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生活委員丢失的幾十塊錢,兩天後找到。沒人偷走, 收繳上來的時候他忙着交作業, 順手夾進了一旁的書裏。

一場烏龍就此告終, 陶惠“嫌疑”洗清,吳馨婕的處境變得尴尬起來。生活委員到講臺前說完這事,一時間, 班上衆人紛紛朝第一組打量。

吳馨婕和王玥不自在地繃起臉, 眼神看書看左右看窗外看各種地方, 就是不看陶惠。

同樣, 也壓根沒有道歉。

陶惠周圍的同學們生出同情, 天平傾斜,以前和她沒交情的, 對她态度也好了起來。陶惠卻仍然獨來獨往,尤其一到放學走得極快, 也遠遠地避着煎餅攤不肯靠近。

這種事誰勸都不管用, 孟悠不好說太多, 每次經過攤前都會照顧陶媽媽的生意。哪怕和江敬逍一群人剛吃過飯,也會再買兩個餅嘗嘗。

幾次下來, 混了個臉熟。

這天晚自習上到一半, 教室裏安安靜靜。手機在課桌裏震了幾次, 孟悠做着作業沒看,一直到課間才拿出來。

消息是林桉發的。

——【巷子口那個煎餅攤出事了,我記得是你朋友家開的吧?】

——【攤子被砸了,那阿姨好像進醫院了。】

孟悠一驚, 顧不上往桌肚藏,直愣愣拿着手機回頭:“陶惠!”

陶惠:“啊?”

“你媽好像出事了!”孟悠把短信給她看。

陶惠臉色一變,筆一扔就要往外跑。

孟悠拉住她,寫了張假條拜托班長簽字,加上井藍,三個人火急火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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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校門外,一邊攔車,孟悠給林桉打電話,陶惠也在和她媽媽聯系,只是一直沒有回應,消息沒回,電話也沒人接。

林桉那邊先通,孟悠問事情怎麽回事。

他說:“大猛他們出來找我的時候經過那看見的,幾個醉醺醺的混混在攤子上鬧事,那阿姨被弄傷,攤子也砸了,旁邊店的老板打電話報警,警察來把人帶走才消停。”

“那阿姨呢?”

“弄傷了好像,應該去醫院處理傷口了吧。”

孟悠說知道了,道過謝,電話一挂,轉達給陶惠。

井藍握着陶惠的手,感覺冰冰涼涼,除了安慰別無他法:“應該不會有大事,肯定沒問題。”

攔下車,陶媽媽的電話打通。

陶惠喊了聲媽,追問發生什麽事,那邊還不肯說。

她急道:“我都知道了!我現在出學校了,你在哪?……什麽時候還管上課不上課,我請假了,你別管!你告訴我你在哪……”

孟悠和井藍聽着不敢插話,前面司機頻頻朝後看來,孟悠只好道:“師傅,先開出這條街,馬上就問清地址。”

車子向前駛動。

陶媽媽在第二人民醫院,她們打車過去。陶媽媽手臂劃出一道痕,出血不少,好在不是特別嚴重,醫生清理完,包紮傷口,她們到的時候陶媽媽正在挂水。

一見人,陶惠直沖過去,臉繃得死緊:“好好的怎麽會被砸?”

陶媽媽痛得臉色微白:“哎喲,我有什麽辦法,他們喝得醉醺醺的。”

“都跟你說了,晚上上課以後你就收攤,你就是不聽我的!”

“才七點嘞,那麽早收攤,後面還有好幾個小時,哪能回去。”

“那幾個小時又沒什麽人,能賣多少?大晚上,你就非要出了事才開心……”

陶惠氣洶洶地數落,眼裏的擔心同樣明明白白。

陶媽媽念念叨叨,說幾個小時生意不能不做,孟悠和井藍在旁不好插話,親眼見着陶惠別開頭,眼角微微發紅。

等她們說完,孟悠和井藍才開口叫人:“阿姨好。”

陶媽媽忙不疊朝她們笑:“你們是惠惠的同學?好像見過好幾次了,別客氣別客氣。”

說話間,醫生開好藥單拿來。陶媽媽一看,心疼:“這藥膏怎麽這麽貴喲……”

“貴什麽貴。”陶惠一把搶過,二話不說要去繳費。

陶媽媽把錢包給她:“拿這個去,你身上又沒錢!”

