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1.

路明非覺得自己很堅強,堅強到應該改名叫做路堅強,或者路大運也可以。畢竟作為一個手無寸鐵的廢柴居然能在黑暗森林中步行一夜還安然無恙,運氣簡直好到爆棚。他不止一次地吐槽楚子航錯誤的降落地點,同時不斷地告訴自己是屠龍家族路氏的傳人,他不可以哭。

楚子航、楚子航、楚子航,殺千刀的楚子航。

他一整夜都在想楚子航。

他唱了整整一夜的龍之歌。

可楚子航始終沒來。

喉嚨裏的音符逐漸破不成調,幹涸的聲帶像是旱季瀕死的河床,在烈日的曝曬下,從龜裂的土壤深處就着最後一點水汽茍且。

他的嘴唇早已幹裂,滲出殷紅的血絲,猶如狼狽地跋涉在無邊無望的荒漠裏。他的胸腔大敞,毫無保留的暴露在灼熱的光照下,由心至肺,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無情的風沙侵蝕成漫天的齑粉。

路明非埋頭一個勁兒地向前走着,無心理會周遭的環境,也顧不上畏懼。直到天空終于有一絲破曉的跡象,寡淡的晨光透過枝丫的縫隙,在他身上落下斑駁的紋,從他的靈魂深處拖曳出一道單薄的人影。路明非才恍惚地擡起頭,眯起眼迎接陽光的洗禮。

腳下的植被舒展起自己蜷曲的莖葉,露水順着葉脈滑落到地上,偶有幾顆體型不大的依舊挂在上面,圓潤的表面流淌着瑩然的光澤,像是人眼角還未墜落的淚。

路明非嗅着林間充足的氧,深深呼了口氣。布袍被不斷爬升的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他拉起自己的領口,将半張臉埋了進去,蜷縮在一棵樹的朝陽面下,稍作休憩。

在模糊的意識間,仿佛有人趁着刺目的陽光,不動聲色地親吻他的額頭。

“哥哥,哥哥!是你嗎哥哥!”遠處傳來熟悉的呼喊,而路明非已經倦頓地睜不開眼了。他懶洋洋的翻了個身,一個黑影如風一般栽到了他的身上,緊緊抱住了他:“真的是啊哥哥!”

“鳴澤你……松開,我……喘不過……氣來了。”他啞着嗓子發出微弱如蚊吟的聲音。

路鳴澤慌忙松開了他,有些後怕的說道:“小橘子一大早就來我房門口撲騰,好像發現了什麽似的,我就跟着它出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哥哥你。”

小橘子是他倆曾經救過的一條狼狗,傷養好了就留在路家,負責看兩兄弟的院子,除了兩兄弟的話誰也不聽。

“是小橘子啊。”路明非看了一眼已經鑽進自己臂彎裏撒嬌的犬,擡手愛撫了幾下,心底有些悵然。

他真的回來了。

“哥哥我們先回去吧,這裏不是休息的地方。”路鳴澤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誰料路明非還沒站穩便先軟了腿,直接摔倒在路鳴澤身上,兩眼一黑。

“楚子航我……真想揍死你啊。”他在昏迷前發出一句喃喃。

“唔……”

路明非終于從黑甜的沉睡中蘇醒,像是已經飽飽的睡了一覺,慢慢伸了個懶腰。脫水的痛苦依稀停留在喉頭,長時間因過度緊張而疲倦的神經得到了極好的放松,讓理智戰勝了生理需求,重新主導人的思考。

他身上的擦傷已經被包紮好了,口中遺留下來的苦澀味道暗示着曾有人在他昏睡時灌下了不知名的藥劑,或許是補充體力的,亦或許是他們發現了什麽。

路明非臉色一沉,轉又釋然。他翻身下床,慢慢在自己不大的房間裏踱步——家具陳設都沒有被動過,依舊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嚴陣以待。似在這一個月裏,有人不死心的日日打掃,幻想着他還會回來。

