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秘語別離前
江二雲拎着一彩紙盒糕點,沒進門就把信封往江菱月手上塞,她說:“陳先生讓我過來的,你的工作已經辦妥了。”
特意那樣壓低了喉嚨,又喜悅着,院兒裏已經是洋紅色的黃昏天。
“真的?您進屋,咱上樓聊。”江菱月披着件兒外衣,他順手取了立在門邊的掃把。
“不上去了,你也拿着這個,”江二雲梳着光滑整齊的發髻,她又用雙手,将糕點捧上去,說,“把日子過好了,然後把喜歡的姑娘娶進門。”
電燈光線昏黃,江菱月到桌前去,他預備再點蠟燭,仔細地看信。
忽然,他因為江二雲的囑咐蹙眉,而後,擡起頭來,說:“不是姑娘,不是的。”
江菱月手上還握着根兒洋火,他有些癡迷地望向那團熾熱顫動的火焰,忘了點蠟,因此燃盡了,剩下一截兒泛着火光的黑色的木簽。
江二雲正晃他肩膀,柔和地問道:“怎麽不是姑娘?”
不知怎的,江菱月忽然屏息了,他把燃盡的洋火丢到地下去,又伸腳踩了一下,這才慢悠悠吐氣,他回答:“我不應該跟您說。”
“怎麽着?”
“姑姑……”他語氣忽然有些悲涼無助,倔強着,眉眼裏燃起一種別樣的新火,大約有勇氣與沉淪在內;他跪下了,給江二雲嗑三個頭。
女人急忙弓腰下去,她不算有知識的,可也在公館裏見過點兒世面,于是勸慰道:“你說,你說,用不着這樣。”
江菱月蹙着眉頭開口,他說起話來,音兒發抖着,說:“我愛上了男人。”
江二雲覺得江菱月要哭了,因為他形狀好看的眼睛正泛紅,像是撒進了朱砂,溶開了,深淺不一。
“你應該跪你的爹和爺爺,不是跪我。”
這婦女自然沒什麽過分開明的腦子,她如同很多市井中的人一樣,懷揣對所謂血脈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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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仍舊是疼惜而溫柔的語氣,江二雲把掉在腳邊的信封撿起來了,塞進江菱月手裏。
“你可以忏悔,可以補過,或者改姓,”她無奈似的低頭,說,“這些都與我無關,我走了,菱月。”
江菱月只想得一份祝賀與關懷,他無心顧忌是否會在未來給江家延續血脈,可江二雲是冰冷的,她正含着眼淚,似笑非笑。
又輕着聲音說:“我們家林兒可愛,妞妞可愛……”
她的臉,如同在一片燈光營造的慈祥裏瑟縮了,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可江菱月耳朵邊上,似乎還回蕩着那句:“菱月,我放心了,有人陪着你,多好啊。”
“我就是恭敬地告知您,不是在征求同意,我不需要任何同意。”
江二雲吸一口冷氣,牙關顫抖着回答:“現在我知道了,你起來,起來吧。”
她轉身去,伸手扯開了房門,她望着将黑的、夏日的天空,只聽見江菱月急匆匆跟随的腳步聲,他說:“您慢走。”
語氣是恭敬又漠然的,因此江菱月甚至沒出房門,他又将門掩上了,那響動,似乎是天上雲裏的雷。
是陳岳敏的來信,告知了江菱月去五湖園任職的時間與薪水。
院兒裏傳來了大人孩子的笑聲,江菱月低着頭出門落鎖,他轉頭一望,正巧與李煙光臉對臉。
“江先生……吃了嗎?”她點着下巴,有些拘謹地打招呼。
握在手上的鑰匙串溫熱,被江菱月放進褲袋裏,他握緊了手裏頭的信封,看向暗光下姑娘漆黑的眼睛,說:“吃了,我出門。”
李煙光忽然笑了,溫和又有疏離感,她紮着倆小辮兒,穿時興的中袖旗袍,腳上一雙白顏色的、嶄新的皮鞋。
院兒裏槐樹早已經蓬勃成一團暖綠色的巨雲,包裹着無數聲悠遠的蟬鳴蟲唱,輪子端茶進來,放到桌上去,說:“是碧螺春。”
盛星正在桌後頭,埋頭認真地握着鋼筆寫字兒,他看不習慣自己手底下稚嫩的符號們,于是将紙團了一張又一張。
秦媽去老家了,明兒才回,因此,江菱月敲了半天的門,輪子這才慌慌忙忙出來,颔首招呼:“江先生來了。”
“你們睡下了?”
“不是,我剛在屋裏和盛先生聊天兒,秦媽回老家了。”
“那吃的什麽?”
“下館子來着,吃的山東菜。”
盛星忙把寫壞的紙往書後頭藏,他穿着薄的、紅色的對襟綢子睡衣,到房門邊兒上來,笑嘻嘻,問:“來幹嘛?”
江菱月一看就知道他藏着鬼,還沒猜測,輪子立馬說:“江先生進屋吧,我給您沏茶,我們先生在練鋼筆字兒呢。”
盛星立馬胳膊軟了,他把不住門框,有些頹然地,回身進屋了。
“你睡去吧,我要什麽自己弄。”江菱月囑咐輪子。
屋裏頭燈火通明,桌上鋪開了厚紙以及字帖,像是正舉行什麽莊嚴的儀式;江菱月癡纏地靠近,從後頭抱牢了盛星的腰,他問:“寫什麽呢,嗯?”
