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度過難受的孕吐期之後,陶樂絲的肚子開始膨脹起來,才四個月的肚子就藏不住,必須開始穿寬松的孕婦裝了,這下工廠裏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先上車後補票。
不過陶樂絲也不怕人家取笑她,反正現在他們已經結了婚,而且他們都很期待這個孩子的誕生,那就夠了。
“樂絲!你在做什麽?”
戴亞倫從廠區走進辦公室,立刻倒抽一口氣,幾乎要瘋狂的嘶吼。
他那懷孕四個多月的妻子,正搬着一個看來頗重的箱子,困難地移動着。
“啊!”陶樂絲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松,箱子掉了下來,差點砸中她露在平底涼鞋外頭的腳指頭上。
“你幹嘛突然那樣大叫?我差點被你吓死,你知不知道?”她好生氣,要吓人也不是這樣的!
“我才差點被你吓死!你懷孕了還搬那麽重的東西,你是在拿肚子裏的孩子開玩笑嗎……”
他指責的嚴厲語氣讓她很不悅。
“我是孩子的媽媽,我怎麽會拿他的生命開玩笑?只是搬個箱子而已,有什麽危險?又不是很重的東西,你在緊張什麽?”不過是幾疊影印紙罷了。
聽到她不但不認錯,還怪他大驚小怪,戴亞倫真的生氣了。
“還說不重?明明需要幫助,為什麽不向其他人開口,有什麽天大的理由,讓你非得現在去搬那個箱子不可?”
陶樂絲生氣地撐着稍微圓潤了些的腰肢,大聲說:“因為影印紙剛好沒了,而我現在就要用!至于你說的‘其他人’剛好全部外出,我沒辦法等到他們回來才影印,所以必須自己把紙從倉庫裏搬出來。這樣夠清楚了嗎?”
“那你可以到生産線那邊找人幫忙一一”
“我不會為了區區幾疊影印紙,勞師動衆要人大老遠跑來幫忙。戴亞倫,你搞清楚,我只是懷孕了,沒有手腳殘廢,你不要把我當成全身癱瘓的病患!”
“我說不許搬重的東西,就是不許搬重的東西,你聽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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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他竟敢命令她?
于公,他是老板,她是員工,她确實有義務乖乖聽令;但是于私,她是他的老婆、他孩子的母親,有任何事他可以跟她溝通,但就是不能像工作時一樣用命令的語氣跟她說話。
“請問,現在你是在命令你的下屬,還是你的老婆?”她諷刺地問。
“是下屬也是老婆!不管是我的下屬還是我的老婆,我都不會允許她們以身涉險。”
“以身涉險?”陶樂絲幾乎快要失笑。“很抱歉,我一點都不覺得那有什麽危險,所以請恕我無法聽令!”
“你一一”戴亞倫萬分氣惱。“你非得這樣惹我嗎?”
“我沒有要惹你,是你自己來惹我!我不是你的附屬物,不要對我下命令!”
“如果你肯安安分分,我何必幹涉那麽多?““我哪裏不安分了?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了,請你不要跟我說話!”再吵下去,只會破壞他們之間薄弱的感情。
“咦?怎麽了?”這時候小楊正好從外面回來。“你們在吵架嗎?我在門外就聽到你們的聲音了。”
“哼!”
陶樂絲別開頭,不想去看那個惹她生氣的男人。
她懶得理他,而戴亞倫也不想繼續跟她吵架,轉過身、冷着臉回辦公室去了。
“樂絲,你怎麽跟老板吵架啊?”小楊勸道:“你不要跟他鬧脾氣啦,好歹都結婚了……”
“你不會懂的。”
她的心情,他們這些大男人怎麽會懂?
結果那天的事,并沒有因此落幕。
那只是一個導火線,他們的思想觀念本來差距就很大,彼此個性又很倔不肯讓步,所以裂痕逐漸加劇,争執吵架已成了家常便飯。
才過了不到一個月的甜蜜生活,陶樂絲與戴亞倫就很不幸地成了還在蜜月期就開始冷戰的怨偶。
但說是冷戰,其實都是陶樂絲一個人在鬧脾氣。
戴亞倫雖然也常常被她惹惱,但是心疼她懷着身孕,又顧忌她肚子裏的孩子,所以即使再生氣,還是很快又會好聲好氣地哄她。
只是陶樂絲脾氣很倔,她不是被惹惱随便哄個兩句就會氣消的女人,只要一吵架,她就會跟他冷戰,搞到最後,戴亞倫也被惹火了。
既然她不回應他,那他也不會主動去找她說話,本來只是一兩天的小争執,到最後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冷戰,誰也不願開口跟誰先聊上一句。
其實戴亞倫一點也不想跟她吵架,他很讨厭兩人明明共處一室,卻沒有任何交集的生活。
他知道有時候自己性子太急,說話刺耳了點,可是她也不該那麽倔強,他所說的、做的都是為了她與孩子好,她為何不能體會呢?
