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雙堂往事

白料塗飾的三層洋房,在夕陽下閃着春雪一般稀薄的色澤,花園裏的殘枯的花枝堆疊成土色的雲,只有小缸裏兩顆黑松是青色的;雪水滲進的松軟的地裏,在将晚時候凍成僵硬的泥殼。

洋石灰的路,從正門延伸。

淩莉潤踩着紅色的短跟皮鞋,腰搭在白漆的窗臺上,她淡粉色嘴巴一動,說:“凍手的活兒該小丫頭們放在心上,這大冷天兒的。”

俏麗溫和的聲音,像是白色的扇着翅膀的蝴蝶,飛來了。素色睡袍用香水浸染,淩莉潤那一把纖腰,被淡粉色的綢帶松松勒住,髋上的骨頭在光潤布料裏輕輕晃。

面前站着的,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她個子蓋過淩莉潤兩寸,可縮着脖子不動,那一雙指節粗大的黑手,始終微微拱着。

“願沒,得學會管人。”

願沒大臉盤,凸起的鼻梁上橫着一道粉色的疤,它像是埋在皮肉裏的猙獰的線,誰搭手抽了一把,導致那一寸長的皮膚皺得歪歪扭扭。

淩莉潤梳着斜分的卷發,臉上是細眉毛大眼睛。她揚揚尖下巴,終于把這口氣嘆了出來,說:“拿出殺人那把手來,不行麽?”

黑色院門的開合,像是夏天裏破碎的雷,淩莉潤仰着腰往窗外望了一眼,又眯起眼睛去細看,她一把抽開腰帶上的活扣,無意地悄聲:“你下樓,先生好久沒回來了,今天得好好會會。”

展開的衣襟晃晃蕩蕩,裏面什麽也不穿,願沒突然笑了,她捂了嘴,鼻子上那寸疤溫柔地跳動,頰上兩團紅暈。

“笑什麽笑。”淩莉潤也笑起來,她攏了攏衣襟,把高壯的願沒塞到門外去了。

願沒一個個步子都輕快,她手掰着白色歐式的樓梯扶手,忽而腳下一亂,差點兒從樓梯上滾下去。客廳裏站了一屋子的人,跑腿兒的藍色棉襖,配黑褲黑鞋白襪;武打的是黑衣和綁腿;還有斯文的穿西服大衣的,圓頭皮鞋锃亮,實則,腰上別的不是匕首就是手槍。

沙發上坐着很久沒見的陳岳敏,他睜着一雙入神的眼睛,大衣帽子,都不在身上,只是白襯衣和暗紋的西裝馬甲,還有領帶。

願沒在這裏,像一個游魂,她時刻僵着的一張臉,沒任何表情,看着有點癡傻;沒站立一刻,就垂着胳膊去廚房了。

陳岳敏剛把瓊城最大的賭莊收入囊中,他在外頂着實業公司老板的帽子,私底下養着兇惡橫行的三千多人。

鴦幫早些時候在江南民間傳教,這中間大起大落,祠堂轉輾了上百個地方;到陳岳敏這裏,鴦幫第一回 把改姓寫進了幫規,即便生在風雲變幻的高處,但那些刻薄的小話仍舊傳得進耳朵裏。

Advertisement

說的是:“賜姓的是皇帝,改姓的是婦人,鴦幫再走五年,雷來劈我。”

“後天的新人拜會,神師看在了日出以前,已經在安排了,”陳盤糯戴圓片的眼鏡,他弓腰,說着低聲細碎的話,又問,“陳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陳岳敏一搖頭,在沙發上換了姿勢坐,他擺正了細瘦結實的腰背,手按在一只眼睛上,說:“回去吃飯吧,我今天得休息,讓廚房做快點兒,餓了。”

一群人利落地退了出去,陳盤糯在側面的沙發上坐下,仆人端來了青色瓷盤盛的三樣點心,和兩盅山藥玉米甜湯。

“柯钊的隊伍回城了,在北邊兒勝了仗。”