“呀,哥哥你醒了。”路鳴澤端着托盤推門而入,小橘子在他腳下跑來跑去,發出乞求關注的嗚嗚聲,“吃點東西吧?你都睡了三天了,一點固體的東西都沒有吃,全靠我給你灌米糊下去。”

托盤上的飯菜發出誘人的香味,米飯顆粒分明,爽口的包菜配合星點的紅辣椒讓人食指大動。這樣精致的人類飯菜對比起之前在龍巢的頓頓野炊,讓路明非鼻頭一酸。

楚子航在遇到他之前過的是什麽生活?這條味覺遲鈍的笨蛋龍知道要好好吃飯嗎?噢他們龍類不用這麽按時吃飯……

路明非一時失神,他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能從任何微末的瑣事上聯想到楚子航,這種想念仿佛變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從未餍足。

“哥哥?哥哥?”路鳴澤蹙起了眉頭,“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他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舉起了筷子:“沒事。”

12.

他身上的傷好的很快。

雖本就不怎麽嚴重,多是在森林中摸黑前進時的擦刮傷,但痊愈的速度卻超出路明非的想象,不到七天就完全愈合了,血痂脫落後連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整塊肌膚煥然一新。

但他仍然出奇的虛弱,四肢軟綿綿的提不起勁,每日只夠支撐着他在路家的領地裏轉悠。

路明非沒有回城裏的主宅,在他的堅持下,路鳴澤也沒有強求,只是天天過來看他,吩咐仆人一定要将他照顧好。

他已經很久沒這樣長時間地呆在路家了。自八年前的那件事發生後,他一直對路家抱有一種糅雜着哀怒與憤恨、眷戀與痛苦的複雜情緒,平日不是出城閑逛就是到別家去玩,以至從未發現領地上的風光竟也十分美妙。

路家在城外的領地面積不亞于城主家,把持着一條入海的河道及大面積的森林沃土。人所能及的地方皆鋪着寬闊的板石路,足以讓四架馬車同時通過,沿路還有農人木工所居住的木屋,不用擔心會迷失方向。路明非就是沿着這條路慢慢往領地深處走去。

他覺得自己恐怕是瘋了。

不然怎麽會這樣固執的企圖從細枝末節上對應起在龍族領地生活的日子,從一棵樹,一泊湖,甚至是腳邊的石子和雜草,瘋狂的回憶起過去。

路明非發覺自己對楚子航的思念已然複加至無比可怕的地步。

他會交替着人類的文字和龍族的文字在地上寫楚子航的名字,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嗅着陽光的芬芳,握着自己的欲望,低聲喚着楚子航的名字。

他日複一日地坐在湖邊上,拒絕所有的陪伴,孤身沉默地等待着落日之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路明非說不清為什麽這麽喜歡這樣的景色,許是因為那碎落的光片璀璨如龍的黃金眼瞳,宛若那一日楚子航回巢,收起龍翼,緩步向他走來。

聽說陳雯雯和趙孟華沒跑多遠就被抓回來了,城主相當生氣,正要處死那個鐵匠出氣,卻發現二人已經珠胎暗結。一個失去貞潔的少女自然是沒辦法再嫁給路家的繼承人的,陳家與路家顏面無存,險些成為城邦間的笑話。

沒想到,被未婚妻背叛的路鳴澤竟意外地放了趙孟華一命,甚至輕描淡寫地向震怒的城主求情。城主賣了他一個面子,陳雯雯和趙孟華雖被驅逐,卻保住了性命。

“我本來不會放過陳雯雯的。”路鳴澤談起這事兒的時候如是說道,“趙孟華無所謂,但是陳雯雯卻讓哥哥你身陷險地,這本該她遭受的罪全讓哥哥你承擔了。”

他轉過頭,噙出一抹微笑:“可哥哥你回來了,毫發無損。我什麽都可以原諒。”

路明非讪笑了一下,悄悄地把身後的字抹掉。

“哥哥,你在寫什麽?”路鳴澤湊過頭來,企圖看清他慌忙遮掩下的文字,忽然語氣冷冽地說道,“這不是人類的文字。你是從哪裏學來的這種文字?嗯?”

