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斬草除根

“鄭國務卿。”

鄭昭拉開車門,外面已有一個青年等候着了。看見鄭昭,那個青年十分恭敬地行了個禮,才道:“大統制正在書房等候國務卿。”

鄭昭下了車,看了看周圍。大統制府他來過好多次了,不過今天這個布置清雅的庭院卻顯得陰霾重重,盡管冬日爽朗。他道:“好吧,請帶路。”

其實也不用帶路,不過大統制一直有這種習慣,一定要這個伍文書将來人帶過去。這種規矩看似多餘,鄭昭卻了然于胸,那是大統制對任何人都不相信,即使是他鄭昭。

鄭昭和丁亨利,是公認的大統制屬下一文一武兩大重臣。可是丁亨利突然叛逃,就算是鄭昭都沒有料到。他現在有些後悔為什麽當時沒有早些窺測一下丁亨利的內心,假如早點知道他的想法,也能夠讓他躲過這樣的厄運了。可現在都已經晚了,随丁亨利叛逃的所有人盡數被殺,這也一定是大統制的命令,防的其實正是他。

大統制是怕我查出丁亨利叛逃的真正原因嗎?他淡淡地笑了笑。大統制其實是多慮了,盡管他與丁亨利并稱兩大重臣,可他從來沒想過和丁亨利共進退,不論從私交還是從國事考慮。共和國在大統制的治理下正蒸蒸日上,可以說這個國家從來沒有過現在這樣的生機,自己當然不可能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毀掉讓這個國家新生的契機。可是這些話當然也不能對大統制說,不過他也知道大統制定然理解,就算他是個異類。

走過小徑,到了荷香閣前,伍繼周站在門口,輕聲道:“大統制,鄭國務卿到。”

“請他進來吧。”

伍繼周推開了門。随着“呀”的一聲,門開了,伍繼周退到一邊,道:“鄭國務卿,請吧。”

荷香閣是大統制最常待的地方。鄭昭走進門,剛把門掩上,裏屋就傳來了大統制的聲音:“鄭兄,今天突然來找我,想必不是只為閑聊吧。”

大統制對人向來不假顏色,唯獨對鄭昭說話時才如此随和。鄭昭撩起裏屋的簾子道:“南武兄,也算是閑聊吧。”

荷香閣裏屋,只有極少幾個人能夠入內。除了鄭昭和伍繼周,整個共和國大概也不到十個了。鄭昭剛走到裏屋,便見大統制正站在書桌前,桌上攤着一張剛完成的畫,大統制正在給這幅畫钤印。這畫足有兩尺見方,畫的是一幅山水,雲蒸霞蔚,氣象萬千。見鄭昭進來,大統制擡起頭,笑道:“鄭兄,看看這幅能賣出多少錢?”

鄭昭笑了笑道:“潤軒先生的畫,時價都在兩百金幣以上。這幅山水神完氣足,應該能挂上五百金幣了。”

大統制也笑了笑,“可惜仍然比不過尉遲大缽。”

這些年共和國太平無事,國力日強,百姓安居樂業,這些書畫也大行于世,霧雲城有一條街就賣門做書畫生意。現在共和國有七大畫匠之稱,尉遲大缽是個定居霧雲城的狄人,雖是狄人,卻是公認的中原第一畫匠。潤軒排在第三,是個很神秘的人,畫作不多,每幅都是精品。那些愛畫之人傳說潤軒是個前朝遺老,因此不願用真名實姓示人,可誰都不知道,這潤軒其實就是大統制的化名。高高在上,不茍言笑,如神一般的大統制,居然能畫得一手好山水,大概最有想象力的人都想不到吧。事實上知道潤軒就是大統制的,也不過是伍繼周和鄭昭兩個人了。

大統制把那塊“潤軒”印收了起來,鎖在書桌的抽屜裏,從一邊正在炭爐上燒着的壺裏倒出兩杯濃茶,遞了一杯給鄭昭道:“鄭兄,請。”

鄭昭接過來拿在手上,看了看桌上那幅畫,道:“‘萬裏江山’。呵呵,吸大江之水于筆端,吐雲霓之氣于紙上,南武兄這畫筆,縱然起胡道真于九原,亦不遜色。”