“我知道,幾隊騎兵,在那兒瞎晃。慶功宴請了商會,劉老板過去轉一圈兒,這個點兒,應該在唱大戲了。”陳岳敏伸手拾了一塊牛乳蛋糕,塞進嘴裏,然後打開了湯盅。

陳盤糯不算是幫裏的二把手,可他是陳岳敏最親信的人,算走狗,也算手足,兩年前鴦幫內部走了一次火,陳盤糯機敏,擋了亂徒的一枚子彈,給陳岳敏保了命。

因此被提拔,成了高處辦事的人。

淩莉潤始終沒露面,吃過丸子湯。陳岳敏這一餐才算結束,長條白漆的桌子配碎花桌布,金絲鑲邊的盤碗放了滿滿一桌。

一屋子伺候着仆人,男的穿白色對襟夾襖,女的穿碎花上衣戴頭花兒,下人拉出去也分三六九等,能在陳公館做事的,進菜市場也願意用鼻孔瞅人呢。

願沒仍舊像游魂,她不會說話,待人永遠老實巴交的表情,身材高大,因此時而讓人覺得她像個漢子,像個在鄉間做久了農活的男人;她曲着腿下樓,舉着裝碗筷的餐盤,精致的單人飯菜原封不動,只空了那盅丸子湯。

“吃這麽少,”陳岳敏輕着聲音念叨,擡腳,要上樓去,他擡起手解開了襯衣領上的紐扣,又低沉地叫,“莉潤。”

鴦幫事務算不上露臉的勾當,陳岳敏在外一身體面,是占有巨額財富的商賈,資産裏除了實業公司,還有舞廳、酒樓、賭莊……金雙會館坐落在瓊城最繁華的地帶,那是陸路水路交彙之處,也是洋人國人混居的繁雜地方,高亮的戲樓與三面看臺,紅木柱子和帶電燈的官廂兒;臺底下坐的,盡是官員或者纨绔子弟,盛星說:“瞅那下頭,不是一堆人,是堆銀子。”

“您端着點兒腦袋。”梳頭的怒了。

“端着呢。”

盛星盯着鏡子,看見自己濃烈又秀氣的眉眼,他像是被迷了眼睛,覺得什麽都在旋轉着,起了大早趕路,困極了。

折枝濃墨斜飛的眼角上,挂幾分青澀春情,他突然湊上來,細聲說:“惠家的二小姐來了,腰這麽細。”

“你是掐了只兔子。”看折枝伸着細嫩的手,比出飯碗大小的橢圓,盛星抖着身子笑了;盛星素顏的臉,靈巧又水潤,像是塗着潤澤的牛乳。

折枝蹲在椅子邊兒上,傻兮兮地擡手,把盛星那嫩下巴掐着,突然感嘆了句:“你當然瞧不上她們,你呀,不知道要便宜誰。”

盛星眼裏含着蜜,化裝吊着的眼角,揚起水一樣優柔的弧度,他狡猾地開口:“我湊活就得了,可比不上鄭先生,人家有十六房姨太太。”

鄭先生是很少講的稱呼,盛星知道;折枝沖着混沌的日全食,許過娶十六房姨太太的願望,盛星也知道;折枝把拳頭往他肩膀上撞。

兩個人互相逗趣,笑成一團。

讓人買了點心來吃,紅漆食盒被秦媽擦得光亮鮮豔,一層一層取下來,又在喝茶的桌子上擺開:芸豆卷、八寶糕、桃酥、梅菜燒餅 。

“我得看報。”盛星靠在椅子上,歇一下,他把随行的仆人支回家去,帶雙舒服的棉鞋來。

“城北大橋發生了鬥……鬥什麽事件。”

“爺,鬥毆。”梳頭的壓低了聲音。

盛星伸手取了還溫着的茶,他又不喝,顫着手放回桌上,說:“我認的字兒少,都是到了曉昏班兒,看戲本學,問別人學。”

委屈似的,盛星嘴角往低處拉了一下,從鏡子裏瞧自己的臉。

梳頭的沒聽他說,自顧自講起報上的事兒:“是鴦幫的人,搶東西,揍了一群劃船的,鴦幫的有槍,說殺誰就殺誰。”

