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趁酒須歸否

風像是帶了磨人的刺。

橢圓形的一大朵雲彩,正輕盈地滑動,泛起濃淡不均的、灰青色的光;窗戶被陣風卷動,只在狹小的角度內晃幾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桌上,擺半盒兒赤豆米糕,挨着半碗深黃色的冷茶,一沓紙張被風掀得亂七八糟,鋼筆沒了帽兒,正靠在盛星半露的胳膊上頭。

他心急喘氣,臉埋在手臂裏,剛修不久的頭發,在脖頸處漸漸變薄。風更狠了,在漸暗的天色裏将一邊兒窗重重閉上,發出“啪”的響聲,震得耳朵嗡鳴。

盛星沒從夢裏逃脫,他知道自己是做夢了,他甚至能夠睜眼,瞧見自己擱在地上的腳,和腳上的布鞋,他嗅間了屋裏醒人的胭脂味兒,知道隐約的雷正在天上炸開,知道冷風夾着發脆的幹葉兒,落在了桌子上頭。

他想用盡力氣,喊一聲“折枝”。

可說不了,像別人閑話時候講的那樣,身子醒了,可魂兒沒醒,盛星能以一絲具象幻想出難言的場景,他看見腳下頭踏着折枝斷掉的胳膊。

是絲毫不畏懼的,盛星只想哭,他太想念折枝了,因此有一份壓抑在情緒深處的失魂落魄;可倒是沒有依賴,折枝這人,會講以外有什麽好的……愛財又愛色,能為小便宜念叨一整天,無憐憫之心,往往又愛說別人的小話兒。

可也不是壞的,折枝一張好皮囊搭好嗓子,魂魄裏是個普通的生靈。他那麽生動鮮活啊,也如同盛星,會癡癡往愛裏走。

心口處泛起一陣更加憋悶的疼,盛星癱下酸痛的四肢,手撐在桌上;太冷了,因此就伸手鎖了窗戶,盛星往地下投去目光,愣住了——

是桌子下頭橫着的一截沾土的木頭,哪裏是什麽胳膊。

輪子進門,看見盛星低頭砸吧着冷茶,他眼睛不住地眨動。

雨刷刷落起來了,外頭全身喧噪的雨聲,無夏日電閃雷鳴的活力了,竟然透出中寒冷将至的成熟悲怆。

輪子開了電燈。

輪子說:“太涼了,您得添衣裳。”

“回去添吧,”盛星把茶碗放下,他去妝臺前坐,開了盒子看裏邊兒的珠花,又瞧鏡子裏自己含淚的眼睛,想起一件事,“說了去山上,到現在都沒去成,樹快落光了,一場秋雨一場寒啊。”

Advertisement

“雨停了就能去。”

“也要看看折枝,夜裏多冷啊,他就那麽走了,”盛星站起來,轉身對着牆壁,他纖薄的身體在水衣子裏,即便披着件夾襖在外頭,可也并不臃腫,又喃喃,“你再看江先生吧,說了今兒要來,現在都沒來——”

回頭是不經意的,盛星忽然腿一軟,興奮又訝異,他不知道江菱月何時來了他身後,可知道他的手真涼。

不過盛星猜不透輪子為什麽忽然推門走了;江菱月抱了盛星的腰,手上的皮包都沒放下,提着口氣,說:“我真跑出來了。”

“會不會被告發?”盛星還要故作擔心的勁兒,皮肉軟嫩的腮往江菱月臉上蹭,他上瞟的眸子水紅,說話間,正在聞江菱月身上零星雨水的土味兒。

“我下午的工作提前完成了,所以沒關系。”

“真忙,要沒命了。”盛星揶揄道。

他也不明白江菱月在五湖園發展如何,可他至少懂陳岳敏身邊是怎樣重要的工作,由于一些淡薄的過往擔憂,可又沒理由困住江菱月,盛星很矛盾,于是心頭那一絲無辜的嫉妒又冒起絨毛似的火焰。

江菱月沉思了半天。

外頭雨還下着,盛星去桌上的罐子裏抓了些深綠色的青茶,等他把紅花兒茶碗捧來,江菱月已經在榻上坐着,亂翻一本掉了封皮的連環畫冊。

“你要吃些什麽……米糕吃不吃?”盛星也坐下了,小桌上擺着眼鏡和報紙,還有陌生人留下的、寸長的鉛筆,有油紙包裏頭椒香的葵花籽兒。

盛星拿來半把,在牙齒中間清脆地咬開。

“我喝茶就成了,走得渴。”

“秋天就要喝青茶,”幹燥的葵花籽外殼磕着牙尖,盛星還得空,用手背試一試杯子,溫度太高,一碰上就熱得要麻掉,他解釋道,“那天煙光來的時候,她爸爸讓捎的,福建烏龍。”

風的**壓抑在雨聲裏,江菱月從書上移過眼睛,他掀開蓋子,瞧着熱霧裏亮黃色的茶湯。

說:“煙光……”

清香回甘的滋味兒,成了絲絲繞人的香,鑽進鼻腔裏去,江菱月把畫冊合上了,他也撿了盛星手底沒嗑的瓜子兒來,用手捏了一顆;他看着盛星漆黑又透亮的眼,再念叨了一聲:“又找你去了。”

“不是!”盛星這下子反駁得有些焦急,他瞪着江菱月的眼睛看,又草草收神,解釋道,“上次拿的,送桃兒的那回。”

“她遲早要跟你講那些。”