胡道真是古之畫師,號稱“畫聖”,精擅山水和人物,“吸大江之水于筆端,吐雲霓之氣于紙上”這兩句話是當時對他的山水畫的評價。大統制的畫筆,學的正是胡道真,鄭昭博覽群書,引經據典自不在話下。大統制卻搖了搖頭道:“我自知尚去胡公一籌,這畫不及他工致。”

作為共和國的最高統治者,與畫師并稱,縱然是號稱以民為本、以人為尚、人人平等的共和國,總有些不倫。就算大統制胸懷廣大,可是明明有這絕妙畫筆,依然要托名行世,聽不到直接的贊譽,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吧。鄭昭微微笑着,慢慢道:“胡道真雖有畫聖之名,但一味耽于畫,終究難免匠氣。南武兄開亘古未有之新天地,縱然工致處尚稍有不及,但畫中胸襟,胡公安能夢見?哈哈。”

大統制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絲笑意,拿起茶來喝了口,道:“鄭兄也太擡舉我了。其實只是人逢喜事,落筆順了些而已。”

鄭昭道:“南武兄遇到了什麽喜事了?”

大統制的眼裏難得地也有了喜孜孜的意思,道:“拙荊已經身懷六甲了。”

鄭昭怔了怔,忽地站起來深施一禮道:“此誠大喜。南武兄,你居然不早點告訴我,害我未能及時準備賀禮了。”

大統制打了個哈哈道:“這是将來的事了。鄭兄,你今天來當然有話,還是直說吧。”

來了。鄭昭想着,坐了下來道:“南武兄,今日我看到一份議府簽發的向西原用兵的決議……”

沒等他說完,大統制已道:“你果然是因此而來。是覺得此議太急嗎?”

鄭昭頓了頓,點了點頭道:“不錯。如今國力雖然已與當初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民力尚未複原。西原不過疥癬小疾,與百姓安居樂業相比,輕重緩急不可同日而語。依鄭昭所見,眼下首要之務,還在于養民強國。”

大統制點了點頭道:“不錯,确是此理。”

鄭昭不由一怔。那份用兵決議是大統制繞過了國務卿府,甚至繞過了議府直接簽發的。在鄭昭看來,大統制一意孤行,早就拿定了主意,沒想到他居然一下就同意了自己的谏言,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麽說了。他遲疑了一下,又道:“只是,那份決議卻是要發重兵,明年就遠征西原。如此勞師動衆,定會使國庫空虛,民負更重,只怕會引起騷亂。”

大統制嘆了口氣道:“鄭兄,我本來是準備五年後再用兵西原的。只是,你可知現在的共和國已到了生死關頭嗎?”

鄭昭又是一怔。現在的共和國十分平靜,舊帝國的苛捐雜稅盡已廢除,百姓稱頌。經過這十多年休養生息,當初在戰亂中流亡的民衆已慢慢安定下來,荒廢的田原也重新得到開墾。國務卿府中每年根據各省報上來的數據統計,人口、出産年年都有一成左右的增長。僅僅十幾年,國力已增長了一倍有餘。今年雖然畢炜遠征吃了個敗仗,但用的也僅僅是畢炜這些年的積蓄。雖然今年昌都省定會遇到困難,但在國務卿府的調度下,對整個共和國的國力增長影響不會太大,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共和國的生死關頭。他道:“南武兄,鄭昭不才,實在不知何謂,請明示。”

大統制把茶碗的蓋輕輕敲了敲,喃喃道:“丁亨利的叛逃,對外是宣稱他與叛軍有勾結,你相信嗎?”

鄭昭的心猛地一顫。丁亨利叛逃,的确是這個罪名,不過他知道那定然是大統制欲加之罪而已。五德營是帝國最後的殘餘,而丁亨利當初與帝國軍征戰多年,可以說是帝國軍的死對頭。當初五德營盛極一時,號稱天下第一強兵,用兵如神的丁亨利在五德營的打擊下同樣占不到上風,可那時他也絲毫沒有反複之心,現在勝利了,當然更不可能與那些殘兵敗将勾結。但大統制如此直言,他卻又有些遲疑。

又是因為那個人嗎?在他在心底呻吟着。五德營在那個人的統率下,幾乎可以說是不可戰勝的,就算丁亨利也曾如此哀嘆過。不過,那個人墓木已拱,五德營也已在茍延殘喘,現在已不必擔心了。而在這些年的禁令下,百姓一律不得談論前朝,那個人也漸漸已被遺忘,再過幾年,等那些經歷過舊帝國的人過世,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個人了。他試探着道:“南武兄,那麽真相到底如何?”

