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西原的薛庭軒當然聽不到遙遠的霧雲城裏一個小小百夫長的心聲。此時的薛庭軒躲在自己書房裏,一邊喝着濃茶,一邊翻着一本書。
雖然一戰大獲全勝,但自身損傷也不小,而且安置千餘降兵的事也讓人焦頭爛額。五德營一共只有一萬多人,士兵兩千許,現在突然多了千餘降兵,十來個人裏就是一張新面孔,萬一降兵作亂,那可不得了。好在司徒郁獻策,楚都城未婚少女和寡居的婦人都有不少,本來五德營并不廢止納妾,但在楚都城當真稱得上全民平等,大家都同枝連氣,少女自不肯為人妾室,而寡婦的前夫也許是現在對她有意之人的上司或朋友,她自己不願,哪有人敢強逼,何況未婚女子還多着。本來這些女子的婚姻之事大成問題,現在這一千餘降兵盡是年輕力壯的漢子,正好可以讓他們在此成家。一來使降兵不起二心,二來可以大增楚都城人口,實是一舉兩得之事。薛庭軒大為首肯,而楚都城的民衆因為這上千降兵都是語言相通、相貌一樣的同族,招他們為婿自然比招西原中同信法統的異族為婿要好得多,同樣大為支持。唯一不太支持的,大概只有楚都城的未婚男子了。因為以前楚都城男少女多,他們挑選妻子的餘地要大得多,這樣一來他們也成了被人挑選的對像。那些降兵雖然只是投降過來的,不少人卻相貌堂堂身材離大,條件比他們要好。這些年輕男子也曾聚衆向帥府請願,以不能對降兵如此優待為名要求修改這條決議,不過還沒等他們聚集半天,就被家裏人拖的拖打的打,全拉了回去。五德營鼓勵生育,這些未婚男子家裏幾乎人人都有姐妹,在他們父母看來,兒子娶媳婦雖然比以前稍難一點,卻仍不是問題,嫁女兒卻是最為頭痛的大事。想挑個上好的女婿,在楚都城比什麽都難。薛帥這條決議只不過稍解了點燃眉之急,這夥小兔崽子居然想攪黃了,真個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除了這一點小小的波折,這條決議一致通過。雖然五德營平時的決議全是由全民投票決定的,但有史以來這一條大概是最一邊倒通過。薛庭軒是五德營大帥,楚都城裏地位高一些的人家嫁女,都希望他和陳忠這兩個威望最高的人能夠出席。薛庭軒開始卻不過情面,跑了五六家,結果被敬酒都敬得快要吐血,只能借口生病,在書房裏喝兩口茶醒醒酒意。
楚都城裏辦喜事的人接連不斷。即使那些降兵仍然有懷二心之人,但起碼有一半也心定了。然而薛庭軒知道,危機并沒有過去。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一招不慎,就會徹底崩潰。他身上擔負着的,不是一身的安危,而是這一萬多人的身家性命。
楚都城現在的存在十分微妙。名義上已經立國號為楚國,然而這個楚國沒有皇帝,只是大帥負責,而事實上卻是陳忠以一個人的威望支撐着。陳忠是過去那支威名赫赫的五德營最後的宿将,以他的餘威,在遙遠的西原也足以令遠人注目。只是陳忠年事已高,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能盡快把陳忠的擔子接過來。這一戰固然使他的威信大大上升,可目前仍然遠遠不夠。
門外有人叩了兩下,司徒郁的聲音響了起來:“薛帥,有空嗎?”
薛庭軒擡起頭道:“司徒先生嗎?請進。”
司徒郁走了進來。他的臉也是紅通通的,大概剛喝過酒。看見司徒郁這副樣子,薛庭軒給他倒了杯茶,不由笑道:“司徒先生也逃席了?”