茶湯裏的熱氣,正雲朵一樣輕柔地飛,罩在人眼前頭。

“講什麽?”盛星問。

江菱月又将茶碗蓋子移回了原位,瞬間,水霧停止上湧,像是什麽獸類吞沒了天地,将群山霧霭盡數遮蔽。

“哎呦……”他只得到盛星身邊去,坐好了又将人攬住,又壓着聲音溫柔地哄。

盛星眼睛斜斜一瞧他,開合的牙齒将瓜子仁碾碎,他別別扭扭扯了那本破畫冊過來,瞧上頭流暢生動的書生猛士,及丫鬟小姐。

江菱月剝了瓜子兒在盛星手心裏,等茶散會兒熱,又殷勤地把碗遞到盛星嘴邊;此時,就這樣圈着盛星疲倦酸疼的肩,翻畫冊給他看,還要說一說情節,再聊聊有趣的地方。

盛星半晌沒出聲兒了。

可他是多心軟的人,其實早就氣消了,于是腦袋膩膩歪歪去蹭江菱月的肩,又偷摸摸擡起眼珠……

江菱月正瞄下來。

“別讨好。”聲兒從齒縫間擠出來,盛星再講不出別的話,他痛恨自己的柔軟多變,畢竟江菱月來讨饒的一刻,盛星又在懷疑他是否只鐘情相貌,或是圖個新鮮了。

怎樣都不是完整的愛,可大約,世上沒存在完整的愛,要抛卻全部的疑心病,那一定是最困難的事兒。

江菱月吻了盛星的鼻尖,就聽見輪子的敲門聲兒,他拎了一銅壺的開水,進來伺候江菱月洗手,又忙着添茶。

“我托人買了法國的耳環,那麽多事兒都是你在求淩莉潤幫我,所以拿給她吧,不然咱們只進不出。”

盛星訝異地接過江菱月手裏的藍色絨布盒子,他搖了搖頭,嘴邊漫上笑,說:“別啦,她不缺這個。”

“別說是我買的,你得把朋友交好了,後面沒準兒更多的事情需要人家,”江菱月忽然就那麽鄭重其事,甚至,有些悲情,他囑托幾句,就沉着嗓子笑出聲兒來,又說,“我完了再拿點兒錢,趁早,把孩子們冬天的鞋買了。”

“鞋我自己成,不用你的,”盛星把耳環收着,又貼上去,問他,“現在不疑惑我和陳太太有什麽?”

盛星不明白自己願意聽信怎樣的答案,只是有時候江菱月的寬容會讓他失落,心髒開始無節奏地亂搖了,盛星狡黠過後有些茫然,他看見江菱月在笑。

還在搖頭。

第二天夜裏,江菱月去了種鸠摩羅什樹的街上,進一家叫“尋花世紀”的歌廳、

柯钊愛惜每一位在座前陪酒的女孩,以至于輕聲問好便作罷,他舉着玻璃杯子,喝顏色濃重的洋酒。

今兒穿着褐色格紋的西裝,柯钊閑暇,于是約了江菱月來聽歌喝酒。臺上歌星正咿咿呀呀開着嗓子,像是把一生的濃情都放進喉嚨裏去了,透過旗袍側方誇張的縫隙,能欣賞到一雙纖細、修長、飽滿的腿。

“不夠味兒,”柯钊只抿了幾口,因此清醒着搖頭評判,他想了想,又說,“一聽就是學戲的嗓子,随潮流,來唱歌了。”

“是生活者還是藝術家?”江菱月問起這個。

旁邊兒女孩兒舉着半杯酒也沒事做,于是若有其事地聽他倆說話,也不知能否真的懂了;柯钊湊上去,在震耳的樂聲裏尋見一個間隙,說:“去我的人那兒拿錢買禮物。”

有醉醺醺的人已經穿越過道,差一些倒在江菱月身上;換了第二首歌,穿紅裙子的舞者忽然湧上來,擠了滿臺。

“藝術家,”柯钊給出了令江菱月意外的答案,他端起英朗的臉,慢悠悠解釋,“即便曾經生活拮據過,但現在當紅,所以肯定不會拮據,能傾注感情了,那就是藝術家;知道藝術往哪兒走了,怎麽變了,願意跟着嘗試……你聽聽她,陶醉又愉悅,怎麽着都不是個純粹的生活者。”

江菱月指頭杵着臉頰,聲音有些悶着了,慢悠悠飲了一口酒,說:“可就是為了錢啊,為了生活。”

“藝術家也需要生活,就像我底下出生入死的兵也需要生活,上頭動不得的人也需要生活,可戰士還是戰士,政客還是政客。”柯钊又露出那種掩藏在笑容中的殘忍表情,他看着江菱月的眼睛,不禁皺了皺眉。

江菱月心髒猛地下墜,他無法忽視這種極近瘋狂的侵略感,又在想那是不是錯覺;柯钊又開始內斂地笑,仰頭,将杯子裏的酒汁飲盡了。

這裏越來越喧鬧,更多的人湧來,将夜半的歡樂托付,樂隊吹起西洋的長號與薩克斯,男歌星上臺……

如果注意集中,那便會覺得耳朵邊兒上一萬只蟲子飛過。

“我想聽戲。”再喝兩杯後,柯钊湊來江菱月近處,說給他聽。

“這兒沒戲,只有歌兒。”

“你不是之前就幹那個的嗎……來不來得了?”柯钊眼底正露着不普通的紅,可倒沒有東倒西歪,他低下臉思慮着什麽,接下去便露出一個淡薄的笑容;他扯住了江菱月西服的袖子。

一陣緊促的鼓聲響起來了。

柯钊說:“你跟我回家……”

“嗯?”江菱月确實沒聽清,他含着最後一口酒,将空杯子放在圓桌中央,繼而把耳朵湊近。

“你跟我回家。”

柯钊說完,甚至有些輕松,他低下臉去,從衣袋裏拿出香煙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