“當初為了讓那支敗兵不至于因為絕望而反齧一口,我們定下的是帝君以下全都隐名處斬。當時是使得叛軍尚存一線希望,使他們不敢破罐子破摔,卻也埋下了一個隐患。”

“難道丁亨利一直都耿耿于懷?”

大統制默默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這一點鄭昭早就知道。當初帝國覆滅,那個人率五德營投降,大統制卻認為這支部隊威脅太大,定要斬草除根,當時他也全力支持。那個時候他就怕丁亨利全力反對,曾想過在讨論時用攝心術控制住丁亨利,可是當時丁亨利竟然也竭力支持,使得這個無論如何都有背信棄義之嫌的決議得以通過,五德營也幾乎被徹底消滅。只是五德營的戰力依然超過他們的想象,這支曾經把夢魇一般的蛇人都掃除了的強兵,實在是個噩夢中的噩夢,在那種絕對的劣勢下仍然逃出了一小部份,也許那時開始丁亨利就開始産生了二心吧。不過他想不通的是丁亨利為什麽會經過那麽多年,在事情都快被遺忘的時候重新發作。

大統制慢慢道:“丁亨利是個忠誠的武士,對共和國忠貞不二,可是他也太過看重情義了。鄭兄,這是他最致命的弱點,所以後來他一蹶不振,連征倭也只能由胡繼棠帶隊。幸好胡繼棠不辱使命,平定了倭患,讓共和國得到了這些年的安寧。”

倭人無義,在前朝就時常騷擾沿海。句羅因為與倭島接近,更是屢受侵攻,在帝國時期甚至險些被倭人滅國。胡繼棠征倭,使倭人這些年再無異動,東南沿海防倭的重兵也終于得以得到喘息。鄭昭道:“只是,丁亨利當時真的與五德營有聯系了?”

大統制點了點頭,“他竟然想要背棄共和國,說是要回故土定居。哼哼,他祖上從極西而來,可他一直住在這裏,回去連話都不會說了,還要回去幹什麽?自然是要和叛軍勾結。”

鄭昭不由呆住了。丁亨利居然要去國!對于平民來說,定居異國當然不是罪,那些去異國行商的商人更是幾乎年年都要出去一趟。但丁亨利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共和國的第一元帥,以這樣的身份去國,自然會造成轟動。不過,僅僅因為他提出要去國就說他和五德營勾結,未免也是羅織罪名了,可鄭昭知道這話不能說出口。他道:“當時他向南武兄你提出來過嗎?”

“正是。”大統制的面色變得極是森嚴,“被我嚴辭拒絕後,他居然私自逃走!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話又讓鄭昭的心頭一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句舊帝國的老話,當時因為狄人和倭人屢叛,故有此說,可共和國號稱的人人平等、不分族類。事實上這條政策貫徹得很好,現在共和國的官吏中也有定居在中原的異族之人,丁亨利就是最好的例子;至于尉遲大缽這樣的名畫師,更是沒人把他當狄人看待的。可是這句已經沒人說的話居然又從竭力堅持人人平等的大統制嘴裏說出來,鄭昭不由又是一陣暈眩。

共和國虛僞。五德營在敗北後也曾這樣向民衆宣傳,但當事實證明他們只是在造謠,民衆當然不去相信他們,使得他們在中原立不下足,一退至朗月省,再退入西原。可是大統制這話若是被別人聽到,簡直就坐實了五德營造的這個謠言了。當真言多必失啊,怪不得大統制在人前十分謹慎,這荷香閣內室也少有人進來。鄭昭勘酌着詞句道:“只是,這樣也不至于讓共和國到了生死關頭啊。”

“鄭兄,你真是天真!”

大統制打斷了他的話。在鄭昭面前,大統制向來是難得的和顏悅色,可現在他的神情分明與在議府發言時一般無二了,公事公辦,面無表情。大統制把茶碗放在了幾上,低聲道:“你難道沒想過,一旦丁亨利進入西原,真的與叛軍合二為一的話,會有怎樣的前景?”