陶惠去取藥,孟悠和井藍在輸液大廳陪陶媽媽說話,等了好久沒回來。

“要不要去看看?”

孟悠起身:“我去吧。”留下井藍作陪。

繳費窗口和藥房找了一圈,都沒見人,孟悠沿着走廊出去,不多時,在出口處的花壇前找到陶惠。

滿天星鬥,陶惠坐在階梯最低層,塑料袋裝着藥品放在腿上。她拿出錢包裏皺巴巴的紙幣,一張張展平,然後重新疊好裝回玫紅色的包裏。

每一張紙幣都沾着油光。

每一張都是陶媽媽賣煎餅所得,是她用自己粗糙油膩的手,為自己和陶惠掙來的生活。

孟悠原本要過去,可是看着陶惠,看她取完藥坐在那,安安靜靜為媽媽整理剩下的錢,孟悠停住了腳。

階梯上的陶惠微佝着背,啜泣聲小得快要聽不見。她擡手輕抹眼角,吸着鼻子,慢條斯理地将錢幣撫平,側臉安靜又溫柔。

巷口的煎餅攤收攤三日再度出現。

一大早,上學的孟悠經過攤前,陶惠和陶媽媽兩人一同在攤後忙碌,她微微愣了愣。

陶惠神色自若,沖她一笑:“這麽早?吃早飯了沒,買餅嗎?”

“……啊。”孟悠滞頓着點了下頭,旋即用力一笑,“買,我要一張。”又補充,“兩張,兩張吧。”

“好嘞,很快。”陶惠應下,拿起兩張攤好的餅刷上油,遞給陶媽媽。

陶媽媽手還沒全好,單手忙碌,心情卻十分好,彎起的嘴角一直不曾放平。

陶惠動作熟練,一看就是在家經常幹活。

孟悠駐足于攤前,不多說,不多問,靜靜地看她忙活,等待餅熟。

板上飄起香氣,陶惠壓着面團,又來了個同班同學。

孟悠順着看過去,就聽陶惠問:“吃餅嗎?”

那同學被問得意外,起初有些尴尬,然而陶惠态度坦然,便也應承:“好啊,要一個!”

其後經過幾個認識的同學,陶惠皆如此。她笑吟吟地問,要去前面吃早飯的同學聞着香味,順手都會買一個嘗嘗。

一時間左右都是認識的人。孟悠付了錢,接過兩張熱騰騰的餅,和其他打過招呼,對陶惠道:“我進去了,你什麽時候去教室?”

陶惠看時間:“還早。早讀前十分鐘我再進去。”

孟悠點頭,不耽誤她搓面團,先一步去教室。

人陸續來齊,這天教室裏飄着一股濃濃的煎餅香。課間組長收作業,經過陶惠桌前,還誇:“那煎餅好好吃哦!”

寫着作業的陶惠聞言便笑:“是吧?”

直到放學,收拾好東西的陶惠馬上又趕着去攤子幫忙。

井藍說起還覺詫異,不過也開心:“她能想開就好了。”

“是啊。”孟悠被她挽着胳膊,手裏拎着另一張餅。

到第二家小賣部,十二班那群刺頭都在。

和江敬逍對視,孟悠下意識移開眼,掩下心裏那一絲絲異樣。

他問:“拿着什麽?”

她半開玩笑道:“早上買的,本來想給你,但是你沒來。”遞過去,“現在吃?”

江敬逍接過餅,二話不說品嘗起來。

孟悠一愣,在他送到嘴邊之前慌忙拿走。

“……這都冷了,你還往嘴裏塞,怎麽給你什麽你都吃?”

江敬逍一臉平靜。

他就是喜歡你嘛,聽你的話。

鄭老叔調侃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剛壓下去的微妙情緒又浮上來,孟悠把煎餅用塑料袋裹住,扔進一旁垃圾桶,低聲說:“都硬了不能吃了,我逗你玩的。”

即使不看他,也感受得到身側他的視線。

他還是那般語調:“哦。”

孟悠第一次感到煩躁,不是不高興生氣的那種煩,而是被一種理不清的情緒裹挾着,讓人暈乎乎,還有一點慌亂。

在小賣部待了一會,一群人去吃飯。孟悠和江敬逍不知不覺又走在最後。

經過煎餅攤,她和井藍遠遠同陶惠打了聲招呼。

江敬逍打量着她的側臉,忽然問:“你想媽媽嗎?”

