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啪”的一聲,兩杆槍相互一擊,兩匹戰馬交錯而過,其中一杆卻如閃電般一縮一伸,重重刺中了齊亮背心。齊亮身子一晃,勒住馬叫道:“行了行了,我認輸了。”

雖然只是槍頭包着白垩粉的練習槍,但齊亮周身上下斑斑點點,幾乎要被塗遍了。接連中了十幾槍,就算是棉布槍頭還是有點受不了。另一邊的騎士也帶轉馬,揭開護面笑道:“阿亮,你的槍法也有長進啊。”

那是陸明夷,在他的左肩上也有一點白。齊亮晃晃悠悠地從馬上跳下,苦着臉道:“也只能刺中你一下而已。”不過話語裏也真有點得意。陸明夷年紀雖輕,卻已是人才濟濟的沖鋒弓隊裏公認的槍術好手,縱然不是頂尖,也是數一數二了,練習時能刺中他一槍的,同樣已算得上好手。齊亮雖然和陸明夷交情深厚,可練習時陸明夷從不放水,所以也從未能夠刺中他過。這回見自己也能刺中陸明夷左肩一次,齊亮自是大為得意。

陸明夷也坐馬上跳下來,牽着馬過來道:“阿亮,先去洗個澡吧。”

齊亮的脖子裏都有白垩粉,被汗沾住了,大是難受,現在最想的确實是洗個澡。以前同是士卒,只能等大家訓練完了一同洗,不過現在陸明夷已經升為百夫長,而沖鋒弓隊一共只有五百人,百夫長也只有五個,陸明夷雖居五百夫長之末,在沖鋒弓隊裏算得上是隊長洪修光以下的第六號人物了,提前去洗個澡已不成問題。不過齊亮看了看周圍,搖了搖頭,小聲道:“明夷,還是等大家練完了一塊兒去吧。”

陸明夷年紀最小,這一次因為在戰場上救了畢炜将軍,才得以升任百夫長。西原一戰,沖鋒弓隊損失慘重,右隊長商君廣也陣亡,補充進來的人與他大多不熟。能補入沖鋒弓隊的,多半是老兵,見百夫長居然如此年輕,知道的說他憑本事賺來,不知道的只怕背地裏會有閑話。而陸明夷的年紀也的确太小了,對這些人際之事尚不熟悉,先去洗澡當然只是件小事,別人也說不了什麽,卻有不與屬下同甘共苦之嫌。齊亮雖然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當兵卻要多好幾年,當初見長官吃苦在後、享樂在前,肚裏也會暗罵,推己及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陸明夷略略一怔,卻也明白了齊亮的意思,點點頭,大聲道:“諸位兄弟,大家加緊練吧,練完了就好歇息。”

他們已練過了一趟,把馬拴好後坐在一邊看士兵練習。沖鋒弓隊的訓練自然主要是弓術,但既要沖鋒,當然不能只憑弓箭,槍術也很看重。齊亮看着場上一隊隊交替厮殺,忽然輕聲嘆道:“明夷,叛軍那個一只手殘廢的元帥槍術好厲害。”

西原一戰,畢炜與叛軍總帥薛庭軒比槍,他們全都看在眼裏。畢炜的槍術相當了得,他們也知道,不知道的卻是那薛庭軒的本事。薛庭軒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而且一手已廢,還能身懷如此神奇的槍法,他們雖然意外,卻也沒有吃驚,吃驚的是薛庭軒竟然能馭使鷹隼在陣上助攻。陸明夷也低聲嘆道:“天下奇才異能之士,确實極多,那個薛庭軒當真不是等閑之輩。”

齊亮笑了笑道:“姓薛的是厲害,不過明夷你能在他槍下救出畢将軍,他也無奈你何,看來你比他更厲害。”

陸明夷搖了搖頭道:“戰場上,可不是槍術決定一切的,不然胡将軍也不會成為第五上将了。”

