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意

“婷宜,睡了嗎?”萬琛的敲門聲很輕,說話的聲音也輕,“媽媽進來咯?”

她壓下門把開門進去,裏面一片漆黑讓她皺了眉。

又是一天夜晚了。

婷宜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從房間出來。

不過讓她寬慰的是,送到婷宜門口的早餐、午餐和晚餐,她都悉數吃了。

幸好,這個女兒還知道不讓大家擔心。

外面月色皎潔,灑了半室銀白。

她的寶貝女兒此時正抱膝坐在大床中央,就像是一團黑影,身姿單薄而纖瘦。

萬琛關了門,輕步朝亮光地方走去。

她在床邊坐下,伸手去攬女兒的肩膀,她的身上,還穿着道服,“能告訴媽媽,你哪裏不高興嗎?”

“媽……”婷宜低低地叫了一聲,挪着身體往母親那邊靠去,将頭枕在母親肩上,嬌俏的聲音有些低沉和無精打采,“我哪裏都不高興……”

“跟若白吵架了嗎?”

方婷宜沒有回答。

事情過去都二十四個小時多了,一夜又一天。

她心裏難受得厲害。

睜着眼睛的時候,她眼前全是若白的身影。

閉上眼睛的時候,她腦海裏也全是若白的身影。

昨天不知道怎麽樣就睡過去了。

今天醒過來還是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心裏很堵,也很亂。

這樣的情況,想要努力去抛開,然而一點用都沒有。

萬琛用着極其溫柔的語調慢條斯理地哄着心愛的小女兒,“他哪裏惹你不高興了,告訴媽媽,要是他哪裏做的不好,媽媽讓哥哥去打他。”

婷宜拱着腦袋搖頭,聲音有些沉悶,“沒有,他沒有惹我不高興,是我自己的問題。”

萬琛拍着女兒的肩,等待着她向她傾訴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媽,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

“我今天才覺得,我好像真的挺差勁的,什麽都不如別人。以前你們說我散漫懶惰,我還不承認……”

“我可以退出元武道的,對我來說,它是我的整個童年,帶給我很多歡樂,也是因為它,我認識了一大幫很好的朋友……百草贏了我就是贏了,這沒什麽好辯駁的。我也沒有舍不得元武道,我只是、只是……”

“元武道好像是我和若白之間唯一的羁絆,我本來不如初原哥哥,亦兄亦父地照顧若白一起長大。我也不如哥哥,他們哥倆兒好,兄弟感情這麽久還是沒變質。可是我呢,要是沒了元武道,我和若白還會有別的什麽聯系嗎?”

“我答應他我哪兒都不去的,就待在松柏,但其實是想要待在他身邊。可是無論是松柏還是若白,他們都不會需要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沒有了元武道,我有什麽理由留在松柏?我又有什麽理由留在若白身邊?”

“今天跟我比賽的那個小師妹,她就是松柏的,就是若白指導她打敗了我。在我心裏,是希望若白自己跟我對戰一場的,但是初原哥哥提醒了我,若白不會對我出手的。所以他就借了別人的手,還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人……”

“他傳達給我很多東西,我都能懂。但是我就是不甘心……”

方婷宜一點一滴訴說着自己的心情,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

她想起了過去的時光。

小小的男孩,是如水晶一樣的透亮。

那是會念故事書給她聽的若白,軟糯清脆的童音比起岸陽湛藍的天空還要清亮。

那是會安撫她的若白,無論是難過、傷心還是生氣,他會耐心地跟她講道理,“你不能這樣”、“你不可以這樣”,那麽小的年紀,還要裝老成。

那是會幫她偷工減料的若白,說好了要跑完多少圈距離,說好了要做多少個深蹲跳,說好了要練習多少章品勢,他會偷偷幫她的隐瞞,盡管他因為說謊而紅耳根,一眼就會被初原哥哥看出來。

時光荏苒。

小小的少年,是如玉一般的圓潤。

那是會給她補習作業和試卷的若白,因為不忍心傷她的自尊,批閱的時候會将醒目的紅筆換成暗淡的鉛筆,只要一擦,才不會有人知道這裏是一個叉叉。

那是會給她做基礎訓練的若白,幫她壓腿,拿着腳靶陪她練習,為她擦汗也給她遞水。

那是會給她出頭的若白,哥哥老是取笑她、捉弄她,若白會站在她這一邊,“婷宜是妹妹,廷皓你要讓着點兒她”。

那是會一本正經數落她的若白,她越來越不着調,她的有心和無心傷害到了別人,若白會板着臉訓斥她的不是,同時也會在她之前先跟別人道歉,最終也舍不得不理她太久,一定會對她妥協。