孟悠不妨一愣。

“……”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問起。

她也從沒提過。

這樣的話題,好像也就只有他們兩個能聊。

孟悠垂眸邁開步子,很久以後才說:“……想。”

“悠悠,你幫我看看。”

井藍偷偷在桌底下刷手機。

“嗯?”做作業的孟悠停筆,“怎麽了?”

“我想給我媽買個禮物,過幾天她生日,你說我選什麽好?”井藍把手機往孟悠那邊挪。

孟悠想起來,剛才一起去吃飯,在飯桌上她确實提過選禮物的事。

井藍滑動圖片:“你看,這個絲巾我覺得花色不錯,但是現在好像沒法帶。選項鏈吧我買的肯定比不上我爸買的,或者鞋子,你覺得怎麽樣?”

孟悠垂眸,聲音略微低沉:“都挺好的。”

井藍兀自說得起勁。

末了,選了半天還是沒拿定主意,井藍嘆氣,收起手機:“算了,我再看看別的。”

孟悠笑笑,點頭。

兩人繼續做作業,井藍難得靜下來寫試卷,寫到一半題目不會做,用胳膊肘碰孟悠:“悠悠,這道題……”

一轉頭,卻見孟悠盯着書本發呆。

她做事一向專注,尤其學習的時候。井藍碰碰她:“你怎麽了?”

孟悠猛地回神,笑得僵硬:“沒事……哪道題不會,我教你。”

井藍指給她看:“這裏。”

孟悠湊過去,小聲講解,而後兩人各自做題。

中途井藍幾次看向孟悠,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到放學,沒等井藍和她多說,去體育館練球早一節課離校的楚恒打來電話。

井藍講完電話擡頭,孟悠已經走了。

到店裏碰面,井藍順嘴問起:“孟悠有沒經過這?”

林桉說:“沒啊,怎麽。你們不是同桌?”

“她剛剛走得快,我沒來得及讓她等我。”

“反正你們又不順路咯。”

井藍道:“我看她今天心情不好嘛,一晚上都在發呆。”

江敬逍冷不丁插嘴:“心情不好?”

井藍一頓,點頭:“嗯。”

“為什麽?”

“不知道啊。”井藍也奇怪,“我想給我媽挑禮物,讓她幫我選,然後她就好像有心事一樣,邊做作業邊發呆。”

人都不在,這會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楚恒安慰兩句,一群人走出店。

江敬逍輕輕蹙眉,沒做聲。

孟悠側躺面朝窗的那一側,靜靜看着濃沉的夜空發呆。

輕嘆一聲,裹緊被子,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

拿起一看,有些意外。

這個點,江敬逍打電話給她……?

孟悠撐着枕頭接通:“喂?”

“睡了嗎?”

“還沒。”

“下來。”

“啊?”

“我在樓下。”江敬逍那端有風的聲音,“穿好衣服外套,我在樓下等你。”

沒等孟悠多問,電話挂斷。

對着手機看了半晌,孟悠心裏莫名,但還是坐起身換衣服。

十分鐘後,孟悠穿好衣服下樓,院門前,江敬逍跨坐在摩托車上,朝她看。

她走過去:“你怎麽回來了?”

江敬逍把頭盔遞給她:“上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他不說話,只是伸手等她接頭盔。

“……”孟悠無法,戴好頭盔,坐上車後座。

江敬逍調轉車頭,“嗡”地一下開出去。

夜風凜冽,孟悠縮着肩躲在江敬逍背後,他一直開,她的聲音費勁地從頭盔傳出去:“我們去哪裏?”

前面的他仍然不回答。

快半個小時,車越開越偏僻,最後在郊區停下。

四周一片稻田,孟悠摘掉頭盔下車,懵然:“你帶我來這……”