“鳴澤你聽我說……”

“楚子航,你寫的是楚子航,是不是?”路鳴澤已然窺查到旁邊那未曾完全抹掉的半邊人類文字,語氣急促地打斷了他,“這是龍族的文字。哥哥你竟然會寫龍族的文字,你背叛了人類嗎?”

“我沒有!”路明非下意識的說道,“我怎麽可能背叛人類呢?”

“那你怎麽會寫龍族的文字?”

路明非緘口不言。

路鳴澤咬牙道:“是那條龍教你的?那條龍叫楚子航,是不是!”他一把揪住了路明非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你還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你在睡夢中每次呼喊的是誰的名字?”

看着氣急敗壞的路鳴澤,路明非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是。”他眯起眼,面對着亘古不變的天地,坦然承認了這個深埋心底的名字:“他叫楚子航。”

路鳴澤怒極反笑,他深呼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翻騰的情緒平穩,恢複了以往陰冷的笑意:“哥哥,那三天裏,我發現你身上的毒藥被解了。若不是你的體力透支至今未愈,你早就從我身邊逃離了吧?”

路明非按下心中的驚懼,問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路鳴澤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說道:“你以為當年的毒真的是長老們的授意?是我。我要你永遠都不能離開我。這一個月,我真擔心你就這麽死了。我想着那條龍要是敢碰你一下,我就算挫骨揚灰也要直搗他的老巢,沒想到他居然把你送回來了。”他兀自笑了起來,“根本不是你自己回來的,而是那條龍送你回來的,是不是?哥哥呀哥哥,你的謊言從小就這麽拙劣。”

路明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令他備受折磨的毒藥竟然來自他視為至親、相依為命的弟弟授意:“是你!竟然是你!”

“是我。”路鳴澤大大方方的說道,“哥哥,你昏迷的那三天我給你灌下了另一種藥。解藥只有我有,只要你三天見不着我,就會立刻毒發而亡,我保證不會比前一種更加痛快。”

路明非癱坐在地上,囿于龐然的絕望中央,分不出精神去責備,僅如夢呓般重複着:“魔鬼,魔鬼……”

“随你怎麽說。”路鳴澤聳了聳鼻子,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興奮地按住他的肩膀,“來做交易吧哥哥,你帶我找到那條龍,我放你自由。只要能殺死那條龍,我們就會成為屠龍家族裏新的領袖!”路鳴澤的臉上滿是殺戮的狂喜,熾熱的目光幾乎要将他灼傷。

“那條龍很蠢吧,不然也不會送你回來。”路鳴澤有意無意地觑着路明非的臉色,循循誘道,“幫我吧哥哥。你想見他吧?你應該很想見到楚子航吧?你想要他的話,我把他的頭斬下來給你。用一條蠢龍交換自由,你一點都不虧噢,哥哥……”

路明非倏然一驚,仿佛被說動般,內心罕見地動搖了。半晌,他才輕輕點了點頭:“好。我幫你,你得放我自由。”

“一言為定。”

13.

路鳴澤沒有食言。在尋找龍的路上,他似乎什麽都可以遷就,甚至給了路明非補充體力的藥劑,讓他不再是那副軟綿綿的模樣。

在一個朔月的夜晚,他們帶着數十人從路家的港口秘密出航了。

“沿着天龍座的方向走,龍巢在天龍座下面。”路明非說完這話就不再理會任何人,将具體指導大副水手的任務交給路鳴澤,自己則到甲板上找了一個空地盤腿坐下,默默望着漆黑一片夜空不知在想着什麽。