“現在的道都是黑道,沒人守規矩,”盛星抖了抖手上的報,突然就把臉埋下去,他竟然腦子脹疼,又記起五年前,陳家太太丢寶石的事兒來。

還是在金雙會館,後臺往右的樓梯落了好多天的灰,踏過去,一陣煙塵加上幾個邊緣模糊的腳印;盛星穿着紅底兒的褲襖,攥着把瓜子兒,他十三歲的臉蛋像是雛蕊,爬着半面晚霞一樣的胭脂。

江菱月往樓梯的角落裏站,穿了件露棉花的對襟襖子,他一雙**露腳趾,在臘月裏給整個班子做各種事兒,像是條沐浴在冰窟裏的魚。

盛星逗他:“沒兩天兒了,師傅說要趕你。”

“小狗小狗,你是錢四代的小狗。”江菱月兩步過來,伸出凍得紅腫的髒手,指頭往盛星白臉上戳,他喉嚨啞了,因為一場拖了很久的傷寒。

一雙挂粉色小穗的矮腰彩鞋,使勁兒往江菱月的**上踩,他紅腫的腳趾一碰就流膿,疼得哇哇亂叫。

“哭什麽呀,哭什麽?”盛星嘲笑他,又隔着一步長的路,蹲了下來,他伸手揮了揮,視線裏全是江菱月那雙淚蒙蒙的少年眼睛。

盛星的手也腫,像是冰窖裏的柿子,要是天兒一熱,就又軟又爛。

“盛星,你該上臺了!”錢四代沒動手也沒噴髒,穿着件深藍色的大褂,在外要裝一副體面人的樣子;可盛星看得到他眼睛裏那股冒火的煩躁勁兒,于是貓着腰,溜了。

錢四代沒理會江菱月,他轉身,聳着肩走,像個閻王。

最主要是沾了角兒的光,盛星這幫暖場的小孩兒,也被陳太太賞了。淩莉潤那年也就二十歲,長得一副大姑娘模樣,說話還軟嫩嫩的,可語氣神态一點兒不含糊:“今天有幸歡迎曉昏班來我們金雙會館,我期待了好幾個月。”

“陳太太滿意就好,今兒個獻醜獻醜,不精致的地方請您別見怪。”錢四代連忙作揖,提起頰肉,緊張地微笑。

站着的是滿屋子人,連同剛拜師的七八歲的,以及唱了十七八年的;江菱月站在那幫衣衫破爛的小子裏,明顯高出來一截兒,他仰着頭,看那天花板上的電燈,然後,淺薄地笑。

沒誰注意他,他也不注意誰。

盛星清楚記得,那天晚上亂糟糟,陳太太發覺自己丢了東西,于是坐在椅子上撐着頭。沒多久,她要走了,她說:“東西就在這屋,我回去也搜搜我的人,錢師傅別覺得我多事兒,這是我大奶奶留給我父親的,我父親都走了快十年;這東西也不值錢,可丢了我心慌。”

錢四代一張滿是橫肉的臉,通紅;他憤怒地,忘記穿的是大褂兒,他舉起了巴掌,在那些孩子黢黑的脖頸上,挨個兒拍過去。

一陣冰冷刺痛的脆響。

“倆人互相搜,衣服脫了,都給我找!”

盛星被一個成年的師兄拎起來,像是遛着只紅臉花翅的小鳥,裏裏外外摸了一遍,師兄湊下來親了口他的臉,說:“真瘦啊,你沒偷。”

盛星太矮,夠不着大高個兒,于是被一群慌亂的人排斥到牆角去了,他上了瘾,知道江菱月會疼哭,于是總伸腿,用挂小穗兒的彩鞋折磨他的爛腳。

“哭包哭包你十六了,哭包怎麽娶媳婦兒。”盛星一把嗓子是天生的甜,他說。

江菱月又伸手,指頭往他染了油彩的俏臉兒上戳,然後,十分冷清地擡了擡嘴角。

盛星以為是妥協,盛星就放肆起來,他一雙腫呼呼的小手在江菱月身上亂摸,咬着牙,說:“家裏還有個姐兒,你是不是把寶石給偷了?”

其實盛星話音沒落,其實他自己也震驚到兩腿發軟,那寶石就像天上的掃把星,反着光掉在地上,“咚”地一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