江敬逍從車座下的儲物空間拿出一袋東西。

“這是……”孟悠近前,看清一愣。

是一袋金銀紙錢。

“市區不能燒祭品。”江敬逍說了這一句就不再多言,默默遞給她一只打火機。

這裏看到的月亮和在魏家看到的不一樣,明月高懸,撒下澄白的光。他們站在道路旁的田埂邊上,一眼望去,樹木在很遠的地方。

路燈照不開這一片黑,昏昏暗暗的,光也變得模糊。

孟悠沒說話,江敬逍倚在車旁,同樣不言語。

許久,她緩緩蹲下,打開那袋東西。

“你特地準備的?”她問。

江敬逍沒答。

孟悠沉沉呼出一口氣,動手将一張張黃色的紙撕開。倒一圈水酒把要燒的東西圍起,孟悠用打火機點燃,光霎時映紅她的面容。

她有點怕火,但這一刻,火燃燒起來的這刻,她一動不動,沒有往後挪分毫。

那場火災過去快有一年。

孟悠被江明救出,只是除了她,折返救援的江明,和讓她先走的孟婵娟,都沒能活着出來。

孟悠還記得那天,她做完作業,去倉庫裏幫孟婵娟搬那一袋袋衣服。孟婵娟用衣袖為她擦汗,說晚上回去給她做好吃的。

結果就沒了然後。

她沉默地往火裏扔金銀元寶,火苗舔舐,一下就燒成灰燼。

“想哭就哭吧。”

車旁的江敬逍忽然說。

孟悠沒有掉眼淚,只是看着火光有點愣愣的,半晌,她道:“我媽媽從小就教我,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不要沮喪,不要氣餒,實在憋不住了可以哭,但不能把哭當做唯一的解決途徑。”

“那麽多年,她從來沒抱怨過,小學初中的時候,她風裏雨裏每天早出晚歸,出去擺攤,冬天手凍出凍瘡,幹起活來還是幹脆利索。”

“我也不喜歡哭。但是剛進醫院的那段時間,實在忍不住,我每天晚上都會偷偷哭。背上疼,心裏疼,可哭完,擦幹淨眼淚,第二天還是要好好打針吃藥,好好地恢複。”

“……我知道她在天上看着我。”

江敬逍側目,看着火堆旁的她,喉嚨緊了緊。

她來魏家這麽久,每天都高高興興,好像從來不會難過一樣。

別人都不知道。

而他也一直忘了,無論身體還是心理,她是真的遍體鱗傷。

江敬逍緩緩提步,在她身旁蹲下。

他拿起黃紙放進火堆,說:“小時候我和我爸很親。”

“每次他回來,我都提前幾個小時在門口等,誰勸都沒用。他總是叫我阿逍,然後把我舉得很高,那時候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他。”

“不知道什麽時候變的,我和他開始經常吵架,一見面就吵。”

江敬逍的臉被火光照映:“就在出事前一天,我們還吵了一架。我對他說,你以後別回來了。”

孟悠一愣。

江敬逍眉目低沉,聲音也低沉:“後來他就真的沒有再回來。”他低下頭,又往火堆裏放了兩個金銀元寶,“我經常想,如果那天沒有說那句話該多好。”

“你……”

喉嚨微動,孟悠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明白了他自暴自棄的原因。

他是在乎江明的。沒有不在乎,所有争吵都是因為在意。

然而江明,卻是那樣帶着他怨怼傷人的話語離開。

良久,孟悠長長抒氣,郁結的胸口有所舒緩。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她忽然問。

江敬逍:“嗯?”

“我媽媽給我起名叫悠,因為她說,人生很長,路要慢慢走。但是路再長也總會走完。溺于痛苦,自暴自棄都沒有用。”

孟悠的語氣別樣溫柔,像一雙撫過傷口的手,輕輕把所有泛起的痛楚,一點一點抹平。

江敬逍聽到她說——

“要好好地過啊,江敬逍。我們都要認真地生活,将來有一天,和他們在終點相見。”

遠處鳥兒振翅,撲簌簌飛向天際。

漆黑的田埂之上,火光搖晃,他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像兩個孤獨的靈魂,在此刻相互依靠。

回去的風比來時柔和許多。

江敬逍習慣性開得快,孟悠揪着他的衣服,不免有些緊張。

開進城區,拐過彎停下等紅燈,後頭的孟悠找着空開口:“開慢一點。”

他默了默,“知道了。”

肩後安靜片刻,響起她溫軟嗓音:“阿逍……”

他一頓。

孟悠微微湊前,小心地問:“我可以這樣叫嗎?”

江敬逍繃着背默不做聲,數秒後,紅燈變綠。

久久未等到答案,孟悠有些遺憾。

下一秒,車開動,風迎面灌來。

帶來他略微沙啞的聲音——

“……可以。”

風鑽進頭盔,但并不冷。

孟悠滞頓幾秒,在他背後揚起唇角,手往前些許,矜持地輕輕摟住他的腰身。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19-11-22 03:24:47~2019-11-23 04:52: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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