丁亨利用兵,不遜于那個人。當初五德營強極天下,也只有丁亨利頂得住他,否則以那時共和軍的兵力,早就被五德營消滅了。大統制最擔心的,就是五德營重新得到一個不亞于那個人的統帥,再次成為他的噩夢吧?鄭昭心裏不禁開始呻吟了。這種想法實在是多慮,連他這個與丁亨利交情不算太深的人都相信丁亨利不會這麽做,不要說與大統制交情莫逆,從一開始就跟随大統制的丁亨利怎麽可能倒戈相向,毀掉自己親自參與建立的事業。難道大統制為了自己的疑神疑鬼,就對幾十年的老朋友和老戰友下手?現在他都有些擔心了。從與大統制的交情來說,自己與丁亨利可以說不相上下,不過自己是文官,大統制多少對自己也更信任一些,更因為那個人是自己手擒的吧……然而假如真有一天大統制對自己也起疑了,那自己自以為是大統制多年心腹的這點自信就實在靠不住。

大統制當然不知道鄭昭此時在想什麽,仍在低聲說着:“那支叛軍是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不能把他們徹底消滅的話,遲早會死灰複燃。這些年來我好幾次曉之以理,要丁亨利放下私情,以國事為重,為共和國解決這個心腹大患,可他就是不聽,現在甚至提出這種要求,難道還不能看出他的真實用心嗎?哼哼,我已經得到過密報,這些年他對西來之人特別有興趣,多次打聽叛軍下落。那時他沒有異動,我也由他,現在他居然擺上臺面來了,豈能再容他胡作非為!”

丁亨利的确該死。鄭昭心裏在呻吟着。也許,大統制的決議才是上上之策,乘着五德營還沒有死灰複燃,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消滅他們,徹底解決隐患。他道:“南武兄,只是你為什麽定下出兵之議不先告訴我?出動重兵不是易事,謀措軍費就讓人焦頭爛額了。你若早些告訴我,我在定明年的國策時就可以将這一筆開支定下來。”

大統制笑了笑,“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讓人直接給你的文書,好讓旁人盡量少牽涉進去。出兵以前一定要保守機密,讓叛軍自以為得計,你要知道他們這些人無所不用其極,在共和國一定還留有密探。我把決議傳給你,就知道你一定會過來的,也正是為了要你再做一件事。”

“是什麽?”

“盡快找出叛軍的耳目。”

大統制說着,從懷裏摸出了一個金幣。确切說,是半個,而且是用種鋸齒形的利刃切斷的。鄭昭接過來道:“這是什麽?”

“到時會有人拿着另外半個來找你。此人是我安排下的影忍,到時你要給他提供方便。”

影忍是刑部的一個秘密機關,專門破獲那些妄圖颠覆共和國的組織。在共和國初建時期,這種組織有不少,大多是些前朝遺老搞起來的。影忍平時打扮成平民,在各地活動,專門搜集各種集會之類的情報,一旦拿到證據,刑部就派出人員緝拿。不過影忍一直與刑部聯系,國務卿府定的是全國的國策,要和影忍聯系尚屬第一次。鄭昭怔了怔道:“是要經費嗎?”

大統制搖了搖頭,道:“影忍自有經費來源。我要的是你給他們提供方便。”

鄭昭心頭猛地一動,低聲道:“難道國務卿府裏也有五德營的耳目?”

他的心已經提起來了。當看到大統制微微點了點頭時,鄭昭更是如同浸在了冰水裏。不過,在這種徹骨的陰寒中他也有一絲欣慰,因為至少可以說明,大統制并不認為自己與五德營有勾結。

離開了大統制府,鄭昭上了車。魯立遠見鄭昭出來,解下馬缰道:“國務卿,現在要去哪裏?”