“唉!”他翻過身,瞪着床頭上透出淡淡螢光的鬧鐘指針。
現在都深夜兩點多了,他還煩得無法入眠,明天一早,他還得趕往臺北拜訪新客戶呢!
視線從鬧鐘上移開,落在躺在自己身旁、安然甜睡的女人身上,他的目光不由得轉柔。
她現在雖然圓潤多了,卻比懷孕前更美,不僅體态豐腴,連肌膚都白皙且充滿彈性,他忍不住緩緩伸出手,想撫摸她的臉龐。
然而大手停在半空中,怎麽就是不敢落下,萬一把她吵醒了,說不定會害她氣得睡不着。
無奈又心酸的他只得轉個方向,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乖孩子!他微微笑了,輕聲地對着那顆肚子說話:“寶寶,你醒看嗎?還是乖乖地睡着了呢?你好好地睡,趕快長大,很快地,爸爸和媽媽就要接你出來了,知道嗎?”
“呵……寶寶,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呢?”
“是男生,還是女生……”
他的眼皮逐漸沉重,最後終于不敵疲倦,陷入夢鄉。
察覺身後的人睡着後,陶樂絲才睜開眼,低頭看着貼在自己肚皮上的那只手。
她忍不住揚起一抹酸甜的苦笑,輕輕把手罩在那只大手上。
“你也好好睡。”她輕聲地說。
清晨,窗外才剛透出天光,戴亞倫就已經起床,準備趁着車潮湧現前出發到臺北。
臨出門前,他來到床邊,深深凝視仍在熟睡的女人。
晨光中的她,脂粉未施,卻仍美得驚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手背輕輕摩挲她紅潤的芙頰,感受那花瓣似的細膩膚觸。
“乖一點,等我回來。”
他輕聲低語,然後吻了一下她的臉龐,這才轉身出門。
聽到大門合上的聲音,陶樂絲悄悄掀開眼皮,緩緩舉起手撫摸被親吻的臉頰,唇畔不禁揚起一抹甜蜜的笑。
籠罩了好一陣子的低氣壓,因為一個小小的吻而撥雲見日。
她起床開始準備,吃過豐盛的早餐,為自己帶好便當後,便要出門上班。
來到鞋櫃前,她看見琳琅滿目的漂亮高跟鞋,想到好久沒穿了,一時心癢難耐便伸手要拿。
反正今天老公不在家,她偷穿也不會有人在她的耳朵旁碎碎念。
可是手還沒碰到鞋,她卻停了下來。
低頭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她頓時打消了念頭。
算了!為了寶寶,還是忍耐吧。
她拿出戴亞倫帶她去買的平底鞋,拎起包包和便當,開心地出門走路去上班。
走出家門,遠處的天際烏雲密布,像一只張牙舞爪的黑色大手。
“好像快下雨了。”
她想起昨晚看到新聞說全臺可能會出現豪雨,立刻折回屋裏拿了把傘,這才走路去上班。
果不其然,還沒到中午,外頭就開始下起大雨。
這場雨一下就沒完沒了,工廠外頭的水溝因為宣洩不及,水都滿了出來,整條泥巴路也變得泥濘不堪,小馬送貨回來之後抱怨連連。
傍晚,大雨還是完全沒有稍停之勢,大家冒着豪雨陸續下班了,但陶樂絲還在辦公室。
雨勢這麽大,要是拿着傘走回家,一定會渾身濕透。
不知道戴亞倫快回來了沒?如果他正好快到家了,說不定可以順道來接她。陶樂絲心想。
于是她力電話給他,但他說因為豪雨,導致高速公路積水而塞車,可能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回到埔裏,陶樂絲沒辦法等那麽久,只好自己冒雨走路回家。
撐着傘走出門外,強大的雨勢立即把她的裙擺打濕了,力道強大的雨滴打在傘面上劈裏啪啦的作響。
她低着頭,用力握緊傘柄,邁人豪雨之中。
工廠的連外道路果真如小馬所說一片泥濘,腳一踩下去,爛泥便陷到腳踝處,而馬路旁的水溝裏的水,還源源不斷地往外冒。
“這是什麽路啊?”她簡直傻眼,擰着眉,困難地一步步往前。