第五上将胡繼棠,與那薛庭軒一般,也是一手已廢。不過胡繼棠沒能練成單手槍法,連騎馬都難,只是這并無損于他的名将聲威。畢竟,名将更重要的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的能力。齊亮也明白這道理,只是陸明夷剛升任百夫長,就算他有不輸于薛庭軒的兵法,現在也沒顯現出來。

他道:“俗話說槍為百兵之王,這話當真不假,軍中十成裏倒有九成使槍。”

陸明夷道:“其實這也不奇怪,槍做起來最為簡易,實在不行了,一個木柄削尖了都能當槍使,軍中當然用槍的最多了。要是只會用刀,萬一臨陣時刀壞了,就等如廢人。”

齊亮怔了怔,笑道:“你一說也說破了這道理。也正因為使槍的人多,所以槍法最為多變吧。世上事都這樣,一環扣一環,不說破時覺得大為神秘,說破了便一錢不值。”

他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邊上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陸将軍,有沒有興趣玩兩手?”

說話的是沖鋒弓隊第二百人隊百夫長王離。西原一戰,沖鋒弓隊損失慘重,原先的五個百夫長中戰死了三個,現在補充上來的三個百夫長裏,有兩個本來亦是軍官,就陸明夷一個大頭兵,一步登天連跳了兩級,直接升任百夫長。王離已經在沖鋒弓隊做了數年百夫長了,這次戰後仍是原位不動,他性情偏狹,對陸明夷這種越級提升大為不忿,這話說得也有點陰陽怪氣。陸明夷卻不怠慢,站起來行了一禮道:“王将軍,我剛把馬匹牽回去呢。”

現在陸明夷和王離是平級,頂多是隊列序號有點不同罷了,陸明夷不願上馬比試,王離也不好堅持。他笑了笑,走到陸明夷邊上坐下,道:“陸将軍,聽說畢将軍本來有心要調你進親兵隊,結果你仍願留在隊裏?”

畢炜是一軍主帥,做他的親兵大有好處,上陣時跟随主帥,比旁人自是安全得多,而升遷起來也是因為跟着主帥,要快很多。陸明夷淡淡一笑道:“我是自知不是這塊料罷了。”

王離撇了擻嘴。在王離看來,陸明夷這種表示無非是讨好畢将軍罷了,以示願留在第一線,實在虛僞之至。他道:“沖鋒弓隊,戰必沖鋒。陸将軍,您的槍法的确了得,是不是擔心把我打落馬下,讓我下不來臺啊?”

這話已是在挑釁了。陸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抽,卻馬上笑道:“豈敢豈敢,我是怕我被王将軍您一槍捅下來。”

王離看着陸明夷。這個年輕的同僚竟是出乎意料的沉穩,也不受激,讓他多少有點意外。他打了個哈哈道:“陸将軍真是說笑話了。”

場中,有兩個士兵正在纏鬥。這個照面兩匹馬已在纏在一處,馬頭碰馬尾地繞成了一圈。實戰中把這種情形叫作推磨,最為兇險,因為兩人相隔極近,一時也分拆不開,肯定以一人被刺落馬或兩人同時落馬為結局。不過在練習中因為用的是白垩槍,這兩個士兵力量也不大,紮上去不痛,所以兩柄槍你來我往,倒是打得熱鬧。王離長了長身,淡淡道:“陸将軍,您的部下可當真了得啊。”

陸明夷自然聽得出王離話中的譏諷之意,但這兩個士兵的槍法實在乏善可陳,甚至可以說是可笑,他也沒辦法反駁。正在想着該如何回答,王離忽然一招手,他的坐騎飛跑過來,剛到他身邊,王離的手一搭馬鞍,人輕飄飄躍起,跳上了馬背。馬鞍邊本就挂着一杆白木槍,他握槍在手,猛一催馬,這馬如利箭般沖出,眨眼便到了那兩個士兵近前。

當王離沖出時,齊亮吃了一驚,剛“啊”了一聲,王離的白垩槍已然探出。槍在手中滾動,說時遲,那時快,“啪”一聲,他的白垩槍槍頭正壓在那兩個士兵正交在一處的槍頭上。這一招出手,陸明夷也不由吃了一驚,輕叫道:“敗槍勢!”