司徒郁接過茶來喝了口,道:“是啊。幸好苑先生酒量好,他去撐着,我可真撐不下去了。”
西原上的酒大多是馬奶酒。對于喝不慣的人,馬奶酒味道實在有點怪,喝多了更不好受。薛庭軒微笑着道:“陳老将軍呢?他應該沒事吧?”
司徒郁也笑了,“陳老将軍沒人敢灌他酒,所以和他一塊兒去的話,就是我和苑先生喝得最多。”
“坐一會兒吧。哈哈,反正過了這個月,辦喜事的人就該少了。”
楚都城雖然是帝國的最後殘餘,但在這裏完全沒有帝國那種森嚴的地位之差。對于楚都城的人民來說,大帥以降,所有人都與他們一般,是在異域打出一片天地的同伴,而這也是楚都城在這裏一直屹立不倒的根本。得民心者得天下,這話很早就有了,現在五德營要得天下當然還無從談起,但楚都城卻的确堅如磐石。為楚都城共存亡,幾乎是所有楚都城居民的信念。
如果這不是一個小城,而是一個國家,或都只像阿史那部那樣擁衆三十萬,也足以縱橫天下了吧。不過,現在離縱橫西原的目标已然不遠了。
薛庭軒喝了口茶,道:“四部的事如何了?”
此番大破共和國遠征軍,四部出力不小。四部與楚都城雖是異族,但同是信奉法統的,這也讓四部對楚都城有種天生的好感。不過西原宗教很多,許多部落并不信奉法統,要争取那些部落的支持,才能真正在西原立下腳來。
司徒郁道:“四部已安定下來了。回報之人說,我們派出的農耕指導很得他們歡迎,如果明年能得到豐收,四部就更會死心塌地地跟随我們。”
帝國軍隊有一項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屯田。駐守部隊在當地開荒種地,自行解決糧秣,因此五德營裏也有不少經驗豐富的農人。西原部落大多游牧為生,但游牧太靠不住,一旦遭受天災,牛羊倒斃,剩下的就只能去搶掠了。如果農耕有成績,四部率先可以成為定居部落,也就與五德營行成一個切實有效的攻守同盟。這是司徒郁早就提出來的,本來就已開展,現在大勝之後得到了喘息之機,幫助四部轉向農耕也就真正開展起來了。薛庭軒點了點頭,道:“很好。”
“朱先生有什麽消息嗎?”
朱先生是潛伏在共和國裏的耳目。這雖是一招閑棋,但在上一次正是朱先生及時通報了共和國将要突襲的消息,立下了第一件大功。共和國吃了這個敗仗,但根本未損,肯定還會有第二次行動,因此朱先生的任務也将會十分吃重。薛庭軒的面色沉了下來,道:“你看看吧,剛收到的羽書。”
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帛書來。司徒郁拿過來剛看了一眼,也動容道:“共和叛賊已經發現了?”
薛庭軒點了點頭,“是啊。雖然朱先生現在沒事,但他的處境定然更加艱難,近期已不能再與我們聯系了。共和叛賊雖然無信無義,卻是個不可小看的對手,他們吃了這個大虧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司徒郁沉默了片刻,點點頭道:“也只能如此。好在朱先生足智多謀,應該能夠自保。好在叛賊仍有行動,我們早就料到了。”
“你覺得,他們下一波攻勢會在何時發起?”
司徒郁淡淡笑了笑道:“依下官淺見,叛賊雖然竊據國器,但這一敗已讓前線積攢的辎重損失殆盡,想再發動一場攻勢,至少也要準備大半年。”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是啊。他們很有可能會在今年夏末秋初發動攻擊,那時我們秋糧尚未收割,正值青黃不接,此時發動,事半功倍。”說到這裏,他用手指輕叩了一下桌案,又道,只是這一次,恐怕他們會與思然可汗聯合了。
司徒郁忽地站了起來,道:“薛帥,下官也在一直想這個問題。依下官所見,不妨先下手為強,與思然可汗取得聯系。”
阿史那部的定義可汗已與五德營結成同盟,仆固部的思然可汗本來就是阿史那部世仇,多半就會倒向共和軍。雖然阿史那缽古那老狐貍以婚姻之事拉攏,想借機利用五德營,不過婚姻的履行之日尚遠,現如今阿史那部與五德營的結盟乃是密約,思然可汗未必知道。薛庭軒怔了怔,淡淡道:“這确是一條未雨綢缪的好計,只是能說服思然可汗嗎?”