今夜天氣晴朗,天龍座并不難尋。路鳴澤用羅盤大致定了位,叮囑水手們注意風向,打發守夜人之外的家族精英們回艙休息,自己卻坐在了路明非身旁。

“哥哥。”他輕聲喚道,而路明非卻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原諒我,哥哥。那一個月我急的快發瘋了,可根本不知道怎麽找你。收集的消息只知道你被帶出海了,茫茫大海,無從下手。你一定很害怕,這都是我的錯……”

“我并不害怕。”路明非打斷了他,神色平淡地說道,“我很開心。終于可以離開這裏,哪怕是被吃掉,哪怕是死,我也不想死在這裏。”

他的目光帶着審視的意味,試圖窺尋路鳴澤內心底依舊善良的角落。自從路鳴澤承認毒藥出自其授意之後,路明非想了很多天,隐約察覺八年前繪梨衣的死有蹊跷。一個為了留下他而下毒的弟弟,怎麽會放過繪梨衣。可他一直沒有問出口,生怕自己的猜測都是事實,因而晝夜輾轉于痛苦和自責間。

畢竟路鳴澤……路鳴澤是他的弟弟,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弟弟。整個路家的人都不在乎他的死活,唯有這個弟弟依舊日夜期盼着他活着回來,甚至自己動手收拾他的屋子,偏執的不讓任何人插手。

他狠不下心來責備他,怨恨他,只能選擇遠遠逃離。

“我一直不敢問你是怎麽逃出來的,怎麽說服那條龍帶你回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嗎?”

“無可奉告。”

路鳴澤發出一聲喟嘆,仿佛受傷般可憐地說道:“哥哥,別這樣對我。”

路明非充耳不聞。

路鳴澤輕笑了一聲:“哥哥,你難不成,愛上那條龍了?”

他的話仿佛是冰涼無骨的毒蛇,嘶嘶吐血信子慢慢鑽進他的身體。張開滲着毒液的獠牙對準了他柔軟的心髒,從內心深處翻騰上來的無法言說的恐懼讓路明非不由顫抖了一下。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難道你想讓他成為第二個繪梨衣嗎?”路明非佯裝鎮定,故作冷笑,“如果我當初帶走的是郡主,或是王女,你也敢動手嗎?鳴澤,別太自信了。楚子航不會任你宰割。”

“你知道了。”

“是。”

“無論你信不信,就算是王,我也會斬下他的腦袋。”路鳴澤湊近他的耳朵,“至于對付那條畜生,我根本不需要用權謀陰謀,我有你。那條蠢龍吃你這套。哥哥,我們明明可以成為家族最強的存在,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起,我們将無所不能。”

“淺嘗生死的權與力就會立刻對此着迷,別試圖否認,哥哥,因為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我們是……一類人呀!”

路明非哆嗦了一下,忽然發覺這個弟弟是如此的陌生。他驀然憶起當初路鳴澤告訴他自己成為了路家新的繼承人時,也是這樣灼灼熾烈的口吻,他将胸中的山水大大方方地展露在兄長的面前,毫不遮掩。

鳴澤和他長得很像,只是面部的輪廓稍加陰柔些,帶着大姓貴公子一貫的風流。他野心勃勃,目光如此長遠,足以容下幾十年人間光陰山河的變遷。

路明非一把推開他,厲呼道:“我和你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路鳴澤挑起了眉毛,“你不想見到那條龍,然後殺了他嗎?”

“我……”路明非深吸了口氣,索性放棄了解釋。

“你不必告訴我。”路鳴澤有些賭氣地說着,仿佛路明非一身殷紅刺痛了他的眼,在他眼底漾開了淺淺的愠怒,“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麽,我都要宰了那條龍。這是唯一,也是最終的結果。”

船已經在海上航行了一周,眼見離最初路明非标記之地越來越近,所有人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在路明非愛搭不理的描述中,他們大致了解到這條龍的兇猛非比尋常,雖個個都抱着必死的打算,但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赴死而遠航。

“少主,前面有一座島,是否準備靠岸?”水手說道。

路鳴澤扭頭看向路明非:“哥哥,是這裏嗎?”