敗槍勢,是槍法大忌,就是一槍的槍頭被另一槍壓住。槍頭并不大,要在交戰中壓住對方的槍頭,實是極難之事,但一旦被壓住,這一方也就基本上沒有回天之力了,除非能比對手的槍法遠遠高明。不過假如槍法遠高于對手,又定然不會讓對手施出敗槍勢來,所以敗槍勢又被稱為絕槍。王離在一瞬間能使出敗槍勢,縱然這是在練習中,而且那兩個士兵的槍術實在不算高明,可他能一槍壓住兩個槍頭,時間拿捏之準,實在令人駭然。

這是給我下的挑戰書啊!陸明夷想着。王離拼命想向自己挑戰,定然是想讓大出了一次風頭的自己出醜,而看他的槍法,他也的确有這個本事。如果單論槍法,王離不會比自己弱。

那兩個士兵的槍頭被王離壓住,兩杆白垩槍同時槍頭着地,在地面上點了兩個白點。他們抽回槍來,臉上已有些泛紅。不過醜也出了,讓他們出醜的又是個百夫長,作為士兵他們當然說不出什麽來。他們向王離行了一禮,正待退下,王離忽然道:“兩位兄弟,你們一塊兒上,陪我玩玩吧。”

那兩個士兵怔了怔。一對二,在練習時當然也不是沒有,不過若不是私交極好的好友,就是師長教導弟子,軍中練習卻甚少有這種情形出現,因為那已是種侮辱。其中一個士兵漲紅了臉道:“王将軍,我怕……”

“怕傷了我嗎?上了戰場,人家可不會跟你一對一的。來吧,你們從左右同時過來,只消擊中我一次就算你們贏了。”

這話已說得滿了。這兩個士兵槍術雖然不高,卻也不是門外漢,以二對一,如果連一槍都刺不中,連他們自己都不信,何況王離還讓他們從前後齊來。那兩個士兵顯然有點惱怒,雖然不敢形于色,卻也不推辭,只是道:“王将軍,得罪了。”說罷帶着馬向一左一右走去。

第二百夫長王離要同時與兩個士兵比試,這消息馬上就傳來了。不僅是第二隊和第五隊的士兵,其他隊中也有不少人過來看熱鬧。王離騎馬立在當中,也不戴護面,只是将白垩槍平舉到胸前,伸手握住了正中。

見他這種握槍法,齊亮呆了呆,小聲道:“明夷,他這是什麽握法?”陸明夷小聲道:“這是無雙手,是黑眚槍中以寡擊衆的手法,王将軍原來是黑眚槍的傳人,怪不得敢托大。”

齊亮從沒聽過黑眚槍的名稱,道:“黑眚槍?這是什麽槍法?”

“那是很久以前,一個名叫姚仲唐的将領所使的槍法。這種槍法十分少見,沒想到王将軍居然會。”

齊亮更是奇怪了,心道:既然這槍法十分少見,明夷怎麽會知道?陸明夷年紀還輕,剛從軍校畢業,軍校裏也沒教過這一類事。他小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陸明夷盯着王離,順口道:“我是我父親留下的書裏看來的。”

陸明夷從沒說過自己父親是誰,只說父親也當過軍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是遺腹子。過去的軍人識字的很少,陸明夷的父親能夠看書,應該不是普通軍人,不過陸明夷不說,齊亮也不好問,猜想很有可是舊帝國軍人。共和國成立以來,舊帝國的一切都成了禁語,不得談論,著書立說也不嚴禁涉及。陸明夷的父親死的時候,大概正是共和國與帝國交戰之時,有可能正是死于共和軍手下。在講究出身的共和國,有這樣的出身無益于陸明夷在軍中升遷,所以陸明夷從來不提吧。齊亮道:“是什麽書,現在有印嗎?”