“回府吧。”鄭昭說了一句,懷裏那半塊金幣似乎在燒灼他的胸口。國務卿主管全國政務,是個很大的部門,吏員上上下下不下千人。他雖然有讀心術,但施這種秘術要耗費很大的精力,他已經老了,而且政務纏身,不可能對每一個人的心思都刺探一番。大統制想必也體諒這一點吧,可是他仍然覺得,大統制沒有要他對國務卿府所有人員篩選一遍,真實的原因還是不夠相信自己。

如果僅僅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那還好辦一些。假如他不相信自己會找出真的耳目來,難道就是說明大統制仍然在懷疑自己嗎?想到此節,鄭昭心中更是如同什麽重重紮了一下。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大統制生死與共,輔佐他創下了如此龐大的事業,早就應該肝膽相照才,此時才發現自己的确是太天真了些。

不行,一定要打好退路了。坐在車裏,他閉上了眼。不管怎麽說,這一次面見大統制,自己總算不是全無收獲。

回到國務卿府,鄭昭見馬廄裏只剩三匹馬,問道:“司楚還沒回來?”

鄭司楚很愛駿馬,當初那匹在兩年前遠征朗月省一役中被斬斷了雙足。但那匹馬極為神駿,鄭司楚不忍它這樣死去,幸虧當時一同出征的上将軍方若水幫忙,将這匹馬硬生生搬了回來。雖然斷了腿,但鄭司楚用木頭給它削了兩條假腿,縱不能跑,卻已能站立。以其為種馬,鄭昭又請相馬高手物色了一匹年歲相當的牡馬,與那匹斷腿馬相配,已生下了兩匹小馬。因為最早時他母親的坐騎是匹名叫飛羽的神駒,這匹斷腿馬正是那匹飛羽為種生的,鄭司楚幹脆把所有的馬都取名飛羽。現在馬廄裏就是那匹斷腿馬和它的兩匹小馬在,鄭司楚慣常騎的那匹飛羽卻不在廄中,只怕鄭司楚出去尚未回來。

老吳牽着馬進馬廄,一邊道:“少爺他去西山看老師去了。”

“幾時去的?”

“大人你出門沒多久,他就出去了。”

鄭昭微微皺了皺眉。他并不喜歡鄭司楚那個老師,但夫人堅持,而老師的槍法的确稱得上天下無雙。所以他也沒有反對,只是不希望鄭司楚與老師接觸太多。只是現在鄭司楚已是個成年人,又剛經歷了這麽大的挫折,他向來對老師極是尊敬,有什麽話向老師說說也不奇怪。只是鄭昭心中總是有點微微的難受。

僅僅是因為老師與那個人的關系吧?不過老師也答應過絕不會向鄭司楚提起,應該不會食言。

他微微搖了搖頭,正要向自己的居室走去,老吳忽然回頭道:“對了,我還差點忘了。大人你剛走沒多久,驿差就送了夫人的信過來,我讓他們放到大人你書房裏了。”

國務卿府裏,鄭昭有一幢三樓三底的大宅子。只是現在夫人遠在五羊城,這宅子一下子顯得空了許多。聽得夫人來信,鄭昭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也不回居室了,直接向書房走去。

書房的桌上,放着一個木匣。打開來,裏面是一件衣服,看得出正是夫人親手縫的,另外還有五羊城特産的荔枝卷。荔枝卷是從幹荔枝裏剝出肉後一個套一個疊成了長長一卷,可以用來煤湯,也可以當零嘴吃,是種滋補品。鄭昭撕開了一卷,拿了一個放進嘴裏,見那些幹荔枝肉都是精心選過,一個個黑得發亮,多半是夫人親手剝的。在木匣裏,還有一封信,撕開火漆看了看,倒也沒什麽要緊的話,無非是報些平安,送上什麽什麽東西,要自己保重一類。雖然這些都是套話,但鄭昭心中仍然感到一陣溫暖。從這封看似平淡的信裏,他分明看到了夫人對自己的關心。

國務卿與夫人分居已有多年了。雖然夫人說是住不慣北方的霧雲城,要回老家五羊城去,背地裏卻有人猜疑是國務卿和夫人吵架了。不過就算夫妻吵架,也不至于鬧到從此分居、只通書信,而國務卿仍然對夫人十分關懷,隔個十天半月就寫信遞東西去,又顯得兩人并沒有鬧翻。旁人看來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認為夫人水土不服的理由是真的。只是,鄭昭自己當然清楚分居的原因。

