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

你的手包一下吧。”

先前北鬥以車廂板擋住了箭矢,但有支箭刺穿了廂板,把他的左掌刺了個對穿,鮮血将一條手臂都染得通紅。情急之下,他還什麽都感覺不出來,此時聽薛庭軒一說,他看了看掌心,笑道:“多謝薛帥關心。這些人是誰?”

自然是仆固部的人。只是薛庭軒還沒說出來,只聽得不遠處蹄聲大作,有個人高聲叫道:“薛元帥!薛元帥!”說的是中原話,正是阿史那缽古。薛庭軒站直了,高聲道:“缽古大人,薛庭軒在此!”

沒過多久,一隊阿史那部騎兵擁着阿史那缽古跑了過來。阿史那缽古聽得隊伍後面出事,吓了一大跳。現在正是五德營要依附阿史那部的時候,若是在這當口薛庭軒出了什麽事,他送馬、送女兒這一系列舉措全成了雞飛蛋打,當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可急歸急,阿史那部援軍足足有三萬之衆,隊伍綿延數裏,阿史那缽古又在隊伍最前,直到現在才趕到。一路上他急得滿頭大汗,生怕趕到時只見到遍地死屍,但到了才發現原來沒幾具屍體,待聽得薛庭軒的聲音,他那顆提到嗓子眼裏的心才算放了回去。一到薛庭軒邊上,他連忙跳下馬,拉住薛庭軒的手道:“謝天謝地,薛元帥,你沒事啊。”

薛庭軒行了一禮道:“多謝缽古大人,我沒事。我手下有個人手上受了重傷,請大人速速派醫官過來。”他頓了頓又道:“另外,玉花骢落荒而走,還請缽古大人幫忙找回來。”

阿史那缽古道:“這個自然。”玉花骢是他送給薛庭軒的,這匹馬神駿之極,尋常狼群多半追不上。薛庭軒連玉花骢都失了,方才危急可以想見。他看了看周圍的狼屍馬屍,不由咋舌道:“庭軒,為防萬一,你還是到隊伍最前面去吧。”

薛庭軒笑道:“缽古大人放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阿史那缽古不知薛庭軒哪來的信心,但薛庭軒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只是小聲道:“是突利那家夥幹的嗎?”

“除了他,還會有旁人嗎?”

雖然這樣說,但薛庭軒心裏卻有另外一個念頭。如果到了時機,阿史那缽古也會幹這樣的事——還有自己也會。

打發了阿史那缽古,阿史那部的醫官也過來了。金槍班戰死兩人,剩下幾人都只是些輕傷,只有北鬥掌上之傷較重,便也只是皮肉傷。等醫官一走,薛庭軒便回到大車裏。北鬥躺在榻上,左掌上包着層層紗布。一見薛庭軒進來,北鬥連忙坐起身道:“薛元帥。”

薛帥示意他不必站起來,道:“北鬥兄,傷勢怎麽樣了?”

阿史那部醫術兼中原與西原之長,據說是以極西之地的醫術為根本,輔以中原醫術,尤其因為西原征戰不斷,所以刀傷一科相當高明。那醫官給北鬥清洗好傷口,上了藥後又包紮好,加上北鬥原本就身體強健,現在傷口只隐隐有些疼痛而已。他道:“不礙事了。”

寒暄了兩句,薛庭軒道:“北鬥兄,有件事我想請教你一下。”

北鬥道:“薛元帥請說。”

薛庭軒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此番,你本有機會殺我,但為何還是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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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鬥淡淡一笑道:“薛元帥,你不相信我嗎?”

薛庭軒盯着他的又眼,仍然慢慢道:“就在這些人伏擊之前,其實你随時可以脫出鐐铐,我卻并不知情,如果那時你要殺我,得手的機會相當大。但你既不肯表态跟從我,又沒有動手,說明你當時仍在猶豫。後來我被那些人伏擊時,眼看便要喪命在箭矢之下,你卻突然沖出來救我,我想知道為什麽在這片刻間你會拿定主意?”

北鬥看着車外。此時車簾已撩了起來,晚風習習吹進。西原上的晚風,清涼宜人,卻又帶着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北鬥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本是個孤兒,是大統制收留了我。當初大統制收容我們,總數有十餘人,他讓我們習習武,再從中選拔出我與南鬥兩個天官。北鬥主死,南鬥主生,我的任務是聽從大統制之命、刺殺不服從之人。”