司徒郁笑了笑,“下官不才,願擔當此任。也不必要求思然可汗與我們結成攻守同盟,只消他能對共和軍産生懷疑,那就足以打破叛賊兩面夾攻的計劃。”
薛庭軒看了看司徒郁,有些猶豫地道:“是嗎?司徒先生,你有什麽計劃?”
“下官已查探過,思然可汗這人甚是兇悍,但此人自命情種,寵愛一個名叫真珠姬的寵妾。真珠姬生日就要到了,如果能搭上真珠姬這條線,給思然可汗吹吹枕頭風,當有效用。”
薛庭軒搖了搖頭道:“思然可汗也不是個軟耳朵,縱然寵愛姬妾,但這些事關部族的大事他是不會聽的。何況他縱然不知我們已與阿史那部結盟,風聲總聽得到一些,更不會輕信。”
司徒郁卻又笑了起來,“薛帥,要他相信我們自然很難。但我們只要他不相信叛賊,那就容易得多了。”
薛庭軒雙眉一揚,道:“司徒先生有什麽具體計劃?”
“當今西原,阿史那部、仆固部與我們鼎足而三,任何一方倒下便打破了這個平衡。思然可汗一直擔心我們會對他下手,現在五德營新得大勝,他一定更加擔心。一旦讓他知道,我們已有借小勝向共和軍乞降之心,他就會感到害怕。”
薛庭軒的眼裏亮了起來,“你是說……”
司徒郁點了點頭,“共和叛賊對我們窮追不舍,在旁人看來總有些想不通,思然可汗自不例外。只消先造出風聲,說共和軍其實是借收降楚都城為跳板,有敉平西原之意,西原諸部定然人人自危。此時再派人去思然可汗跟前說明唇亡齒寒的道理,到時他就算心中不願,也不會坐看叛軍得手。”
薛庭軒道:“只是究竟要如何才能讓他相信?”
“雙管齊下。一方面讓他明白,五德營距他近,叛賊距他遠,得罪了我們沒他的好果子吃,另一方面也讓他知道我們的實力已讓他吞不下去。”
薛庭軒笑了起來,“就是要對阿昌部下手?”
阿昌部是一個依附仆固部的小部族,離楚都城較近。雖是小部族,但實力與五德營大致相當,大約也有萬餘人,擁兵兩千餘。這一部倚仗仆固族勢力,不時搶掠周圍部族,現在依附楚都城的四部就曾遭到他們搶劫,對其甚是痛恨。五德營初來時因為根基未穩,曾向他們示好,但阿昌部酋長十分狂妄,不把五德營放在眼裏。在薛庭軒計劃中,阿昌部正是他的下一個打擊目标。司徒郁點了點頭道:“阿昌部酋長貪欲甚強,只消如此,就讓他自食其果。”
聽完了司徒郁的計劃,薛庭軒的眼裏更加明亮。司徒郁這個計劃與他不謀而合,只是更加細致,絲絲入扣,當真一舉兩得,到時翦除了思然可汗的羽翼,思然可汗也無話可說。他的手掌一敲,道:“好!”
阿昌部的酋長名叫哈拉虎,是個身高體壯、力大無窮的勇士。他自誇是西原第一勇者,固然有不少人不同意,但阿昌部出去搶掠,別族勇士的确從無能正面與他相抗者。
“大王。”
過來的是他手下三百鐵虎軍首領亦都赤。亦都赤是哈拉虎的表弟,也是個又高又大的漢子,滿臉都是胡子。此時亦都赤的一張胡子臉上盡是笑容,那三百鐵虎軍則押着數輛大車過來。哈拉虎迎上前去道:“亦都赤,今天弄到什麽好貨了?”