雖然白薇永世不會原諒我,但她對我終究不能無情。

鄭昭一邊嚼着嘴裏的幹荔枝肉,一邊看着信,默默想着。事實上,這些年來自己對鄭司楚視若己出,鄭司楚幼年時生過一場大病,自己為了他求醫問藥,甚至比白薇更關心,她就算嘴上不說,也看在眼裏的。何況,是她先對不起自己,而自己從來沒有提起過此事,盡管大家心照不宣。在她心裏,至少自己的分量并不比那個人輕,甚至還可能更重一些,因為她畢竟嫁給了自己。

他不禁苦笑起來。他自幼修練讀心術,當時還不知道有什麽後果,事實上修成了讀心術後就不能人道,永遠不會有子嗣了。這一點白薇嫁給自己時沒有對她說明,所以仍然是自己先對不起她。這樣看來,只要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維持現狀,就是最好的情況了,至少鄭司楚一直将自己當成親身父親。事實上,因為鄭司楚和自己住的時候多,為人性格,甚至相貌都有點像自己了,有時他都忘了這個兒子其實與自己并無血緣。自己對鄭司楚的關心無微不至,這樣也對得起那個人了吧……

他看着屋頂,又往嘴裏放了一顆幹荔枝肉。許多年前,那個人就因為他被擒。其實就算自己不去動手,他同樣難逃一死,自己只是為了出這口氣,也為了讓他少受些痛苦,但後來白薇知道後就恨了自己那麽多年。現在又過了許多年,白薇和自己都已經老了,她對自己的恨意也終于被歲月磨洗幹淨了吧。只是,大統制的恨意卻是歷久彌新,直到現在仍然将五德營當成最大的敵人。看來若不把五德營徹底消滅,大統制這一輩子都會寝食難安了。只是大統制說妻子懷孕,這是真的嗎?

鄭昭又把一顆幹荔枝肉放進嘴裏。他曾經懷疑過大統制也與自己一樣修練過讀心術,所以這些年來一直無子,可是細細察看,他并沒有這種奇術,而且有時大統制為了知道屬下的秘事還要勞動自己。這次大統制說起自己有孩子時,也是真心實意地歡喜,鄭昭的讀心術修為精深,雖然讀不出大統制心思,可察顏觀色也看得出。這樣看來,大統制的确不可能有讀心術,這樣便又能放下心來了。現在才讓妻子懷孕,想必是這些年來國務繁忙,事情太多吧。

可是鄭昭依然無法讓自己安心。現在普天下,只有這一個人自己是讀不出心思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大統制這人身上的秘密也實在太多了點。不過對于自己來說,還是不要去多想方是正理吧。

他正想着,卻聽得門外傳來了一聲清亮的馬嘶,正是鄭司楚那匹飛羽。他站起身走出書房的門,恰好看到鄭司楚将馬牽進馬廄。他高聲道:“司楚!”

鄭司楚把馬拴好,走過來道:“父親。”

這兩年鄭司楚随軍駐紮在昌都省,天天訓練,人也長高了不少,已比鄭昭高了半個頭。鄭昭眯起眼看看他,微笑道:“司楚,你去見老師了?”

“是啊,母親信中交待的,要我送些魚幹和幹荔枝肉去。”

這也是慣例了。鄭昭和鄭司楚說了幾句閑話,便道:“天也不早了,你身上淨是汗,去洗個澡再歇息吧。”

鄭司楚笑了笑道:“是啊,天不是很熱,可騎馬走了一程就覺得熱。我在老師那裏吃過了飯,不過他那裏不容易有熱水,所以沒洗澡,汗味很重吧?”

“是啊。你娘給你寄衣服來了吧?”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是啊。裏外的衣服都有。”

“她在五羊城沒事幹,大概就整天在做衣服了。你小姨的手很巧,你娘和她在一塊兒,手藝應該好了許多。”

鄭司楚道:“是啊。父親,那我洗澡去了。”

等鄭司楚走了,鄭昭回到書房,這才放心地讓幫工把自己的飯菜送過來。方才他以讀心術掃視了一遍鄭司楚心頭,老師的确什麽也沒說,而鄭司楚終于從被開革出伍的痛苦中掙脫出來了,現在他很是放心。

只是鄭昭當然沒有發現,此時的鄭司楚眉頭微皺,似乎在想着什麽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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