒什麽。我叫蕭舜華,先生你呢?”
舜華?鄭司楚驀地想起程迪文醉中念叨着的這個名字了。程迪文念念不忘的,原來就是這個蕭舜華?他打量了一下蕭舜華,她并不是那種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卻生得清雅秀麗,仿佛春日的柳枝梢頭那一抹新發的綠意。他淡淡一笑,道:“蕭小姐好,我叫鄭司楚。”
“鄭司楚!”
這回卻輪到蕭舜華吃了一驚。她指着鄭司楚道:“你……你就是那個在朗月省一戰中獲得二等勳章的鄭司楚鄭将軍?你……你怎麽這麽年輕!”
鄭司楚苦笑道:“我已經不是什麽将軍了。”
蕭舜華更吃了一驚:“怎麽,難道你升了元帥了?”
共和國有三元帥,五上将,但現在三元帥中大帥丁亨利已然被斬,次帥莫登符早已亡故,只剩下三帥鄧滄瀾碩果僅存,鄭司楚爬得再快,也不可能越過五上将成為元帥。何況鄭司楚不過二十來歲,這種年紀成為元帥,那只有說書人的故事裏才有可能。鄭司楚又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我現在連軍人都不是了。”
蕭舜華沒再問什麽。鄭司楚也沒有多說什麽,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已說明了一切,何況方才他眼裏确實有淚水,并不是被灰迷了眼。她道:“程迪文呢?”
鄭司楚遲疑了一下,道:“和我一樣,也退伍了。”
蕭舜華不再說了。她看了看程迪文,喃喃道:“他從小就說想當個将軍,看來這願望也要落空了。”
鄭司楚只覺鼻子有些酸。想當個将軍,這願望自己何嘗沒有?不過對自己來說,這願望也已經破滅了吧。蕭舜華應該也看出了鄭司楚心中所想,卻抿嘴一笑道:“鄭先生,其實有個故事你聽過沒有?”
鄭司楚怔了怔:“什麽?”
“有個獵人出去打獵,捕到了一頭剛出殼的小鷹。于是他把這小鷹帶回家中,和家裏的雞養在一起。”蕭舜華的聲音輕柔而清脆,忽然笑道:“真是失禮,我這樣說,好像把鄭先生當成我的學生一樣了。”
她的學生就是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吧。鄭司楚也笑了:“挺好啊,我想聽。”
“這小鷹慢慢地長大了。因為它生活在雞群裏,就以為自己也是一只雞,永遠飛不出院子。開始時大家都一樣,都是毛絨絨的,直到有一天,這小鷹發現自己和那些兄弟姊妹太不一樣了。它有着鋼一樣的羽毛,鐵一樣的利爪和喙,當風雨來時,那些兄弟姊妹只會尖叫着亂竄,而它卻聽着風聲,渾身的血液都仿佛會沸騰。”
盡管知道這個故事會怎麽樣,但鄭司楚還是聽得入迷了。不僅僅是故事,也許更多的是因為她的聲音。他道:“後來呢?”
“後來?”她笑了,“後來的事,只有後來才能知道。你只要記住,未來永遠都是屬于你自己的。”
她揮了揮手,向那輛大車走去。鄭司楚也揮了揮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車廂裏,耳朵卻仿佛還在回蕩着她最後那句話。
的确,未來永遠都屬于我自己。
這個年輕女子的話仿佛點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線,讓他身體裏的血液仿佛開始沸騰起來。
“畢将軍到。”
随着贊禮的傳報,大統制府門口的兩個衛兵一個立正。盡管畢炜将軍最近遭受了一場大敗,連一只眼睛都丢了,但第五上将胡繼棠也是從斷了手腕後才開始領軍征戰,結果“斷腕之猛将”的稱號一直傳到了倭島,所以畢炜雖然右眼蒙着眼罩,反倒令這兩個衛兵更為尊敬。
只是畢炜心裏卻沒那麽好受。
西原一戰,共和遠征軍一敗塗地,前後八千人,最後逃回來的只有四千許,竟有一半喪生在西原大草原上。勝負固然是兵家常事,但作為共和國的名将,在占據了絕對優勢的情狀下迎來這樣一個敗局,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雖然事情過去了已有一段日子,大統制對自己也已處分完畢,但這次大統制召見,畢炜心裏仍是忐忑不安。
霧雲城,本來就是帝國的首都,而大統制府也正是昔日帝君召見朝臣的勤政殿。雖然事隔多年,畢炜卻還記得當初自己跟随帝國的文侯第一次上殿谒見帝君的情景。盡管那個帝君是個長年纏綿病榻的人,可是自己在聽得帝君說話時還是出了一身冷汗。權勢,威嚴,這些字眼從此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深處,直到今天。
“畢将軍。”
過來招呼的是一個年輕人。這人名叫伍繼周,是大統制的文書。他雖然年輕,現在卻是大統制下達政令的中間人,幾乎可以說是這個龐大的共和國裏的第二號人物——當然他并沒有實權,只是一個忠實的傳聲筒而已。畢炜站起來,拱了拱手道:“伍先生。”
“畢将軍,大統制在荷香閣接見将軍,請将軍随我來。”
伍繼周的臉上帶着禮節性的笑意,只是這些笑容好像是黏在他臉上的一樣,從這張臉上畢炜根本無從判斷大統制此時的喜怒。他只是道:“是。”說得恭恭敬敬,雖然他的年紀多半比伍繼周的父親還大。