“是一夥中原商人。我見他們的車很是沉重,就知道東西不少,沒想到居然有如此之多,哈哈。”亦都赤從車上抓起一個包,拉開了道,“大王,你瞧,這是中原的緞子,真漂亮。”
中原絲綢在西原是極為貴重的東西,那些酋長無不以有一套緞袍為榮。聽說在極西的大羅國,幹脆把中原叫做“絲國”,就是因為這種奇妙而華美的絲綢讓他們神魂颠倒。阿昌部只是個小部,難得搶得到中原商人,這次居然搶了這麽許多,哈拉虎喜出望外,接過來道:“好,好,亦都赤,你真會辦事。”
“還有呢。大王,你瞧瞧這個。”亦都赤說着,領着哈拉虎走到另一輛車前。這車上裝的卻是一個個大泥塊,也不知是什麽。哈拉虎正在納悶,亦都赤伸手在一個泥塊上扒了兩下,泥土紛紛而下,裏面露出的竟是一套五彩細瓷器。原來瓷器易碎,行商要走遠道,就先把瓷器埋在軟泥中,再種上豆子之類。等豆根将泥塊重重繞纏,就算砸在地上都不會碎了。瓷器是中原出口異國的另一大宗物品,哈拉虎雖然不學無術,但泥塊中露出的這些細瓷器燦然生光,比他現在用的那些漂亮許多。這一輛大車上足有十幾個大泥塊,定然有幾百套瓷器了,這兩輛車裝得滿滿的,單是這兩輛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而後面居然還有五六輛。他大喜過望,叫道:“這夥中原商人生意倒做得不小,哈喇了沒有?”
“哈喇”在西原一帶俗語中就是“殺”的意思。亦都赤道:“他們逃得倒快,一見我們過來就遠遠逃了。哈哈,但願他們膽大包天,還想再做一趟翻本。”
這條路上有阿昌部這麽個煞星,商人很少經過。雖然阿昌部也是游牧為生,在西原四處不定,可運氣總沒那麽好,不一定能碰到這麽大的客商,這一次也是聽得過往牧人說起,有一批帶了不少貨物的商人居然從這裏走過,他才讓亦都赤帶着鐵虎軍去搶劫。只是沒想到居然搶了這麽大一票生意,哈拉虎從泥塊中扒出一個盤子,一雙大手不住撫摸,更是喜不自禁,道:“還有什麽?”
“好叫大王得知,這幾輛車還只是些小東西,這輛車上更是了不得。”
亦都赤帶着他走到另一輛東西少一點的車上。這車子卻只載了兩口大箱,箱鎖卻已被砸開了。亦都赤打開箱子,一開箱便覺寶氣沖天,裏面居然盡是些珠寶。西原當然也有珠寶出産,像玉石更是出在西原一處山中,但西原匠人的手藝卻遠不及中原匠人。這些珠寶無一不是上品,做工精湛,哈拉虎心花都要開了,伸手要去抓,又怕自己一雙沾過了泥巴的手弄髒珠寶,不住口叫道:“快放好快放好。今天殺羊殺牛,好好慶祝,鐵虎軍每人都有一條牛腿。”
雖然哈拉虎甚是小氣,但這一筆意外之財實在太大了,連他都似轉了性。鐵虎軍自是人人都加了夥食,連他自用的馬奶酒這回都毫不小氣,拿了許多出來犒賞部衆。這一天對阿昌部來說,當真是個節日。
阿昌部僻處西原,族人少學無文,歌舞也多半粗俗。這一日篝火熊熊,族中大小盡圍着火堆不住歡歌舞蹈。他們的歌曲雖然粗俗,在放聲唱起時卻也聲震霄漢,到了半夜仍然未止。哈拉虎坐在正中的椅上,看着族人圍着火堆舞蹈,心中說不出的得意。
