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訪春宵閣

“荍荍[qiáo]吧,”江菱月轉過頭,看着他,說,“你拿筆過來。”

盛星打開裝戲本的皮包,把鉛筆取出來,他桌上扯了張前些天的報紙,拿給江菱月,說:“寫這兒。”

江菱月清了清喉嚨,娓娓道來:“‘荍’是錦葵,《詩經》裏頭有句話這麽說,‘視爾如荍,贻我握椒’。”

“《詩經》,所以這是句情話吧……”

“還真機靈,是情話沒錯,你不樂意就換一個?”

“不換,”盛星伸手把江菱月手裏的報紙拽走了,他往一邊走,直着眼睛認清楚這個字兒,然後,說,“記住了。”

江菱月就這麽遠遠瞅着他,兩人一陣沉靜。

盛星額頭邊上頭發長了,被剛才的風吹得貼到臉上去,他一半的面頰,在冷熱相交時候泛着粉紅,眼睛像玻璃珠,明亮又漆黑。

江菱月沒再說什麽,他坐正了,開始畫眉描眼睛,揚起下巴去;一會兒,卻聽見盛星爽爽朗朗的聲音:“我來吧,我幫你。”

盛星攥起刷子,手背上是纖細彎曲的血管,在白透的皮膚下面,泛着青灰。

“荍荍……”江菱月閉着眼,輕聲叫他。

“你擡點兒臉,我手抖得厲害,你甭亂動。”盛星半邊臉頰熾熱,他似乎,一心掉進紫白色錦葵的花海裏去,被風和豔彩弄得眼暈。

黑色濃稠的油彩,在眼皮上描開了,然後,順江菱月的眼睛形狀,上挑出細細的線;眉眼間有了別樣神韻,是戲臺故事裏那些悲壯或傷感的情。

盛星手托着江菱月的腦袋,輕飄飄說:“好了。”

“現在外邊兒不太平,你想沒想過去拜個‘老頭子’,賺幾個辛苦錢?唱戲吧,沒個準頭。”江菱月說着睜開了眼睛,他眼光深沉,從盛星眉毛掃到下巴尖兒。

盛星捧着他腦袋的手耷拉下去,把手裏的刷子放到紅漆的妝臺上去,他似乎是怒了,說:“你從少帥身邊跑來這兒,我求着師傅收你,現在又不想待了……我不想幹別的,你要走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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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走了,我發現你這人極其暴躁,”江菱月往鏡子裏瞧,伸手攥緊了盛星的手腕,他仰起臉,頂着那張美豔的假面,壓着喉嚨,說,“我要說的是,陳岳敏這人難猜,被他盯上了,大概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

“他不是喜歡你麽……”

“別打岔,”江菱月伸了另一只手,扯了盛星的手,他說,“有機會了,你還是要找個好靠山,我在少帥身邊這幾年,見過太多被拉扯進恩恩怨怨裏的普通人了,他們都是貪欲的犧牲品,你現在認識我了,我被盯上了,你就要當心。”

“我唱我的戲,當然不會被拉扯進去……”

“那只是你主觀的想法,”江菱月輕吐一口氣,兩個人相握着的手冒出汗來,他又說,“淩莉潤、金雙會館、陳岳敏……你怎麽躲?對了,那一袋子的銀元,可還在你手裏。”

盛星皺起了眉頭,他眼睛放大,驚異地說:“可銀元是你給我的!我明兒回去就給扔了……我平時對別人笑臉相迎,專心做好自己的事兒,道上太亂,不想摻和。”

“你還是不明白。”江菱月籲出一口氣,然後,将手松開,屋子透風,因此掌心裏的汗冷下去了。

盛星辯解:“我不明白什麽?我還以為你不是一般人呢,沒想到,和他們一樣,想找靠山。”

“都是為了活,沒什麽一樣不一樣的。”江菱月松了松肩膀骨頭,把唇畫好,準備着要梳頭了。

安靜着的功夫,盛星坐在椅子上,他無事可做,就拿着報紙,把那個鉛筆寫的“荍”字兒翻來覆去看。

他會寫了,靈活的指尖在大腿上,來回偷偷劃弄着。

有人在“邦邦”拍門,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要把屋子給震塌了;盛星兩步上去,把門開了條縫兒,沖外邊兒說:“輕點兒,您什麽事?”

來的是個高個男人,他穿西裝,抖着臉頰上的肉一笑,說:“從陳公館來,我找江先生,江念微。”

“您進來吧,”盛星扯着嘴角笑,別別扭扭把門敞開了,他沖着江菱月,說,“這是陳公館的人。”

江菱月還沒來得及反應,他斜眼瞄過去,只瞧見了盛星咬牙切齒一張臉,随即,就望見高個兒、舉着盒子的男人。

那天在跑狗場就見過,江菱月了然。

“什麽事兒?”他問。

男人把盒子放下,弓着腰,慢慢扯開深紅色的綢帶,蓋子打開了,第一眼就瞧見一排亮眼的珠花。

珍珠瑪瑙,金銀點翠。

“專程請的老師傅,挑最好的料子……江先生,請您過目。”

“必須得收麽?”