“是。”路明非沒有含糊。

路鳴澤微微一笑,命令手下的人開始武裝,自己則走到路明非身邊,低聲說:“等會見到龍,哥哥你就快跑,跑回船上,要是我兩天內還沒回來,哥哥你就駕船回去,櫃子裏那包茶有解藥成分,能讓你撐回家。在我房間床頭櫃的夾層裏就有你要的東西。哥哥你就可以自由離開了,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可以的話,帶上我的一件遺物,也讓我好好跟着你走遍整個世界。”

他用鼻子輕輕蹭了蹭路明非的耳尖:“走吧哥哥,為我祈禱。”

“鳴澤!”路明非喊住了他,神情有些怔怔。

路鳴澤奇怪的問:“怎麽了,哥哥?”

“我……不想過這種生活了。”

“嗯?哥哥你說什麽?”

“沒什麽。走吧。”

一路山勢崎岖,鮮有生靈。衆人硬是在雜草叢生亂石密布間踩出一條羊腸小道。越往上走便越是荒蕪,背着各類裝備和全副武裝的家族精英也不免氣喘,唯路家兄弟二人依舊面不改色。路鳴澤沒有帶重武器,防具也是輕便。路明非索性什麽也沒有,只在腰間放了把匕首防身。

“少主!前面有一個洞穴!”探子驚喜地奔回來禀告。路鳴澤神色一亮,贊許地看了一眼路明非。

路明非在心底感謝了一下偉大的神明,慢吞吞地跟在了後面。

“哥哥,看來那條龍是出門了。他大概什麽時候會回來?”路鳴澤打量了一下破敗的洞穴,皺了皺眉頭。

“我不知道。”路明非搖了搖頭,雙手插進口袋裏,慢吞吞地踱了出去。

“大少爺你這樣亂跑很危險!”大副說着,有些着急地看向了路鳴澤。

路鳴澤像是發現了什麽,使了個眼色,命令其他人一同跟着路明非出去。

只見路明非晃晃悠悠,全無目的性地在洞穴外游蕩,深情眺望着大海,眼角竟有一絲的愉悅。

“哥哥,你欺騙我。”路鳴澤危險的眯起了眼睛,“我對你這麽好,你居然欺騙我。”

“鳴澤,別演了。你的演技也很拙劣。”路明非大笑了起來,“沒錯,這裏根本沒有龍。”

路鳴澤面露惱色:“你在和我虛以為蛇?哥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你在向整個路家表示你已經背叛了人類轉投了那條龍!”

路明非低低輕笑,擡起頭看他,嘴角噙出一抹決絕的笑意:“那就當做是背叛吧。”

“你知道背叛是什麽下場嗎?”路鳴澤切齒道。

“鳴澤,我不想過這種日子了。”路明非一字一句道,“跟着你出航,我就沒想着活着回去。毒發而死也好,受傷而死也好,被你殺死也好,只要不死在路家,死在哪裏都可以。”

“可是你答應過的!你答應我的!”路鳴澤暴跳如雷。

路明非噗嗤笑了出來:“沒有啊。我只是和你說,我想要自由。”

路鳴澤深呼了一口氣,平息自己的怒意:“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從沒這麽以為。”路明非聳了聳肩膀,在一幹人憤怒的注視下緩緩往後退。

“哥哥,你應該曉得路家對待反叛者是什麽手段。現在帶我們去找那條龍還來得及……路明非你要做什麽!”路鳴澤隐約發現了路明非的意圖,急忙厲呼道。

“從前沒有時間,沒有土地,萬物混沌。記憶蒙塵往事如煙,轉瞬即逝。河水冰封,化為虛無。時間如湍急河水,誰也無法從中脫身……”路明非口中低喃,像是吟唱禱告的祝文。他眉角飛揚,神情從容而釋然。