在那輛絲綢車上,居然還有一整套做好了的衣袍。他身材雖然高大,但這衣袍竟然甚是合身。雖然思然可汗比自己勢力大多了,但服飾用品只怕也未有如此之精。他還記得曾去拜見思然可汗,當時見思然可汗身上那件綢袍子十分眼熱,現在自己身上也有一件,而且是全新的,面前的酒杯盤子也煥然一新,與以前那些做工粗糙的牛角杯、木盤陶盆不可同日而語,至于這些珠寶飾品,更是連思然可汗都未必能有。他越想越高興,一手抓着一只烤羊腿不住地啃,卻還小心不讓油脂滴到身上。
正吃得開心,外圍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雖然歌聲響徹雲霄,但這聲音裏竟然還夾雜慘叫。哈拉虎呆了呆,看了看正在邊上啃着牛肉的亦都赤道:“亦都赤,出什麽事了?”亦都赤把一塊牛肉咽了下去,道:“想必是……”
他話未說完,有個鐵虎軍已急匆匆沖上前來,叫道:“大王,大王,有人殺來了!”
有人殺來!哈拉虎也顧不得油脂會沾在身上了,把羊腿一扔,跳起來道:“上馬!”
阿昌部的搶掠和游牧并重,十天半月就會出去厮殺一番,就算遭人突襲也不是第一次,他是看得多了。可是那鐵虎軍卻似乎大為驚恐,仍在叫着:“大王,那是那個楚……都……”
這兩個字音對西原人來說,要發得清楚并不容易。哈拉虎一時間尚未聽清,亦都赤卻叫道:“是五德營?”
“五德營”這三個字音要好發得多了。那鐵虎軍定了定神,道:“是啊。”他話音剛落,卻聽得轟然一聲響,這回的慘叫聲人人都聽得清。這回那些正圍着火堆跳舞的人們也全慌了手腳,立時四散。阿昌部是馬上部落,武器馬匹都在身邊,很快就能組織起攻勢。可是這一回卻有點不一樣,那種響聲來得極快,方才還有裏許以外,現在居然已到了近前。遠遠的,只聽有人高聲喝道:“哈拉虎,還不出來投降!”說的卻是西原通行的土語。哈拉虎呆了呆,向邊上的亦都赤道:“那些商人是從五德營來的?”
五德營勢力不比阿昌部弱,而且新近把中原讨伐軍都打敗了,聲勢極盛。不過五德營從來不做行商,哈拉虎根本沒想到為什麽會惹翻了五德營。
就算五德營也不怕你!他翻身上馬,邊上的侍從已拿來了他慣用的鐵刺棒,他将鐵刺棒一舉,厲聲叫道:“阿昌的好漢,跟我去殺!”
哈拉虎的勇力在西原亦是有名。那三百鐵虎軍是他兩千餘部衆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更是個個都不同尋常。他剛喊出,身邊已聚集了百餘名勇士,跟着他便向前殺去。
敵人是從東南邊殺來的。此時東南邊已是烈火熊熊,阿昌部的不少穹廬都被點着。阿昌部的戰士極是悍勇,看到這等情形,更是憤怒,殺心也更盛。可是又沖出沒多久,哈拉虎只覺眼前突然一亮,耳畔只聽得一聲巨響,随之而來的便是部衆的慘叫。
是中原火器!
哈拉虎的心都已抽了起來。中原火器,對西原人來說實是種不可思議的武器。不過他勇悍無比,就算火器也不放在眼裏。他一舉鐵刺棒,喝道:“殺啊!”