嘴巴貼在耳朵邊兒上,火星漫開了,似乎空氣也溫熱黏濕起來。
“寫字帖。”盛星悶着聲音回答。
江菱月伸手取書後頭的粗糙紙團來,處刑般,在盛星眼前頭展開了,他看着了一行字兒,抄的是“優哉游哉,輾轉反側”。
“荍荍。”他喊。
“念,念微……”
原本就是帶着愛意而來的稱呼了,這時候喚起來,要膩得掉牙,盛星就那樣臉色緋紅着轉身,他湊上來,垂着薄薄的眼皮,一下一下,啄吻江菱月的嘴。
他往往這樣,多變又嬌軟,有時候卻像是硬的帶刺,唯一不變的是,江菱月難猜他将會怎樣,因此撩人的事兒,百般奏效。
紅顏色讓人帶正派濃豔的氣質,又顯得膚白,盛星這才把臉埋在江菱月肩膀上,問:“你什麽事兒?這麽晚。”
“我能去五湖園任職了,三天後就去。”江菱月有些迫切,又矛盾。
明顯的是,盛星表情瞬間就冰冷下來,他的反感是不經修飾的,不針對江菱月,可總不能夠全部釋懷。
“能怎樣呢?你是大人,我又管不着。”
盛星直視江菱月的眼睛,發覺那裏頭是豐沛到快要流淌的喜歡,以及一種期望、一種占有、幾分酸楚;江菱月眉尾鋒利,正低下頭來,要親他。
“別不相信我。”他又如此服軟地哄盛星。
盛星受不住這些,他甚至無法相信江菱月有這幅溫和讨好的面孔,于是眨了眨眼,答:“沒有,真的。”
若即又若離,甚至,人的心像懸在崖邊上,江菱月有些猜不透他,可卻仍舊不受控地陷入禁地了,說:“還有三天……”
“要去那兒住了麽?”盛星問。
“這不知道,可工作起來,就沒在曉昏班兒那樣自由,我不知道幾天能見你一回。”他邊說着,急切撩撥盛星額前的發,然後,燥熱的呼吸貼近,将把人燙暈了。
外頭是不知誰家的狗叫,忽然響起來,夜撕開微小的創口。
“咱們還沒……那樣。”眼睛湊得極近,盛星面目染上輕薄的紅,他薄眼皮掀起來。
深黑的、濕潤的瞳仁,裏頭是千萬種羞怯,又是勇氣,盛星抱緊了江菱月,就那樣,柔和與溫煦地觸摸他的脊背,然後,指腹在衣料上打着滑。
手心裏頭,是潮濕的沼澤,因此,額邊是,眼窩裏也是……盛星埋下臉,發出一聲嗚咽似的嘆息。
接着,就是忽然的、無休止的糾纏,像是風撥開雨季裏的密林,有潮熱的氣撒在臉上,是越來越深入絕境的夢幻感受,是幾分矜持加幾十分狂妄,人将什麽都忘卻了,那些心酸的、苦楚的、疼痛的,都銷聲匿跡,只餘在耳邊細微回響的呼吸聲。
盛星像是再回到了那個夢裏,熱霧盤旋在窗外,巨大的樹葉茂密,在風裏輕輕晃動,同樣飄搖的是蜘蛛網們,是蚊帳上頭淡藍色的小穗兒,是懸在江菱月額邊的汗。
“戲子們和當官兒的那樣,或者是商人,将軍……心裏頭是不痛快的,可身上是痛快的,被人擡舉着更痛快——”
“你有沒有過誰?”江菱月就這樣半趴在床上,攬着盛星的腦袋,他顫抖着問話,臉頰,往盛星嘴邊蹭,倒是有些瘋了,沒來由地粗喘起來。
盛星不回答。
“折枝是不是……”江菱月這才直起身瞧他,眼前頭朦胧着,輕飄飄地問。
盛星那下巴,矜持着點了一點,這才張開,說:“盧小舟捧的他。”
此時說起這個,盛星忽然就那樣眯着眼,似乎在吟唱凄美的曲子,他再次張嘴了,說:“權貴和我們,才是各取所需,就像有那樣一條規矩,明了了我得去找個寵幸我的人,享福,有地位,有人撐腰,可世界那麽大呀,我看見了你。”
不知怎的,江菱月總要探求出最實際的情況來,他還在問:“就沒一個是真心的麽?都是湊合?”
“有,折枝是的,可人家有太太,也有姨太太,所以不了了之了,一起玩兒倒還行,還要什麽名分呢……男的厲害吧,男的能當皇帝,能當家長,可就是不能嫁,多奇怪。”他一張白淨泛紅的臉上是狐疑,此刻,伸手攥着了江菱月衣領上的扣子,然後,垂着睫毛慢慢兒地說話。
江菱月懷揣着那麽多真摯而熱烈的情,他忽然,就顧不得什麽了,頭往下垂,像是要以一種強硬姿态赴戰,亦或是抛卻生命然後沉醉。
盛星手糾纏絲綢的床單,那上頭織花是粉綠的植被,細碎又繁茂,襯得指尖雪白。
“不論你有沒有過,你都是鮮乳璞玉,你都讓我……”江菱月這樣肉麻地說着,結果後半句被自己急促的呼吸吞沒掉了,砸在唇舌與盛星灑滿熱汗的頸間。
風起時候,樹草迅疾又纏綿地飄搖,像是一片愈來愈亂的浪,正托舉着溫度和滿天繁星;街邊巷內,游走的是不得覺的忙人與閑人,他們沉默亦或是低語,為平靜夜晚舔去不可聞的噪音。
街上,是狗叫聲,也有偶爾開過的汽車喇叭聲,這些是刺或者刀,正逼迫靜谧破裂,然後,重組起更為絢爛的安穩。
一切都是生命味道。
盛星仰面在床上,只瞧得見蚊帳上藍色小穗兒慢慢飄,像是在呼吸裏亂舞,瘋狂糾纏着空氣,要奏起一段慌忙無章的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