“鳴澤,我是唯一一個去了龍巢還能回來的人類。沒有我,你們永遠也找不到那條龍。這條路是錯的,是我騙你們的。”路明非無比認真的說道,沖他擺了擺手,“回去吧鳴澤,這裏夠遠了。謝謝你送我。”

“……将要死去的男孩等待着龍,如同等待夢醒的時刻。他通身純紅,仿佛穿着入殓的壽衣。當喪鐘回響,帶他走,帶他走,飛來吧,降臨吧,楚子航!”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嘶喊那人的名字,從斷崖之上一躍而下。

“哥哥——”背後傳來路鳴澤的驚呼聲和急奔而來的腳步聲。他奮力探出手去,卻抓了一個空。

路明非其實一點都不想死。

這島離記憶中的龍巢是如此的遠,可他還是矛盾地渴望着遠在天邊的那人下一刻就會出現在眼前。路明非清楚的明白族中的冷兵器吸飽了毒液,那尖銳的刃足以貫穿龍堅硬的皮膚,直達心髒。

路明非一點也不想楚子航死去。

他向來是個很沒有出息的人,畏懼着死亡。然而與楚子航的死相比,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無足重要。

他知道楚子航不會來,弗拉梅爾的結界不會接二連三的露出破綻。何況他的聲音是如此低沉,依稀只聽得見漂浮在空氣中的嗚咽。那龍不會聽到這支歌,就像也不會知道那一晚,有個人類男孩趁着忽明忽暗的搖曳燭火,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躍,偷偷親吻了他的眉梢。

路明非希望自己可以死在海裏,這樣有朝一日,或許還能順着洋流再度回到楚子航的島。他始終是個軟弱的人,沒有勇氣一個人駕船,無法懷着磅礴的愛意和深沉的失望渡過茫茫大海去找他。

14.

“明非!”

他聽到遙遠傳來一句呼喊。

“路明非,不要死!”

一陣腥風刮過,從天空落下巨大的爪,勾着路明非的腰将他撈了起來。

路明非驚訝地睜開眼,因極速下墜而加速跳動的心髒在胸腔裏極力向他證明幸存的奇跡,于耳邊呼嘯的風中愈發清晰可聞。

“楚,楚子航?”風迅速灌進了他的喉嚨裏,路明非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眼角溢出了點點淚珠,眼圈也跟着紅了一片。

“是我。”龍用極其溫和的眼神注視着他,仿若一場幻覺。

路明非很想說些什麽,但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龍:“……”

“對,對不起師兄,但是你的爪子能別再撓我的癢癢肉了好嗎哈哈哈哈……”路明非捂住臉,拼命忍着不笑出聲,但他不停顫抖的癢癢肉一本正經的告訴他,忍不住了。

龍一時窘迫,望了一眼四周,尋找着暫時的落腳點。

路鳴澤臉色微沉,他百分百肯定這條龍就是最初抓走路明非的那個楚子航,只是沒想到路明非居然會這麽興奮,在半空就笑得樂不可支。

“擲矛手、強弩手就位!”他怒吼道。崖上立刻布了一排全副武裝的勇士,矛之所指,皆是楚子航的方向。

“卧槽師兄快走!有毒!”路明非也顧不着癢癢,拽緊了龍的爪子大吼了起來。

楚子航毫不在意,只是輕描淡寫瞥了一眼崖上的與他相比算得上渺小的人類,嘴唇翕動:“破。”

陸上的人立刻發出痛苦的尖叫聲,趁手的冷兵器在此刻卻像是在火中灼燒過一般,燙得吓人,不管裹了多少層布都無法握在手中,俨然是一堆廢鐵。

路明非知道這是言靈的作用,而那個不省心的弟弟卻依然在做着嘗試,卻不斷被武器上驚人的溫度灼傷而松手。他狠不下心來,只得喊道:“師兄你等等。”

龍歪了歪腦袋,在他倆之間掃視了一下,卷着大舌頭慢吞吞地問道:“這……是……你……弟……弟?”