火器發射,當中必然要有間斷。如果被一擊挫了銳氣,這樣這些中原人就能連續發射,怎麽都鬥不過他們了。可若是劈頭迎上,來個以硬碰硬的話,哈拉虎不相信世上有誰還能鬥得過他。在他帶動下,那些鐵虎軍亦直沖上前,外圍原本已被火器吓破了膽的部衆見大王親身沖上前來,亦是信心大增,跟随而上。
果然,這一波攻勢搶在了敵人火器的間隙。在周遭一片晦暗中,哈拉虎只見戰馬環列,不知有多少人正列陣過來。他大吼一聲,揮起鐵刺棒便直沖過去。他這鐵刺棒重達七十多斤,一棒下去,石頭都要粉碎,迎着他的有個士兵,用的卻是中原人習用的長槍,但在他鐵刺棒迎頭痛擊下,長槍“啪”一聲從中折為兩段,鐵刺棒仍然落下,正砸在那人頭上,将那人砸得腦漿崩裂,連哈拉虎身上的緞袍都沾上了血跡。
這一下先聲奪人,便是敵人都氣為之奪。哈拉虎更是氣貫雲霄,手起棒落,接連三四個迎上來的敵人被他打落馬下。他的鐵刺棒又重又大,一棒下去,揮舞時速度又快,敵人連閃都閃不掉,唯有阻擋。而阻擋的結果,就是槍杆斷折,人被打死。打到第四個上,哈拉虎的力量使發了,這一棒下去,那敵人的坐馬也哀嘶一聲,鐵棒連馬脊都打斷了。
來吧,我一人就把你們全都打死!哈拉虎的眼睛都已紅了,拍馬又待向前,斜刺裏卻有個人沖了過來。
這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大刀。雖然這把刀亦極是闊大沉重,但哈拉虎絲毫不懼,故伎重施,鐵刺棒又是一棒打下。“砰”一聲,火星四射,兩匹坐騎卻同時嘶鳴一聲,哈拉虎只覺一條手臂被震得發麻,那人的刀杆卻沒有斷。
這人用的是鐵杆刀!
哈拉虎大吃一驚,還不等回過神來,邊上亦都赤已叫道:“鐵刃陳忠!”
刀杆用鐵鑄,那這把大刀的重量已不比哈拉虎這杆怪物一樣的鐵刺棒輕了。西原雖然多有勇力之士,但用這等鐵杆大刀的,唯有一個人。
楚都城的老将,鐵刃陳忠。
哈拉虎今年四十歲。陳忠比他大了快有二十歲,須發都已有些白了。然而在火光中,陳忠提刀立馬,巍然直如天神。哈拉虎心頭不由一顫,對眼前這個老者有了一絲莫名的懼意。
陳忠的勇力,在西原幾成傳說。當初五德營初來,想解決他們的人大有人在。當時定義可汗召見他們,本來是想把他們全部變成奴隸。在談判不順之時,陳忠舉刀,在阿史那部諸多勇士跟前揮刀劈開了定義可汗帳前石鼓,一舉震懾了這些桀骜不馴的勇士。那石鼓足有半人高,用一整塊堅石鑿成,陳忠一刀竟然将它齊齊劈開,這等勇力縱然是定義可汗帳下猛士如雲,也無一人能及。不過哈拉虎聽說了這事後甚不服氣,覺得砍開石鼓不算什麽,他的鐵刺棒要打碎尋常石頭不在話下,用的如果是大刀的話,多半也能劈開。現在終于碰到了這個傳說中的勇武之士,力量上他雖然不見得遜色,可是心底仍然升起懼意。
不僅僅是勇力,更讓他畏懼的是陳忠那種當者辟易、一往無前的氣概。雖然這人已經老了,可是在他身上,仿佛有天火正在燃燒,不可向迩,恐怕靠近了都會被燒得連渣都不剩。
陳忠接了哈拉虎的鐵刺棒,也覺手臂發麻。但他仍然若無其事,牽着馬,聽得對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高聲喝道:“正是陳忠。有膽的勇士,上來一戰。”
他說的是中原話,哈拉虎聽不懂,不過也知道那是陳忠在挑戰。他咬了咬牙,叫道:“西原第一勇士,阿昌大王,哈拉虎!”