“是父親手寫的,應該不可能印。”

齊亮還想再問問,周圍忽然“啊”了一聲,又是一片喝彩之聲,卻是那兩匹馬在王離跟前一個交錯,只是一閃,兩個進攻的士兵同時摔下馬來,兩人前心同時有個白點,而王離身上卻幹幹淨淨。白垩槍只有一頭包着棉布,那兩個士兵槍術雖然不佳,騎術卻大為高明,沖過來時速度極快。在交錯時如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王離同時刺中了兩人前心,而且方位一般無二,這等手法簡直神乎其神。第二隊的士兵齊聲歡呼,而第五隊的有不少人大感沮喪。

王離在馬上看着那兩個被他紮下來的士兵,笑道:“兩位兄弟,你們沒事吧?”

從奔馬上被紮下來,雖然槍頭包着棉布,這種滋味也不會好受。那兩個士兵踉跄着掙紮站起來,滿臉盡是羞慚。王離将白垩槍在手上舞了個花,高聲道:“戰陣之上,敵人要的是你的性命,也不會與你一招一式地比槍。現在多流些汗練習,到時就少流些血,也能保住性命。五隊有哪位兄弟願意上來的,不妨也來玩兩手吧,只消五個人以內便成。若是上來六位,那我可要繳槍投降了。”

二隊的士兵哄堂大笑。王離雖然說什麽“繳槍投降”,但這話怎麽聽都是在羞辱第五隊上下。有不少五隊的士兵把目光投向陸明夷,盼望這位新上任的百夫長能給本隊找回顏面。齊亮見陸明夷的手越握越緊,小聲道:“明夷,別受他激,你不一定鬥得過他。”

齊亮的槍法遠不及陸明夷,眼睛卻很識貨。王離這人雖然狂妄偏狹,但槍法的确了得。這種黑眚槍甚是神奇,王離也是明擺着要激陸明夷出來給他個好看。陸明夷剛升任百夫長,如果被王離從馬上紮下來,第五隊的士卒只怕會有一多半看不起他了。陸明夷卻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只是坐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場中。那些士兵見百夫長不肯出頭,大為懊惱,有個士兵忽然高聲道:“王将軍,我們這幾個兄弟來請将軍指教。”

軍隊是以五人為最基本單位,五人一伍,設一伍長,兩伍為一什,設一個什長,十個什為一個百人隊,設一個百夫長。說話的是個伍長。這個伍的五人盡是彪形大漢,個頭都比一般人高出半個。五條大漢力量全都不小,在第五隊裏算得上槍術最強的幾個了。王離哈哈一笑,高聲道:“請。”

齊亮嘆了口氣,輕聲道:“還真會出去。五個人打一個,打贏了也不光彩,要是再輸了,那這面子真丢到姥姥家了。”

陸明夷忽然站了起來,高聲道:“等一下,王将軍已經疲倦了,不得如此無禮。”

王離似乎料定了陸明夷會這樣說,笑道:“陸将軍真會體恤手下。不過戰場上本來就是強者才能生存,敵人也不會因為你累了就讓你休息一陣的。”

齊亮又嘆了口氣。陸明夷最終還是經不起激了,只是現在若不出頭,只怕陸明夷在隊中更擡不起頭來。他真不知陸明夷到底哪裏得罪了王離,這王離要這樣不依不饒法。現在只能希望陸明夷能夠不輸給王離,這樣王離豈但不能折羞他,陸明夷反而能在第五隊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陸明夷拉過一匹馬來,揀起方才掉落在地的一杆白垩槍,揚聲道:“王将軍說得是。不過現在到底只是練習,不是以性命相搏。王将軍,這樣吧,你已經累了,那我就用單手持槍,以誰先中槍為負,好嗎?”