路明非哆嗦了一下:“師兄你好好說話。”

龍聳了聳肩,在一團金光下恢複成了人形,将路明非打橫抱在了懷裏,淡定地問道:“這是你弟弟?”

“哥哥!”路鳴澤見龍的動作停下,連忙朝路明非驚慌地呼喊起來,“哥哥,別走!”他意外發現這嘶喊聲飽含着如此濃烈的倉皇不安,可隐約認命似的,徘徊在希望與絕望的極端之間,做着垂死掙紮。

路明非的眼神裏雀躍着毫不遮掩的狂喜和灼人的愛意,仿佛被喚醒了靈魂;那條龍的膜翼上有正被腐蝕的焦洞,黑色的血跡一道又一道凝固在他的後背上。這足以讓人撕心裂肺的疼痛它卻紋絲不動,還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身上的血碰到路明非的身體,仍舊溫柔地摟着自己失而複得的珍寶。

這似乎是個很好的結局,只是一個沒有他的結局。

“哥哥,你不要走。”路鳴澤啞着聲音說道。

路明非深呼了一口氣,迫使自己表現出冷漠的姿态,下意識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回去吧鳴澤。就當我……死了。”

路鳴澤顫抖了一下,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懷疑中。他是如此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弱小無能,那條龍可以不動一根手指就讓他們毫無招架之力,甚至連武器都無法握起。

他無法殺死這條龍。

楚子航看着路明非一臉忍住不哭的表情,想了想,身軀一角龍化了一層鱗片。他徒手将帶血的鱗片扯下,扔給了路鳴澤,居高臨下地吐出兩個字:“聘禮。”

路明非:“……”

路鳴澤飛快地揚起臉,将那枚龍鱗緊緊握在了掌心裏,死死盯着楚子航看。人類充滿怨毒的黑色眸子與龍金色的瞳四目相對,另一方則坦坦蕩蕩,沒有絲毫的猶疑與陰翳,純淨的如一塊金子。

路鳴澤忽然飛快地向山下奔去,舍棄了他帶來的同伴,不顧一切地紮進來時的樹林,很快便沒了蹤影。

“走吧師兄。”

楚子航抱起他,重新張開龍翼回到了天空之中,朝着巢穴而去,并不擔心自己會暴露方向。

“弗拉梅爾老師的結界是不會讓人類發覺的。” 楚子航淡淡地解釋道,企圖越過自己身上傷痕的由來。

“師兄你怎麽受傷了?怎麽流了血!疼嗎?”路明非着急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傷口邊緣撫摸。

楚子航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道:“疼。不過你說一句痛痛都飛走啦就好了。”

這回輪到路明非傻了眼,多日不見,不知楚子航從哪裏習得了賣萌技能:“……痛痛都飛走啦。”

“嗯,現在一點也不疼了。”楚子航平靜的說道,忍住不讓嘴角微微上揚。

路明非無奈的別過頭去,突然發現沿路的洋面上有一葉帆船的身影。

——是路鳴澤!

他孤身一人駕駛着小帆船,拼命朝着他們劃來。

“是鳴澤……”路明非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

“他是……瘋子嗎?”楚子航後瞥了一眼在不知在喊些什麽在海裏劃得正起勁的路鳴澤,淡淡說道。

“讓他回去吧師兄,”路明非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他是我弟弟。”

楚子航“嗯”了一聲,龍翼立即煽起一陣風,就着風勢,直接将路鳴澤的小船送回了淺海,直接擱淺。

路鳴澤:“……”

路明非和那條龍已經飛得很遠很遠了,觸手可及的人影已經消失在雲端那頭,露出一片無暇潔淨的天空。

路鳴澤雙膝跪地,神情凝滞地仰望這一現實。

他失去他了。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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