薛庭軒知道北鬥現在說的,正是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帝國覆滅那年,他才十二歲。從小,他耳朵裏就灌滿了五德營戰無不勝的傳說,加入五德營也是他的理想。可就在那一年,帝國覆滅了,五德營也被打得一敗塗地。從那時起,他就很想了解一下那個擊敗了五德營的大統制到底是何許人也。可是,陳忠以下所有人,說起大統制雖是一股切齒的仇恨,卻連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說不上來。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才。十二歲之前,薛庭軒最為敬仰佩服的人是楚帥,但十二歲後,他最敬仰的人仍是楚帥,最佩服的人卻成了大統制。這個念頭他誰都沒有說過,佩服歸佩服,他最想打倒的人也是大統制。只是要憑五德營殘部這點殘兵敗将,想啃動大統制這個龐然大物,希望自然渺茫之極,所以他一直在搜集大統制的資料。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兵法心得》上這句話他最為服膺,要打敗大統制,首先要了解大統制。而他搜集大統制的資料越多,越會不自覺地遇事便想着,如果大統制遇到這事,會怎麽做?只是即使在共和國,大統制也顯得非常神秘,朱先生傳來的無非是些隔靴搔癢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當初大統制那個“明珠投暗”的筆誤。不過,就是因為那些事太零碎了,看上去也太微不足道了,反而使得薛庭軒越發能夠明察秋毫。所以當他知道北鬥是大統制的直系親信、曾經與大統制面對面交談過,他便如獲至寶,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收服這人。現在北鬥終于倒向了自己,他興奮莫名,也更想知道自己究竟有了什麽已超過大統制的長處。

北鬥仍在慢慢說着:“在習練時,大統制也時常來看望我們。那時共和國成立不久,四處仍是烽火刀兵,但我們這些人卻衣食無憂,大家都對大統制感恩戴德。三年後,我們這些人都滿師了,直接撥歸大統制指揮,當時我們人人都興奮之極,只覺這一生幸福之至,雖死無憾。”

雖然北鬥現在說的全然不是薛庭軒想聽的,但他仍然一聲不吭地聽着。至少,從北鬥這些話中,他已知道了大統制的手段有多麽厲害。排除異己,是每個上位者都要面臨的問題。征戰時萬衆一心,這個問題并不明顯,但承平日久,就會凸現出來。大統制早在與帝國征戰的時候就已經着手做這事了,如此深謀遠慮,薛庭軒自覺不曾想到。他見北鬥說到這兒停了停,便伸手倒了杯水遞過去,也不說話。北鬥接過來喝了一口,又道:“剛到大統制麾下,我還不是天官,當時的天官是一個叫做阿麟的人。但此人卻不是大統制親信,後來不知所蹤,天官之位便空了出來,于是大統制讓我們三個想繼任此位之人比武決勝,辦法是每人都去刺殺一個人。事前告訴我,那人已得到風聲,會有手下貼身保護,那人本領極強,而且身懷幻術,會讓我們産生幻覺,但這事仍然要幹,而且要幹得幹淨利落,不能驚動任何人,下手則要狠,絕對不可留活口。誰率先得手,誰就是北鬥天官。”

薛庭軒心裏忽地一動,隐約已明白了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着。北鬥仍是慢慢地說道:“那天晚上,我換好了夜行衣服,帶着短劍去了。雖然刺殺任務并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從未有過明知對方有備還要下手的,更沒有和那種有幻術的異人交過手,心中不免忐忑。到了那兒,我突然有種灰心之感,因為在這三個人中,我算是本領最弱的一個,只怕豁出命去也得不了勝,所以一念之下,便想投機取巧,在那兒找個地方躲起來,便說找不到機會下手,認輸便是。”

北鬥已沉浸在回憶中了。薛庭軒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北鬥又頓了頓,接着道:“那幢樓有三層之高,但黑糊糊的,也不知那人在哪間屋裏。因為我已有退意,便索性不上去了,在第一層裏找了個地方隐身藏了起來。我雖然劍術不及那兩個同伴,但這手隐身之術卻是最高的,自信別人定發現不了我。本來想等到後半夜便走,可是越等下去,這樓裏卻同死了一般,根本沒聽到有人聲。我越藏越是生疑,難道這樓裏根本沒人,這事從頭至尾只是一場考試?正想壯起膽子上樓看看,黑暗中突然聽得二樓上有一點響動。這響動極是輕微,差點便聽不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外面,便向外看了一眼,只見暮色中,有個人正沿着屋檐飛身上來,本領極高。

那時我想着:這人正是那保镖嗎?看樣子,這保镖的本領不下于我,而此人行動敏捷,看樣子也極是警惕,定然得知我要來刺殺的消息了,我更是害怕,身子稍稍一動,只怕發出了一點細微的聲音。但就算只是這一點點聲音,那保镖卻也聽得了,一下子便向我這邊掠過來。我想着這回便是不動手也不行了,正要出手,卻見一扇窗邊忽地有個人影一躍而出,與那人交上了手。這一下讓我大惑不解,不明白這第三個人是誰。眼看那兩人交上了手,出手極是狠辣,只是一個照面,兩人一錯而過,其中一個忽地撲倒在瓦面上,随之便聽得有流淌的聲音,卻是那人的血從瓦棱溝裏淌下來,而另一個站在屋頂,手撫着前心,只怕亦受了重傷。這變故讓我大為驚奇。難道這兩個保镖因為天色太晚,看不清楚,結果自相殘殺了?我正在想着,卻聽得那人忽然叫着我的名字,正是我一個同伴的聲音。我更是害怕,心想這定然就是幻術,不等他再說什麽,拔出短劍沖了上去。”

說到這兒,北鬥突然不說了。薛庭軒本以為他還是像先前那樣頓一頓再接着說下去,但等了好一陣仍然不見北鬥說話。他卻也不開口,只是默默地坐着,只聽得辚辚的車行之聲。

過了好一陣,北鬥突然道:“薛帥,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麽我要救你?”