讓畢炜帶來的兩個親兵在勤政殿等候,伍繼周領着畢炜向荷香閣走去。荷香閣在勤政殿的後院,是大統制讀書的地方,布裏得十分清雅幽靜。到了荷香閣門口,伍繼周彎下腰,沉聲道:“大統制,畢将軍到。”
這一切,豈不與當初的文侯一模一樣?不,見到文侯時的壓迫感也沒有如此沉重。畢炜還沒來得及再去比較什麽,門裏傳出了一個平靜的聲音:“請畢将軍進來吧。”
伍繼周輕輕推開門。門推開時,發出了“呀”的一聲,顯然是門樞裏長久沒上油了。畢炜聽到過一個傳言,說大統制有個怪癖,喜歡聽門開合時發出的聲音,有一次某個新來的內務官員不明就裏,給大統制的住處門樞裏都加了油,還惹得大統制大為生氣,命令把那些油立刻擦去,直到門在開合時仍能發出這種有些刺耳的聲音為止。只是畢炜卻知道,大統制并不是有喜歡聽開門聲的怪癖,而是不喜歡有人在自己沒察覺的情況下走進來。
與當時的文侯一樣,不過文侯也沒有大統制這樣挑剔。他想。
畢炜一走進去,伍繼周便輕輕關上了門,門發出“呀”的一聲,在關上時又發出恰如其分的“喀”一聲。大統制的文書并不好當,伍繼周年紀雖輕,聽說精于史實,下筆也快,大統制大概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
門裏,一扇竹簾隔開了內外兩室。透過竹簾,可以看到大統制正在內室裏揮毫寫着什麽。大統制不喜歡與人面對面,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在公開場合露面的,甚至這種私下的場合也是如此。畢炜筆挺地站在竹簾外鞠了一躬,道:“大統制,畢炜前來。”
共和國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因此廢除了跪拜禮,代之以鞠躬致敬。可是盡管已經推行了十多年,畢炜還是有點不習慣,他隐隐覺得以前的跪拜禮讓他更自在一些。
“畢将軍,請坐吧。”
大統制的聲音很溫和,可是畢炜不知道在這溫和背後還隐藏着什麽。表面上看來,大統制不喜歡抛頭露面,但作為共和國的最高領導人,還是會出現在民衆面前。在民衆看來,這張只能稱得上平常的相貌,配以這種溫和的聲音,讓人油然而生親近和景仰之心。可是,作為共和國最核心階層的畢炜卻能看到大統制的另一面:陰險,狠毒。
這兩個貶義詞彙用在大統制身上,完全不過分。而這個無法告訴別人的結論是在畢炜偶爾讀到一份第五上将軍胡繼棠在東平城易幟期間上給大統制的密信時,發現了一點小小的墨跡而得出的。
共和國能夠最終勝利,水火兩軍團在最緊要關頭倒戈固然是第一大功,當時帝國前哨第一重鎮東平城在共和軍與帝國軍的主力決戰于墜星原時倒向共和軍也起了極大的作用。當時鎮守東平城的是帝國後起名将鐘禺谷,後來在掃蕩帝國殘存力量時鐘禺谷也表現得極為搶眼,大統制對他贊譽有加,那個時候畢炜還曾經擔心這個後輩有可能在新生的共和國裏地位超過自己。可是,當鐘禺谷率領自己的嫡系前去掃平一支帝國西府軍殘兵時,卻傳來了他全軍覆沒的消息,鐘禺谷亦戰死當場。事後,鐘禺谷的名字作為共和軍先烈,進入了紀念堂。消滅了鐘禺谷的那支西府軍殘部,曾經被編入帝國軍的地軍團,戰力當然可圈可點,卻只是一支殘兵敗将,兵力和戰具都遠遠不及鐘禺谷軍。但就在那一戰前,鐘禺谷軍中出了內奸,行兵計劃盡為西府軍主将獲悉,以至于這一戰毫無懸念,全軍覆沒。
鐘禺谷被困死時,另一支數目可觀的共和軍就在十幾裏以外駐紮。如果當時這支部隊能夠及時增援,鐘禺谷根本不會敗。可是很奇怪,盡管相隔只有十幾裏,當戰事開始時那支部隊卻一直按兵不動,當時的解釋是沒有接到鐘禺谷的求援信使。直到第二天,這支部隊才趕到戰場,當時鐘禺谷已經全軍覆沒,而那支西府軍盡管獲勝,亦是慘勝,被這支共和軍堵了個正着,結果同樣被徹底消滅。
當共和國已經取得天下,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殘餘敵人時,出了這麽個敗仗實在不太光彩,所以共和國戰史裏說起鐘禺谷時,只是加了些“為國捐軀”之類的褒獎之辭,并沒有對此事的前因後果詳細描述。
鐘禺谷倒戈時,胡繼棠在其中出力極大,後來便接掌鐘禺谷的兵權,成為共和國開國八大名将中的最後一個。胡繼棠是大統制的親信,那封密信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內容,無非是彙報當時東平城中的情況,所以當東平城順利易幟後,這種密信也就沒什麽價值了,已是準備毀掉。畢炜也是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裏看到這封密信的,偷偷保留下來,本來他也并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只是聽說上面有大統制的批文,希望能揣摩一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