如果有車經過,濺起的泥巴會噴到她身上,所以她盡量靠路邊走。
好不容易快走到外頭的柏油路時,忽然一輛大卡車開進來,而且車速非常快,這樣濺起的泥巴,一定非常可怕。
她吓了一跳,急忙一個箭步往旁邊退開,以免被爛泥噴到。
但她沒想到,自己已經走在水溝邊緣而不自知,才一後退,一只腳便踩進水溝裏,當場重跌一跤,手中的包包和雨傘也飛掉了。
“啊……好痛……”
這一跤摔得很慘,她還撞到肚子,痛得勝縮着身體,根本沒辦法挺起腰來。
她一直忍着痛,努力想站起來,可是怎麽出站不起來。
而且,她發現一件更可怕的事。
一股熱流正從身體裏泛汩流出,她恐懼地明白那代表着什麽,急忙轉頭搜尋自己的包包,想拿裏頭的行動電話求救。
但她的包包飛到幾步遠之外的地方,她仲長手怎麽也構不到,只好忍着痛,改用趴跪的姿勢,爬着過去拿。
拿到包包之後,她用顫抖的手找出手機,好在手機放在包包的夾層,沒有完全被雨打濕,所以還是可以用。
她立即按下重撥鍵,打給戴亞倫。
電話響了幾聲,戴亞倫接起,“樂絲?現在車流通暢許多了,大約再過半小時左右,我就可以一一”
“亞倫……”
“怎麽了?”聽出她的聲音不對勁,戴亞倫頓時一凜。
“我摔跤了。”
戴亞倫一開進醫院的停車場,立即把車一丢,直接沖向急診室。
三十分鐘前,他的妻子被送進來急救。
只可惜,他還是來晚了一步。
“很抱歉,胎兒沒辦法保住,已經流掉了,不過幸好媽媽沒事,休養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聽到醫生這麽說,戴亞倫整個人宛如被抽掉線的皮偶,幾乎癱軟在地。
他心裏慶幸陶樂絲沒事,他告訴自己,她沒事就好,但仍是忍不住為了流掉的胎兒心痛。
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啊!
不一會兒,她被推出來,他終于看見她了。
她臉色蒼白如紙地躺在病床上,臉上、身上還留有血跡,以及沒有被清理幹淨的泥巴,看來是那麽虛弱又楚楚可憐。
“亞倫……”
陶樂絲悠悠睜開眼,看見他站在自己床邊,眼淚頓時潰堤而出。
“孩子……醫生說孩子……嗚……”她深深啜泣,說不出話來。
失去孩子,她好傷心,這時候,她好渴望他的擁抱,她需要他的安慰。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心情太過悲痛,戴亞倫說不出安慰的話,反而開口質問:“你為什麽會摔倒?是不是不聽我的話,偷穿高跟鞋才會這樣?”
他的話,讓期望能得到他安慰的陶樂絲倏然一愣,“你說……什麽……”
“為什麽我人一不在,就發生這種事?一定是你沒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才會這樣!”
他并不想這麽說,但不知怎麽了,指責的話就是從口中冒出,其實他并不想怪她的呀。
“你竟然認為是我害死孩子的!”
淚花朵朵冒出,陶樂絲哭得泣不成聲。
他可知道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她是多麽虔誠地哀求醫護人員和上天,救救他們的孩子。
但他什麽都不知道,就一口咬定是她的錯,她真的好心寒。
見她傷心大哭,戴亞倫才突然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麽可惡的話,連忙想安撫。
“不是的,樂絲一一”
“不,你沒說錯,是我不好。”
就算被泥巴濺到也不會死,她幹嘛要躲呢?她是該怪自己。
“我不該那麽不小心,我要是再小心一點孩子就不會流掉了,我是個壞媽媽,我沒資格當孩子的母親,孩子才會被帶走。你說得對,這一切全是我的錯!”