哈拉虎的話陳忠一般聽不懂,但最後的報名卻也懂了。他冷笑了一下,握緊了刀,向哈拉虎指了指。
哈拉虎是西原有名的勇士,號稱無人能夠擊敗。當然,這種擊敗指的是單挑,現在阿昌部在五德營的突襲下已是一敗塗地。不過如果不能将哈拉虎斬于馬下,這些把性命當兒戲的西原勇者仍然會不顧一切地反撲,五德營的損失也不會小。解決阿昌部的決定是薛庭軒秘密提出來的,阿昌部依附思然可汗,解決了他就是和思然可汗正面為敵。不過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子侄自有他的道理,其間細微他雖然不懂,但他一定要讓這個計劃成功實現。
火光中,他的須髯飄灑,此時戰場上有了難得的靜谧,雙方也暫時停止了厮殺。五德營固然對陳忠有絕對的信心,阿昌部對他們這個貪財又小氣的大王也信心滿滿。盡管現在誰先沖鋒,誰就能占點便宜,但誰都沒有動。
勇者的對決,永遠都值得尊敬。
哈拉虎嘶吼一聲,雙腿一夾坐騎,馬立時向陳忠沖去。阿昌部遭到五德營偷襲,敗北是免不了的,事實上他也根本沒想到五德營居然在思然可汗的威脅下還敢如此出擊。但能夠陣斬陳忠,西原勇士哈拉虎,就是名副其實的西原第一勇士。
兩匹馬交錯而過,又是“砰”一聲響。兩樣武器都是純鐵鑄就,火星更是如噴泉般直罾出來,在兩人頭頂都籠成了一道細網。旁人盡都屏住呼吸,連戰馬都似乎被這兩個勇者驚得呆了。
哈拉虎與人對敵,一棒下去,從無人逃得性命,唯一的例外是當初一個仲蘭部的勇者。那人接住了哈拉虎一棒,但第二棒下去就虎口震裂,第三棒被哈拉虎打死。雖然也死在哈拉虎棒下,但此人居然要哈拉虎三棒才打死,一般被西原的歌者傳頌,說那是少有的勇士。只是這一次哈拉虎已與陳忠交手兩次,兩次都是硬碰硬,哈拉虎卻絲毫沒能占到上風。
這還是人嗎?
雙方都這樣想。
此時的陳忠也覺得有些喘息。僅僅兩個照面,哈拉虎就把自己逼到這等地步,這個怪物果然名下無虛。
哈拉虎的力量,也不會比當初的蛇人遜色。陳忠帶轉馬時想着。如果有楚帥在自己身邊,自己擋住哈拉虎的猛攻,楚帥趁機出槍,哈拉虎定然難逃一死。事實上,現在若是薛庭軒與自己聯手,要殺哈拉虎同樣是輕而易舉的事。
只是,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哈拉虎要用自己的力量來對抗,難道鐵刃陳忠越老越不長進,反而想倚多為勝?
他看着黑暗中向自己沖來的哈拉虎,依稀又看到了當初在疆場上與蛇人浴血奮戰的情形。
陳忠一生,絕不低頭!
他咬了咬牙,胸口也似有一團烈火燃起。這團火散入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已經因為衰老而有時感到酸痛的四肢重新充滿了力量。
哈拉虎,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中原武人也有用鐵棒的,但從來沒人用過如此沉嚣的鐵刺棒。七十多斤的鐵棒,不用打,倒下來都足以壓死人,不要說以哈拉虎這一身怪力揮舞如飛。哈拉虎的手法并不出奇,然而這種力量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
第三個照面又過了。“啪”一聲,這一下火星更是漫天飛舞。陳忠有生以來,也是第一次産生了迷惘。
這個對手的力量仍然沒有窮盡嗎?