這話一出,王離的面色亦是一變。他千方百計要激陸明夷出來,可先前陸明夷死活就是不受激。這回總算出來,但他沒想到陸明夷一出來居然會如此狂妄,竟要單手與自己對敵。他幹笑了笑,揚聲道:“陸将軍客氣了。陸将軍若要單手使槍,那我也用單手吧,若是用了雙手便算我輸。”

陸明夷跳上了馬,兩匹馬各自跑開。相隔了十餘丈,各施了一禮。在沖鋒時,大多數時間也确實只用單手持槍,但在兩馬交錯,雙方交手的一瞬間,卻不能只用單手了。不過陸明夷将話說得如此之滿,王離當然不肯占這個便宜。他也自信自己的黑眚妙絕天下,雙方同是單臂使槍,力量當然要小得多,可靈活性卻大大增加。只消先刺中對方就能贏,所以單手使槍的話,王離覺得其實是自己占了便宜。

兩匹馬相向疾馳。現在陸明夷騎的只是士兵的坐騎,王離騎的那匹卻是騎慣了的良馬,所以雙方雖然同時全力出擊,王離卻要快得多。但在這種單挑情況下,雙方相向攻擊,馬速的快慢其實對勝負全無影響。

陸明夷看着王離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心底也越來越沉靜。王離的槍法的确很了得,不過看來他并沒有看破自己的計策。黑眚槍是種極為神奇的槍法,最厲害的一招名叫“隐霧”,是用雙手撥動槍尖,使得槍尖處似有黑霧籠罩,單挑時讓對手摸不清槍路。陸明夷在那部《槍譜》中讀到過,姚仲唐的黑眚槍得自家傳,他戰死後槍法就極少有見。這種槍法十分厲害,卻也有種最大的毛病,就是過于注重槍法變化。槍法是用來使槍的,如果把槍法發展到登峰造極,其實是本末倒置。

對黑眚槍,父親也僅僅是知道一些,并不會用,所以《槍譜》中沒有黑眚槍的修習方法。而這些話也未免太過玄妙,陸明夷一直不明白這個“本末倒置”是什麽意思。方才見王離一下将兩個士兵擊落馬來,他的腦海中也随之豁然一亮。王離這一槍看似無懈可擊,但說到底卻有個致命之弊。雙手運使黑眚槍,槍招變幻莫測,但方才那兩個士兵若是不理槍招變化,兩人一前一後同時刺來,王離槍術再高明,頂多也只能擊中一個,卻要被另一個刺中了。而那兩個士兵居然在最緊要的關頭想與王離鬥槍,結果黑眚槍的奇妙就越發能發揮,被他一擊兩中。

所謂的“本末倒置”,就在于此啊。黑眚槍的槍法太奇妙了,虛招太多,讓人眼花缭亂,反而失去了槍術中最根本的樸素。陸明夷想着。自己用話僵住王離,讓他也單手使槍,這招“隐霧”必然大打折扣,自己雖然不能說必能擊破黑眚槍,但至少也已經可與他一戰。

兩匹馬一個交錯,“啪”一聲,兩人又幾乎同時帶住了馬,相距已有丈許。這一槍卻只是槍杆互擊,誰也沒刺中誰,只是王離眼中有了些驚愕。

方才這一槍,陸明夷使得有些無賴,這一槍筆直刺向王離前心,竟是絲毫不動。那時王離已自信起碼有五六種手法刺中陸明夷,可是在兩匹馬高速相向疾馳之下,自己也必然要被陸明夷這一槍頂下來。想不要兩敗俱傷,唯一的辦法就是閃開了。可就在閃開的一瞬,陸明夷那杆直挺挺的白垩槍猛然間一伸一縮,竟然用單手使出了二段寸手槍。這二段寸手槍也是種相當奇妙的槍法,以兩手握槍距離極近而得名,奧妙在于二段發力,讓人防不勝防。要二段發力,即使用雙手來使也大不容易,王離沒料到陸明夷單臂就能使出這二段寸手槍,好在他的黑眚槍反應極速,在千鈞一發之際總算将陸明夷的槍擋開了。開始時陸明夷是用玩命式的無賴招數占了點上風,他也不服氣,不過後來陸明夷單臂使出的二段寸手槍卻讓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将領被提拔得這麽快,也自有他的道理。

