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敬逍的微博名大剌剌地改了。

孟悠在放學路上問他:“要是被老師知道,問起來你怎麽說?”

他滿不在乎, “說什麽?誰能證明那個微博是我?”

欠揍的樣子一如既往, 滿臉都是“就算問起來我也能編一百八十個解釋”的表情, 根本沒在怕。

“那你發微博幹嘛?”

“你能打卡我不能?”

江敬逍反問得理直氣壯。

“……”孟悠說不過他,些微赧意湧上來,腳下加速往公交車站去, 上車前回頭瞪他一眼。

江敬逍不回去吃飯。

孟悠獨自坐上車, 窗外風吹進來, 開過兩站, 恍然意識到嘴角一直微翹, 她斂神,立刻将那弧度壓平。

半個小時後回到魏家, 好心情在聽見裏面傳來的聲音後,蕩然無存。

“虹姨, 魏奶奶。”

低聲叫人, 孟悠收起鑰匙, 把出門時防下雨帶的傘放進門邊的桶裏。

老太太又從另一個兒子那回來了,睨她一眼, 沒搭理, 轉身走開。邱虹情緒不太好, 笑得勉強,“去洗手,吃飯了。”

魏顯榮不在家,三個人的飯桌鴉雀無聲。

老太太上了年紀, 臉上滿是皺紋,一層一層的褶皺将眼角壓得極低,怎麽看都是不高興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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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久了,孟悠還沒在老太太臉上看見過一丁點喜悅神情。

因為她在。

知道自己不讨老太太喜歡,孟悠閉口不言,一餐飯一句話都沒說。飯畢,幫着收拾碗筷,雖然邱虹趕了幾次,她還是留在廚房把碗洗淨。随後邱虹擦桌,她将餐廳周圍的地板掃了一遍,去陽臺收衣服。

老太太拿着抹布四處擦抹桌椅,嘀嘀咕咕抱怨。

“這到處都是灰,也沒個人弄幹淨,整天就只知道吃白飯……”

孟悠當做沒聽見,抱着衣服上樓。

随着她上去的腳步,樓下丁零當啷的聲響越發重,老太太碎碎念,一直沒停。

門一關,世界暫時安靜。

衣服沒幾件,孟悠堆在床上悶頭整理,片刻的喘息機會被拉得很長。

然而還是有結束的時候,樓下忽地傳來摔碎東西的動靜,她來不及把理好的衣服收進櫃子,立刻開門下去。

邱虹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正蹲在地上撿,孟悠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到邱虹身邊。

“虹姨,我來。”

“不用不用,你走開,小心紮手。”

客廳裏的老太太眼一斜,涼飕飕說風涼話:“碗也碎,樣樣都碎,這家就沒個整模樣,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哦……”

和孟悠争着清理瓷片的邱虹手一抖,指上劃出一道小口。

孟悠連忙起身翻家用醫藥箱,邱虹不顧手還在流血,騰地一下面向老太太,臉色全然沉下來。“媽,我敬您是長輩,您說話能不能不要那麽過分?”

老太太把抹布一扔,氣沖沖:“怎麽着,我才吃了你家幾口飯,這就等不及要給我臉色看?好啊,真是好,我辛辛苦苦養大兩個兒子,結果到頭來還要受兒媳的氣!”

“您別總是拿這些話壓人。”邱虹這段時間憋了不少的氣,老太太天天暗戳戳話裏有話,她又不能還嘴,一說點什麽,老太太就立刻拿孩子說事。

“人都說家和萬事興,您來了,我們好好招待,也沒有哪裏做的不好,您何必要天天挑刺,把個日子攪和得過不安穩?”

“是誰攪和,啊?你嫌我在這妨礙你們過好日子了是吧?想我走直說,我走就是了!你放心,我到大街上要飯也不占你一分一厘!我走——”

邱虹上前攔,她手還流着血,孟悠着急地拿着創口貼亦步亦趨地跟。

鬧哄哄間,魏顯榮推門進來。

“……怎麽了這是?”

場面靜了一秒,老太太頓時哭天搶地,訴起苦來。

孟悠皺眉,不管那麽多,拉着邱虹到桌邊,沾濕棉花給她擦拭傷口,用創口貼包上。

魏顯榮:“弄傷了?”

邱虹搖頭示意無事,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還在地上,魏顯榮半拉半攙把人弄起來,她光打雷不下雨,一邊斥責邱虹一邊抱怨孟悠,滿屋子都是她嚎哭的聲音。

場面半天才穩下來。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孟悠默默嘆氣,忽地道:“魏叔,虹姨,我有個事想跟你們說。”

他們聞聲看過來。

她說:“我想住校。”

回家吃個飯的功夫,鬧得心神俱疲。

魏顯榮和邱虹一聽她要住校,都不同意。而老太太的第一反應則是追問:“住校,哪來的錢,住宿費誰給你出?”