在與陳忠交手前,哈拉虎已經打死了好幾個五德營士兵。雖然他出手行若無事,但單手揮動七十多斤的鐵刺棒,就算鐵人都不可能支持多久。可是哈拉虎每一棒下去,力量卻似有增無減,第三個照面雖然仍是平分秋色,陳忠卻感到刀杆已在發燙。
老了。畢竟是老了。哈拉虎正在盛年,他的力量并不能超過陳忠,可是長力卻要好得多。如果這樣硬拼,陳忠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支持十個照面。
如果自己年輕二十歲,哈拉虎的力量雖然可怕,仍然不在他心上。畢竟,當年的陳忠與蛇人這等怪物都敢一對一硬拼,可是現在畢竟是老了。
看來,只能和楚帥一般,用手法取勝。
陳忠年輕時就以勇力聞名。他雖然沒有“中原第一勇士”這種稱謂,但知道他的都默認他是中原第一神力之士。
陳忠的遠祖,是帝國開國十二名将之一陳開道。陳開道在十二名将中就以神力聞名,陳忠的力量更勝乃祖。以他的力量,正與哈拉虎一般,一刀下去,旁人根本無法阻擋,所以當他當也并不把刀法之類放在心上。
勝負只在一線。再好的刀法,來不及使用,就等于無用。
只是當時楚帥曾勸告自己,人力有時而盡,如果一味自恃勇力,終有盡時,因此要盡量保存體力,用最少的力量去取勝。
那個時候,五德營人才濟濟,五大統領盡是一時俊彥。陳忠在五德營五大統領中最為謙和,聽了楚帥的勸告,他也覺得有理,便禮下于人,随時向人請教,久而久之,練成了五刀。
只有五刀,陳忠将其命名為“五德”。在刀法精通之士看來,這仁義信廉勇五刀稍嫌笨拙,并不算極其精妙。然而就是這五刀,以陳忠的力量使出來,卻有天崩地裂之威。
任何刀法,說到底無外乎兩點:力量和速度。陳忠的這五刀簡化了種種變化,卻将速度練到了極致。而以他的力量使出,更是比任何精妙刀法威力更大。
可惜的是,這五刀也只有陳忠才能用。如果沒有陳忠的力量,這五刀就仍然是五式稍嫌笨拙的刀法罷了。所以後來陳忠想把這五刀傳授給五德營,實戰中卻發現其實還沒有通常的刀法威力大。可是只消陳忠使出這五刀,仍然銳不可擋,旁人毫無勝算。
看來,只能用這五刀了。
他帶轉馬,手腕一翻,将鐵刀翻了個面。原本提刀時刀頭在前,刀口向下,但這回刀頭向了身後,刀口也成了向上。
寒色已深,周圍雖然有火光,但哈拉虎根本沒去注意對手握刀的變化。眼前這老頭子的力量,同樣讓他心悸,有生以來,哈拉虎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力士。他把鐵刺棒也握了握,左手卻不自覺地握住了棒尾。
他從來沒有用雙手棒對付人過。雙手用棒,固然力量大了不少,但速度終究要慢。而且騎在馬上,一旦雙手脫缰,用力過大,反要摔下馬來。不過眼前這個老頭子,顯然不是單手棒能對付的。
他盯着對面暮色中的陳忠,雙腿忽地一夾,猛吼一聲,馬已直沖向前。
哈拉虎的馬也不是尋常坐騎。一般的馬飲水吃草,但這匹馬自幼哈拉虎就喂它飲血吃肉,人是怪物,馬也是怪物。就算與陳忠硬拼了三個照面,力量傳到坐騎上,他的馬反而兇性更發,呲着牙,簡直與草原上渴欲飲血的餓狼一般。
這個老頭子力量再大,終究是個老頭子。一棒打不死他,兩棒三棒,十棒一百棒,就算是塊鐵,在這等猛擊之下也要變得粉碎。
哈拉虎的雙手握住了鐵刺棒,這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