此時的陸明夷心中吃驚,卻也不下于王離。他方才所使,乃是父親《槍譜》中所載的二段寸手雙槍術。二段寸手槍是很早就有的槍法,但将這路槍法化入雙槍,卻是父親的獨得之秘。他以單臂使槍,但其實使的是雙槍術。至于開始說照顧王離、要單臂使槍,那其實是用話擠住他,讓他也只能單臂使槍。自己對槍法下過苦功,尤其是這雙槍術,因為使雙槍的人極為少見,所以他更是痛下功夫。只是,自己看過了王離的槍法,又算計了多時的這一槍,在最後時刻仍然被王離擋住,此人的黑眚槍确是不凡。

“本末倒置”雲雲,其實也僅僅是一句隔岸觀火式的話罷了,真正交鋒之時,黑眚槍這種奇妙變化,足以令人防不勝防。陸明夷饅慢将馬帶轉,手中的白垩槍也似沉重了許多。

方才自己單手用二段寸手槍,打了王離一個措手不及,但這路槍本來應該使用雙槍,兩槍同時二段發力,盡管力量不及單槍,變化卻遠有過之,這才是父親創出這路槍的真正用意。單手使槍,用的仍是不完整的槍法,只能起到出其不意之效,對付真正的高手卻是沒用的。

而這個王離,就是個真正的槍手高手。

馬已轉了回來,現在要開始第二個照面了。陸明夷此時卻想起了在西原曾交過一槍的那個楚國元帥薛庭軒的槍法。薛庭軒使的,才是真正的單手槍,如果能有他這樣的槍法,才可能擊敗王離。只是薛庭軒是因為一只手殘廢了才練成那種單手槍的,自己并沒有專門練過。

王離已在催馬了。他的馬比陸明夷的坐騎好得多,速度也要快。方才這一招沒能得手,這回他一定是想要速戰速決。不過這也是陸明夷的用意,二段寸手槍本來就不是輕易便能使出的槍法,何況還是單手,陸明夷也不知道自己共能發出幾次,如果不能盡快擊敗他,那自己肯定就沒有勝算。

兩匹馬越來越近。王離單手握槍,雙眼緊緊盯着對面的陸明夷。這個對手的本領,他也很清楚,但真正交上了手,他才明白自己仍是小看了這個年輕人。雖然這只是練習,白垩槍也傷不了人,可是在王離心中,對手包着棉布的槍卻仍似鋒利無比。

只要擊中一下。他想着。

陸明夷年紀雖輕,個子卻也不矮,雙臂更是比一般人都要稍長一些。這樣的人,是天生的槍術好手,而顯然陸明夷還經過多年的苦練。王離的右手将白垩槍緊緊握着,掌心也開始發熱。

兩匹馬越來越近,馬蹄聲也咚咚如戰鼓。王離盯着陸明夷,卻見陸明夷的眼神卻并不盯着自己的臉,反而有些向下。他心中暗笑,忖道:是想刺我的胸口嗎,刺前心當然比刺頭部要容易得多,陸明夷應該自恃雙臂較長,可以先行刺中。可是王離自己的雙臂也比一般人要長一些,這一點上陸明夷并不占上風,他不看着自己,當真是在找死。