孟悠不想再繼續這樣,因為她的存在,魏家鬧得家宅不寧。沒給魏顯榮和邱虹勸阻的機會,她借口說上學時間快到了,從家裏脫身出來。

晚上的課,孟悠整個人心不在焉,做作業也走神。

井藍悄悄吃零食,拈着一塊糖喂到她嘴邊,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麽了?”井藍微愣。

孟悠臉色微恙,“……剛剛在想事情。”

“你上次不是說喜歡這個糖,吃嗎?”

井藍再次把軟糖遞到她嘴邊,她默然張口,卻是味同嚼蠟。

孟悠狀态不對勁,一直持續到放學仍未好轉。江敬逍原本要去市區江家,放心不下,把林桉幾個扔在小賣部,跟上去找她。

孟悠在附近的公交車站,坐在站牌下望着路面發呆。兩輛不同路的公交車接連開過,都能到家,她坐着未動。

公交車站其他學生一窩蜂上車,周圍頓時空落落。

江敬逍近前,“去喝點東西?”

孟悠擡眸和他對視,點了點頭,無言起身。

兩人轉移陣地,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這邊放學的高中生少了,街上也更靜得多。

“是魏叔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這陣子鬧心的事情就那麽幾件,江敬逍又聰明,一猜就猜得八|九不離十。

一人一杯熱飲,他的放在旁邊,孟悠拿在手裏,“魏奶奶回來了。”

果然。

江敬逍側了側眸,緩緩蹙眉,“她說什麽難聽的你不要管,就當是噪音。”

“我知道,也不全是因為她不高興。”

一輛車開過,空氣裏飄起些微灰塵。

孟悠背靠便利店玻璃櫥窗,昂起腦袋看天,“我想我媽了。”她忍了又忍,閉上眼,“……我好想她。”

江敬逍不會說安慰的話,只能安靜地陪她将這沉悶時刻消磨殺盡。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悲傷,一寸不留地将她周身的空氣全部填滿。

天上星星亮光低微,再不如童年,随處可見漫天星子錯落的景象。

夜幕像蒙了一層薄紗般,孟悠睜開眼,眼角微微發紅。

她靜靜地看着不夠璀璨的天,許久,幽幽道:“我有的時候會想,如果那個時候是我媽媽被救下來就好了,但是轉頭又想,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她肯定也會很痛苦。”

“老天爺好像在跟我開玩笑,它把我媽媽帶走了,卻留下我。”

她哽咽着,說,“我想過好多次,如果當時我沒有被救下來,或許江叔叔不會死,這些事情也不會……”

後來的這些煩惱,痛苦,一個人必須面對的人生,全都不會出現。

可是沒有如果。

事實就是她被救下來了,她不敢懈怠,為了替媽媽看沒機會看的明天,必須好好活下去。

孟悠眼睛紅紅,夜風刮得太狠,太不溫柔。

江敬逍看着她的側臉,又和她一樣,看向天。

“老天很喜歡開玩笑。”

他說,“但有時候,它又好像自知愧疚,奪走什麽的同時,又回贈你一些什麽。這些東西不能等價對換,得到的不能彌補失去的痛苦,但是……”

她的手放在身側,青蔥細指,冰涼冰涼。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指尖,路燈光線在夜下搖晃,江敬逍輕輕用掌心覆住,握緊她的手。

“……太陽還是會升起。”

苦難沒有緣由,沒有道理。

痛過以後,仍要繼續前行。

江明從火裏救了她,那之後,卻是她拉着他,讓他燃起重新生活的興趣。

她教他的,只要還活着,每一天就要好好地過下去。

不管以後如何,他們要面對下一個明天。

他會陪着她,去迎接人生虧欠他們,彌補的一切饋贈。

孟悠到家的時間比平時晚,邱虹和魏顯榮都沒睡,在客廳等着她。

一見她回來,邱虹站起身,面上的焦急有所減緩。

“虹姨,魏叔。”叫過人,孟悠提步往樓梯走。

魏顯榮坐在沙發上,直接道:“你在家裏住,哪都不要去。住校的事情我不同意。”

孟悠腳步一頓,回過頭,“魏叔?”她停住腳步,不得不勸,“我住在家裏對誰都不好……”

“沒什麽不好!”魏顯榮格外堅決。

孟悠動了動唇,還沒說話,後知後覺發現,客廳裏只有他們倆。

下一秒,就聽魏顯榮道:“我把我媽送回我弟那邊去了。你什麽事都不要想,好好的就行。”

孟悠一愣,滿臉錯愕,“這……”

他堅毅的臉上滿是疲憊,看着她的眼神卻無比認真。

“住在家裏。”

她想起他去醫院見她的那天。

他告訴她,将來會幫她,會為她安排好生活。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魏顯榮指間的煙閃着星火,快要燒到他的手,他始終不放。

“這是你的家,我和你虹姨會護着你。”他說,“別怕。”