薛庭軒道:“是。因為什麽?”

北鬥長嘆一聲,慢慢道:“在狼群突襲過來時,你手下有個金槍班落馬,你叫了一聲。”

薛庭軒怔了怔,道:“小同?”

小同是他金槍班中的一個,此番遭襲,小同首先遭到不測。當小同被群狼撕咬落馬時,薛庭軒驚叫了一聲,看來北鬥在車中也聽到了。薛庭軒一時還不明白這與北鬥決定反水到底有什麽聯系,卻聽北鬥又道:“薛元帥,你與大統制有很多地方都極為相似,但有一點大大不同。在大統制眼裏,我們這些人無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根本不是一條性命,所以當他要從我們三個裏選一個時,另外兩個就成了沒用的東西。只是,”北鬥說到這兒又頓了頓,“我們一樣是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工具。”

這時,車外忽然傳來一聲鷹隼的輕唳。方才這裏沸反揚天,但過去後卻比平時更為安靜,這聲唳叫也聽得更加清楚。薛庭軒精神一振,從懷裏摸出個皮套套在了右臂上,将右手伸出窗去,嘴裏打了個忽哨。忽哨聲剛落,“撲啦”一聲,一頭蒼鹘已直直落了下來,落在他右臂上,正是他養的那頭風刀。薛庭軒眼中一亮,從風刀左腿上取下一個小布卷,看了看,微笑道:“好叫北鬥兄得知,赫連突利已死。”

北鬥的眼裏也不禁閃過一絲震驚,喃喃道:“薛元帥,西原從此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薛庭軒只是笑了笑,摸了摸風刀的頭,輕聲道:“北鬥兄,鳥終是鳥,我殺其母而用其子,它仍視我為主,忠心不二。如果它是個人,我可不敢這般信它。”

北鬥見薛庭軒臂上那頭蒼鹘神俊異常,目光也陰鸷兇狠,偏生在薛庭軒臂上馴順之極,心中忽地一動,忖道:是了。早聽說他養了頭鷹,畢将軍一只眼睛便毀在那鷹爪之下,原來就是這頭,那回我在營中所見多半也是這只。他聽薛庭軒的話中有話,便道:“鳥獸忠于人,至死不渝。人非鳥獸,但更有擇主之明。”

薛庭軒的嘴角露出了一點微微的笑意,淡淡道:“北鬥兄,你先休息吧,以後我們再詳談。”說罷,拉開車門跳下了大車。

東邊的天際,已是一片曙色,西原的又一個清晨到來了。薛庭軒看着天空沉思着。

北鬥的話雖然沒說完,但薛庭軒也已明白了。那一次大統制讓他三人自行火并,唯一的勝者才是天官,這種舉動已在北鬥心裏埋下了離心的種子。只是他決定投到自己一方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理由,薛庭軒亦不曾料到。在薛庭軒心目中,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已是天經地義的事,自己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即使因為自己這樣的做法與義父起了沖突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終究不能和大統制那樣,将一切都漠然處之,他仍然覺得,這些金槍班成員雖然只是手下,卻也是生死與共的戰友。本來他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不能如大統制那樣徹底地拿得起放得下,多少還有點自卑,可讓他意外的是,正是這個原因才讓北鬥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這讓薛庭軒有些茫然。現在的西原,幾乎可以說确是自己的天下了——只要自己能夠解決阿史那缽古。馬上就要抵達阿史那部了,薛庭軒都想得到當阿史那缽古知道自己竟然願意入贅阿史那部時的震驚。自己這個舉措一定打亂了缽古的計劃,但自己的這個計劃有利也有弊,雖然化解了缽古吞并五德營的計劃,卻也讓自己和五德營分隔開來。接下來這兩年,司徒郁和苑可祥能夠照自己的安排努力發展楚都城嗎?一切都是未知,同時一切也都充滿了希望。現在的薛庭軒心中,既茫然,卻也躊躇滿志。

當薛庭軒抵達阿史那部不久,西原東部的一片荒山中,兩個人正坐在一株大樹下。

“仆固部赫連突利已死,五德營薛庭軒入贅阿史那部。”

這兩個人個子都十分矮小,說話的是左手之人,似是下屬。坐在右邊的那人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一切正如所料。”

左手那人猶豫了一下,又道:“這個計劃真能實現嗎?”

右手那人又沉默了一陣,才道:“事在人為。至少,現在都按我們的計劃運行。”他看了看對面這人,輕聲道:“你仍在擔心他嗎?”

左手這人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右手這人冷冷道:“他确實有着少有的智慧,連我也上了他的當,差點死在他手上。只是,現在他有着無與倫比的力量,可那也是拖着他的負擔。人力有時而盡,他又對任何人都懷有戒心,已不再是那個滴水不漏的南武公子,而是個不堪重負的大統制,薛庭軒就已經越出了他的計劃。”

左手這人仍然沒有說話。好半晌,才又點點頭,道:“是,天法師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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