戰馬疾馳之下,數丈的距離只是一瞬間而已。當王離估計着兩匹馬的馬頭已快要交錯時,在馬上一長身,喝道:“看槍!”一槍猛地刺出。他單臂使槍也并不習慣,但槍法練得熟極而流,這一槍使出仍是毫無破綻。這一槍從正中直直刺出,正對着陸明夷的前心。他已算計停當,陸明夷縱然再用上次那種兩敗俱傷的無賴戰法,他只需将槍杆一振,便可将陸明夷的白垩槍震落在地。

這一槍直如電閃雷鳴。齊亮見王離出槍,驚得失聲“啊”了一下。王離發槍,哪裏像是在操場上比試,簡直就是生死相搏。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正待沖出去大叫,卻聽得“啪”一聲響,這聲音卻極是暗啞,兩匹同時發出了一聲嘶鳴,王離和陸明夷也同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比試居然比出了這種結果,誰都沒想到。兩人雖然身上都披着軟甲,卻都沒有戴護面、如果白垩槍紮在臉上,把眼睛戳瞎了也完全有可能。第二隊和第五隊的人同時向場上沖去,一些正在觀看的人也随之上前。待上前幾步,定睛一看,卻見王離和陸明夷兩人竟是穩穩地站在地上,倒像是從馬上跳下來的,而不是摔下來一般。

齊亮心中一寬,見兩人的前心同時有個白印,叫道:“兩位将軍當真了得,不分勝負啊!”他心想這樣的結果最好,誰也不會丢面子,王離可以下臺,陸明夷也不會被手下看輕。

王離的臉上,卻有些異樣。他嘴角抽了抽,忽然将白垩槍一扔,笑道:“不,我還是輸了,方才我還是用雙手握槍才算把槍穩住。”

方才他一出槍,眼看就要刺中陸明夷,突然間陸明夷的槍自下而上猛地刺上來。那一瞬間王離還一怔,心道:他怎麽會把時機把握得如此之準?這時正是他力量使盡之時,陸明夷的槍自下而上,力道極大,槍杆已格住了他的槍杆,槍頭卻如毒蛇蟠着樹杆般順着他的槍杆直刺過來。王離只覺右手的虎口一陣發燙,但他這一槍刺出,力量已盡,再不能壓住陸明夷的槍了,而陸明夷卻借着馬勢而來,馬上便要将他的白垩槍崩出。他心知不妙,在千鈞一發之際将左手握住了槍尾,雙臂猛一用力,總算把陸明夷的槍壓住,可這樣一來兩槍就幾乎并在了一起,随着戰馬一交錯,兩人的前心同時中槍。王離老于行伍,騎術精湛,心知定要摔下馬來,足尖已極快地脫出馬橙,甩镫躍下了馬背。可是一落地,卻見陸明夷居然也跳下了馬,并沒有摔倒在地。這一槍力量雖大,但槍頭包着厚厚的棉布,兩人胸前也有軟甲,只覺得有點疼而已,并沒有受傷,可王離卻如被刀紮一般難受。只是他頗有大丈夫氣概,這一招輸便輸了,卻也不賴。

陸明夷淡淡一笑,也把白垩槍扔到一邊,拱了拱手道:“王将軍的槍術确實高明。”

方才他并沒有看着王離的臉,看的其實是地下的影子。在馬上看過去,估算距離總會有些誤差,但這影子卻是個平面,可以精确看出兩人的距離。陸明夷知道王離槍術高強,用尋常手段對付不了他,自己能用的仍是二段寸手槍,但二段發力的時機卻還把握不好。借這影子,他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只是王離仍然把他的槍壓住了。交鋒時他全神貫注于槍上,也沒有發現王離有沒有用雙手,聽此人直承最後用了雙手,只覺這人雖然對自己不依不饒,卻的是個大丈夫,不覺對他也有了幾分好感。

他這樣說也是真心佩服,可是在王離聽來卻似在嘲諷。王離更有些惱怒,正待說什麽,邊上有人高聲笑道:“王将軍,陸将軍,你們兩位的槍法果然是一時之選啊。”