孟悠愣愣站在廳裏,半天沒有回神。

她知道,他們夫妻沒有生孩子,老太太早年選擇跟小兒子過,魏顯榮每月按時寄生活費過去,該分擔的從來沒有含糊過。

這一次想也知道,鬧得該有如此不愉快,但他還是堅持着,為了她,甚至違背了母親的意思。

他和江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是一樣的人。

為了理想,江明放棄一切,抛開生死。

為了情意道德,魏顯榮同樣拼盡全力。

就是這樣兩個人,一個救她于火災,一個救她于生活。

孟悠吸了吸鼻子,忽然覺得鼻尖發酸。

晚上吹過的冷風沉甸甸往腳下湧去,一點點消失,絲絲縷縷濃沉纏綿的暖意湧上來。

她忽然有了一種實感,她踩在地上,站在一個可以哭可以笑的地方。

這裏有餐飯,有屋瓦。

這是可以庇佑她的地方。

邱虹炖了湯,一直煨着,見孟悠被魏顯榮一番話說愣,總算是打消住校的念頭,于是趁熱端出來給孟悠喝。

魏顯榮沒在餐桌上作陪,邱虹倒是在旁看着她一口口喝淨,臨了,有很多的話,然而只是摸了摸她的頭。

“這些天你受委屈了。”

孟悠搖頭。不好聽的,邱虹聽得更多,就因為她,連帶着一起被埋怨上。

喝淨湯,她看看邱虹,歪頭靠向邱虹肩膀。

兩個人都沒說話。

邱虹沒有孩子,孟悠失去母親。

她們之間沒有血緣,卻并不妨礙這一刻的純粹。

過會,邱虹拍拍她,疲憊卻滿足,“去洗漱,睡覺吧。”

孟悠點頭,半個小時後,換上睡衣躺進被窩。腦子裏浮現這一天發生的事,困意淺薄。

她盯着天花板看,不知多久,手機震動。

江敬逍打來電話。

他問:“睡了嗎?”

“還沒。”

“……你哭了?”

“沒有。”孟悠吸鼻子,“被窩外冷,呼吸有點堵。”

他沉默兩秒,說:“能下來嗎,我在樓下。”

孟悠一愣,“現在?”

魏顯榮和邱虹都還沒睡,她出去,很可能驚動他們。

聽出她話裏的猶豫,沒等她回答,江敬逍先說:“算了,我只是随口一說,我馬上也回家,你睡吧。”

她動唇,想說什麽,那邊已道:“晚安。”

電話挂斷。

每次晚上聊天,不管文字還是電話,他都沒有要等她說晚安才結束的意識。

大概是她一次都沒說過,他習慣了,便也從來不期待。

握着手機,她更加睡不着了。

過了幾分鐘,孟悠掀開被子下地,走到窗邊想看看隔壁院裏的江家。

對面的屋子沒亮燈,整棟小樓黑漆漆。

她微頓,往書桌前湊近,餘光瞥見樓下有個人影。

是江敬逍。

他站在院牆下,在兩戶人家中間那條路上。早春寒意未歇的夜裏,他靜靜站着,望向她窗戶的方向。

對視瞬間,他像是有些意外,孟悠更是愣。

時間好像停住。

江敬逍的面容看不分明,可就這麽簡單直白地,突然一下沖進心裏。

砰、砰——

是心跳,是脈搏。

還有更多。

孟悠頓了三秒,旋即轉身披上外套,開門下去。

她輕手輕腳,沒有驚動魏顯榮夫婦,只是匆忙地連鞋帶都沒系好。

院門打開。

站在門外的江敬逍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你……”

許久,他張口,第一個字還未完,孟悠從門裏走出,走到他面前,張開手臂環住他的腰身。

江敬逍一愣。

她抱着他,發絲萦繞的香味,還有她身上暖洋洋的惬意味道,霎時将他包圍。

呼吸微微滞頓,他僵硬着忘了動,半晌,喉頭微咽。

她抱着他,輕柔的聲音中帶着不易察覺的緊張。

“你問的問題,等拿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再回答你……好不好。”

路燈下,熱意缭亂,臉頰悄悄燙起來,彼此都能夠聽見對方加重的氣息,誰都不敢看誰。

江敬逍緩緩擡手,動作中有一絲小心翼翼和少見的拘謹,将她攬住,歸入懷裏。

從沒有過的感覺,燥熱和暈眩一遍遍激蕩皮膚,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很快很快,像是下一秒就要沖破胸膛。

咽了咽喉,他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一下基友Doings的新文《秋夜宴》

【文案:後來有人告訴舒意:祝秋宴每年會在這趟從北京開往俄羅斯的火車上往返兩次。

一次,收集沿途的風光,釀酒喝。

一次,散播亡靈的種子,等待來年花開。

再後來,他變成了亡靈,成為酒盅清釀。百年的魂,送到小姐嘴邊,敬請品嘗。

一場有鬼/怪氣質的、浪漫奇幻愛戀。

「活了幾百歲的斯文敗類VS一心想尋前世愛人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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