“當然,不然我都交不了差。”

江菱月伸手拿起折好的片子,往鏡子裏頭看,他微笑,說:“勞煩您轉告陳老板,他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東西呢,就不要了,我這還給人家暖場呢,戴不了這些。”

盛星坐下了,胡亂翻着舊報看。

“瞧您說的,”男人**着臉上的肌肉,一笑,說,“以後陳先生捧場,您不就不用暖場了麽?”

“你這人真軸……放着吧,跑這一趟辛苦了,”江菱月不樂意要,因此,甚至沒起身道謝,等那男人走了,他轉過臉來看着盛星,說,“你來看看,也沒有你能用的?”

盛星抖了抖報紙,擡頭,佯裝恍惚着,說:“啊?”

“你喜歡就挑吧。”

“人家頭面都送來了,您跟我這兒臭顯擺什麽……”

江菱月沒來得及接話呢,輪子突然從外邊兒來了,他敲門進來就笑,問:“外頭有家西洋點心,先生您吃麽?”

盛星撐着頭坐在桌子邊兒上,慢悠悠,說:“不吃,氣飽了……看着租汽車,咱今晚上回家去,我想秦媽的菜了。”

“行,知道了。”

“江先生就不一起走了吧,晚上去茶餐廳還是舞廳?跑狗得把十來個號兒買全了,等着頭彩吧……”

“我真不打算一起走了,”江菱月點了點頭,他說,“要去春宵閣快活快活。”

盛星低着頭,他忽然沉靜下去了,像是有一只尖銳沉重的錘子,把自由争辯的玻璃屋子敲碎了。

有陰霾降落。

在這條街,詩書氣或者權利,都比不過瘋狂滋長的情0欲茂盛,江菱月站在牆後,吸完最後一口煙。

春宵閣的門頭有些破爛,可為了追趕流行,因此刻意要裝幾排閃爍的彩色小燈兒。似乎這裏的春季來得更早些,從狹窄的巷道過去,就能瞧見旗袍下裸露的胳膊腿兒。

沒有富人消遣的舞廳,只緊密錯落着全城最廉價的妓院們,那門後頭掩藏的不僅僅是虛假入耳的笑,還有殘暴和買賣,及太多悲慘的生命。

江蓮香就是悲慘生命中的一個。

自然,她似乎是虛僞,也或者是頑固,因此絲毫不覺得自己悲慘;江菱月擠過熙攘的人群,無視鼻息間廉價香粉的濃烈氣味,春宵閣二樓的走廊裏漆黑,散發着奇怪的黴味兒。

一張大開的門,裏頭有個姑娘擡起細胳膊,她媚笑着,輕飄飄沖江菱月喊:“進來吧,先生。”

江菱月在走廊盡頭轉了個彎兒,一堵小門,裏頭電燈還亮着,床上躺着的男人渾身酒氣,鼾聲震天。

江蓮香正披着件陳舊的花布夾襖,靠門框站着,她皮膚有些幹澀,因此太厚的粉在臉上,像張面具。

“挺好的吧。”江菱月說。

“弟弟……”江蓮香呆住了,她吐去了嘴邊的瓜子皮,也不欣喜,只是很驚訝地說,“回來了?我挺好的。”

江菱月皺了皺眉頭,他往屋裏瞧去,然後點了點頭。

江蓮香舔了舔玫紅色的嘴巴,她進房間裏去了,捧着張凳子出來,說:“你就在這兒坐着吧,裏頭太亂了。”

“蓮香,我有點兒錢了——”

“留着娶媳婦兒啊,我習慣在這兒呆着了,別勸我,我死也是死在這兒,我樂意……”江蓮香按着他的肩膀,說,“坐吧,坐下。”

江菱月深呼一口氣,他仍舊站着,說:“這兒沒什麽好。”

“我去哪兒?你跟我說說,我上哪兒去?誰要我,誰能理我……在這地方,不如人就不如人吧,我覺得還挺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挺好,江菱月細瞧,才察覺江蓮香藍色旗袍遮掩的是一具細瘦的軀體,他自知聊不下去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的勸誡。

姐弟兩個人,面對面站,江蓮香悠閑地将瓜子兒塞進唇縫裏,側過頭去,吐了滿地的皮兒。

江菱月咳嗽兩聲,他沒留意,江蓮香就遞來一個袋子,一摸,裏頭是金條。

“哪兒來的?”江菱月驚異。

江蓮香低笑:“偷的。”

她晃動着高挑細瘦的身軀,轉身進房間裏去了,又回頭看了江菱月一眼,蹙着眉頭,說:“別留給我了,你拿去吧,進賭場也成。”

終究,江菱月揣着幾根金條兒擠出春宵閣,他被夜風吹得鼻尖發涼,皺起眉頭,眼睛有些癢。

要步行回去了,江菱月一刻也不想耽誤,他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總有群居者的一點特性,表現之一是,這落寞的一刻,他開始思念盛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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