她開始自怨自艾,責怪自己。
“不要這麽說。”他聽得好難過,但她已經不想再聽他說。
“請你走……”她嗓音沙啞,微弱而哽咽。
“什麽?”
“我叫你走!”她倏然大叫。
“樂絲一一”
“你走!我不需要你在我身邊了,我不想再看見你!你走,你馬上走!”
她揮着手,好激動地大吼,幾近瘋狂的模樣,連戴亞倫也被她驚駭住。
“樂絲!你冷靜一點,你還沒完全恢複,不要這麽激動一一”
“我叫你走!你馬上就走!”
他的關心此時在她的眼中,只不過是惺惺作态,他心裏真正的想法,一開始就表現得很清楚了。
“樂絲一一”
“你走!如果你不走,我走。”
她掀開被子,作勢要下床。
眼看她态度依然如此激動,戴亞倫怕她把自己的身體弄壞,只好順她的意。
“好好,我先離開,你別生氣。對不起,剛才我不應該那麽說的,我一定是瘋了。對不起!”
他再次道歉,但她還是不理睬,他只好垂頭喪氣地走開。
離開陶樂絲的病床邊,他找到急診室的醫護人員,詢問當時現場的狀況。
根據他們的描述以及自己的拼湊,他大略明白事情的經過,也知道是自己錯怪她了。
一切真的是意外啊!
更加內疚、沮喪的他正要走開時,一位護士小姐突然叫住他。
“先生,這是你太太的東西,我們暫時幫她保管的。”
那位護士把一個大塑膠袋交給他。
“謝謝。”他接過來打開一舌,裏面有她的皮包,還有一雙沾滿泥巴、幾乎看不出花樣的鞋。
一雙平底鞋。
望着那雙他特地帶她去買的鞋,他鼻頭一酸,視線倏然模糊了。
即使他不在,她仍是很努力地照顧好自己的孩子,而他竟然什麽也不問就先怪罪她。
他是個什麽樣糟糕的男人呢?
他從未如此憎恨過自己。
提着那袋沾滿污泥的東西,他緩緩轉身,步履沉重地走開。
“樂絲,來,該吃飯了。”
陶樂絲流産住院,戴亞倫特地請假到醫院全天候照顧她。
為了讓她的身體盡快好起來,他準備了豐盛且營養的食補,但是有人根本不領情。
陶樂絲面無表情地別開頭,對他完全不理不睬。
戴亞倫無奈地嘆口氣,但他沒放棄,端起更熱烈的笑臉,繼續鼓吹道:“吃點東西吧!你不吃東西,身體怎麽好得起來?”
“現在寶寶不在了,你不用再管我的身體如何,因為那跟你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她冰冷地道。
“樂絲,別這樣。”戴亞倫既心痛又難堪。
“我說錯了嗎?我們根本不相愛,只不過是為了孩子,才勉強結婚給他一個名分的。現在孩子沒了,婚姻也沒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了。”
“誰說的?”戴亞倫激動地大喊。
“我們之間的牽絆難道只有孩子而已嗎?”
“當然,否則還有什麽?”她冷冷地一笑。
“還有的!還有我們的一一”
“愛”這個字到了他嘴邊,就像卡住似的,怎麽也吐不出來。
愛?他能說愛嗎?他敢說自己愛她?
他猶豫的神情,更像一記棍棒,狠狠敲碎陶樂絲最後一絲期望。
她閉上眼,心痛地說:“我不想再過着沒有愛的婚姻生活,我們離婚吧!”
“不!”戴亞倫倒抽一口氣,想也不想便狂怒地大吼。“我絕對不會答應離婚的!”
她竟想要離開他?
不!他不會讓她離開的,她是他的妻子。
“我絕對不會跟你離婚的,絕對不會!”
戴亞倫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執着,但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絕對不讓她離開他。
只要一想到她要離開他,他就好驚駭、好恐慌。哪怕是十個金融風暴在眼前,都抵不過她一句要離開讓他恐懼。
“我們根本不合适,是為了孩子才會勉強在一起,現在唯一聯系我們之間的孩子已經沒了,我們何必還要維持這段婚姻?”
“不管你怎麽說,我就是不答應離婚!”他強硬地說完,随即軟下語氣,近乎哀求地說:“拜托你現在不要去想那些事,趕快把身體養好吧!答應我,好嗎?”
陶樂絲的回答是冷漠地翻轉過身,無言地面對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