這是第一隊的百夫長韓宣的聲音。韓宣是個老兵了,四十多歲仍是個百夫長,不過此人生性甚是忠厚,在沖鋒弓隊裏頗得愛戴,傳說本來他應該被提升為沖鋒弓副隊長,只是當時的隊長商君廣與洪修光是莫逆之交,所以洪修光做了副隊長。商君廣在西原戰死,沖鋒弓隊偏生又不設副隊長了,他仍然留任第一隊百夫長。他一說,邊上的第三隊百夫長時萬雄和第四隊百夫長米德志亦随聲附和。時萬雄與米德志與陸明夷一般,都是西原之戰後新近提拔為百夫長的,其中米德志還是王離部下的一個什長。王離對他們也不甚看得起,在心底裏他們實已站在了陸明夷一邊,只是也知道槍術不及王離,王離沒來找他們的麻煩便謝天謝地,見陸明夷居然能擊敗了王離,他們暗地裏都有種揚眉吐氣之感。當然不好說王離的壞話,不過他們附和時卻都暗暗捧了陸明夷,聽起來好像陸明夷倒是大獲全勝一般。

韓宣一開口,王離已不好再說什麽。他這人縱然狂傲,對韓宣卻也頗存敬重。他向韓宣行了一禮,笑道:“韓将軍,讓你看笑話了。”

韓宣道:“王将軍客氣。西原這一仗,我們沖鋒弓隊失去了不少好兄弟,不過新上來的兄弟也都個個了得,用不了多久,必能為戰死的兄弟們報仇雪恨了。”

他這話一出,王離以降四個百夫長都吃了一驚,王離道:“韓将軍,難道又要出征了?”

韓宣點了點頭,“方才畢将軍的傳令官回來傳令,要我們加緊操練,随時準備出發。”

畢炜去首都谒見大統制,來回總得幾天,他們卻沒想到這命令竟會如此急法。王離追問道:“什麽時候走,仍是畢将軍統兵嗎?”

韓宣道:“詳細的情形還沒說,我也是碰到了洪隊長,洪隊長跟我說了幾句。聽說,這回畢将軍只是作為三路中的次路主将。”

“另兩路是誰?”

畢炜是第二上将軍,第一上将軍魏仁圖已是個斷臂的廢人,不太會出征了,再上面的三元帥中,僅存的三帥鄧滄瀾也是水軍,而且駐紮五羊城,近期輪防,正要調到東平城去,這些事就夠他忙一陣了,同樣不太可能出征。畢炜是次路主将,他們都想不出誰會成為首路主将。韓宣卻頓了頓,道:“是胡上将軍。”

胡繼棠!

陸明夷幾乎叫出聲來。第五上将軍胡繼棠,出身士人,卻在軍中立下赫赫名聲。胡繼棠最大的功績,就是遠征樓國,迫使樓國的幕府将軍源太吉投降。倭人遠處海外,心性狠毒,多年以前總有些倭人騷擾東南沿海一帶,在海上劫掠貨船,還上岸來殺人越貨。共和國成立初年,便人更是大舉進犯,兩路齊下,一路跨海侵攻東北的句羅國,另一路化整為零,在東南一帶無孔不入。胡繼棠以數年之力肅清沿海海盜,然後跨海遠征,源太吉接戰不利,将侵攻句羅諸軍調回,在關之原與共和國的遠征軍決戰,結果被打得全軍覆沒。源太吉再無可戰之兵,只得率國主投降,數百年的倭患至此徹底平息,胡繼棠這個半路出家的将軍最終也名列開國八大名将之一。

胡繼棠長相文弱,原本并不是将領,斷了一手後才開始領兵。只是這個長相文弱的人,用起兵來卻如疾風烈火,而且極為兇悍,共和國裏還在傳說着他在遠征倭島時下過的一條命令:圍而後降者殺。被包圍後投降的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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