錯開了那五年的時光。

現在的少年,是如松柏一樣的隽毅。

那是會排斥她的若白,冷冰冰着一張臉,嘴裏說着各種無情的話,“出去”、“放手”“離開”,态度強硬而拒人于千裏之外,卻終究沒有趕走她。

那是會照顧她的若白,他會親自煮面給她吃,會騎着自行車帶她穿過大街小巷,會從賢武背她回松柏,會在哥哥挑釁她的時候給她支撐,還會收留她過夜。

那是會包容她的若白,面對她的死纏爛打,他到底沒有真的生氣;面對她的接近,他到底還是接受了;面對她的錯誤,他到底還是原諒了。

無論是怎麽樣的若白,都是這麽好的若白。

“……媽,我就是不甘心,不甘願。”

“從今以後,若白會帶着百草參加各種大型的國際賽事,他們會一起去世界各地,踏遍很多美麗的城市和地區,然後從那些地方捧回一個又一個獎杯……”

“我不想要這樣的情況出現!”

“無論是百草還是其他的女選手,我都不希望她們出現在若白的身邊!”

“我不想看到若白對她們笑,我不想看到若白看着她們的眼神裏全都是滿足和欣慰,我也不想看到若白和她們的身影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裏,他們的名字會并排出現在一起,我不想看到……”

“若白今後的生活,怎麽能夠圍繞着別的女生轉,她們有什麽資格讓若白這樣悉心指點,讓他在她們身上傾注那麽多的心血?”

“明明都是一群不知所謂的人。”

“簡直讨厭死了……”

“我才是應該站在他身邊的人,我才是那個應該幫他完成夢想的人……”

“若白怎麽可以放棄我?他怎麽可以不要我?”

婷宜越說,越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連原本平靜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講到後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将頭從母親肩上擡起來。

月光只照亮了半張床,似水般柔美。

婷宜看着母親漂亮的鳳眼,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嘴唇,話語間有些不确定,“媽,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壞了?”

“沒有。”萬琛幫她理着有些淩亂頭發絲。

“我覺得自己特別可惡,特別壞,我居然會産生那樣的念頭,明明我應該要去怪他的,可是到頭來,弄得好像若白一點錯都沒有,都是我一個人在發脾氣,而且,我還患得患失的,覺得若白離我很遙遠……”

聽了她的話,萬琛笑道,“你呀,到底在說些什麽?”

“我是說——”方婷宜開口,“我本來發誓我再也不要看見他了。”

“嗯,然後呢?”

然後呢?

然後,方婷宜沉默了。

除去睡覺的時間,她待在床上的全部時間都用來思考。

思考什麽,她也說不清楚。

大概就是沒一會兒大腦放放空,眼神也放空,放空一段時間之後,繼續又回到若白身上。

她冷靜下來想了很多。

想着想着,又不冷靜起來。

後又繼續平複心情。

如此循環往複。

她覺得,她一直在轉圈,圍着若白這個人,一直在轉圈。

“媽。”婷宜緩緩開口,“我很讨厭。”

“讨厭什麽?”萬琛問她,“讨厭若白嗎?”

“不是。”婷宜矢口否認,在母親面前,她像極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奶貓,柔弱、惹人憐惜,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彷徨感和不安感。

“那你讨厭誰?”

“我讨厭我自己。”婷宜說道,“我覺得我特別犯賤,他都那樣對我了,我還惦記着他,對他念念不忘,而且越不想想他,就越想他。”

萬琛摟着女兒的肩膀,溫柔寵溺地開口:“真是一個傻丫頭。”

“我哪裏傻……”

“哪裏都傻。”萬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婷宜啊,這件事,元武道是起因,但是發展到現在,已經跟元武道沒有關系了,連你自己都說了,你可以放下元武道,不是嗎?”

“是可以放下,但是——”她急急忙忙辯駁,卻再一次被母親打斷,“你是害怕失去元武道,還是害怕失去若白?或者說,你害怕失去元武道的緣由,就是因為害怕失去若白?”

婷宜聽着母親的話,心仿佛跳漏了一拍,“媽……”

“婷宜,媽從來都不認為你在胡鬧些什麽,媽媽的婷宜很懂事,很貼心,很善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你就不喜歡別人私自動你的東西,哥哥搶了你的禮物,你要跟他打架,別人拿了你的娃娃,你也要打別人。告訴媽媽,就這麽接受不了若白遠離你的身邊嗎?”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

“那你再告訴媽媽,你現在這樣的狀态,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啊,她究竟為了什麽。

已經不是為元武道。

也不是為戚百草。

說到底,只是因為顧若白。

有什麽東西從心裏長了出來。

于半室微光之中,方婷宜看着母親,張了張嘴,聲音小到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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