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情重意非同

房間的門近處,堆着巨大的、用繁茂鮮花紮成的籃子,那一整片兒飄着風的香,似乎要化成什麽迅疾的熱流,将即将入冬的寒涼趕跑了。

“都不敢進了,怕耽誤你的事兒。”淩莉潤一瞬間不是老板娘的威嚴,也不是大太太的和順,她像個喜談風流趣事的少女,小心翼翼探腦袋進來。

她嘴角張揚地上翹,笑出一排皓白的牙。

夜裏的冷意,被牆壁與燈火阻隔掉了,盛星甚至為了收箱子而點了盞油燈,他回過頭,清亮地喊一聲:“鄭三倒茶。”

淩莉潤穿淺顏色的、厚的長褲子,絲質襯衣被褲腰緊攬着,套了件鵝黃色帶兔毛領子的大衣;窄沿的帽子攏着新剪的,利落圓潤的短發。

“新人?”她挑挑細眉毛,在詢問。

“是,叫鄭三。”

盛星請她快坐,鄭三出去前拿了紅花三才杯在桌上頭,裏頭是燙的普洱紅茶,淩莉潤一轉頭就瞥見了榻上睡熟的李漸寬,她忽然低聲地驚嘆:“你哪兒來的孩子?”

“哎喲,快別亂猜,是一朋友的,家裏有了變故,讓我帶幾天……變天的時候生病了,還燒着呢,愁死我。”

“哦……我晚上看見江念微上你這兒來——”

“是,他要給孩子們買新的冬鞋,他去柯钊那兒了,說幫陳老板還人情,你知不知道這事兒?”

盛星額前的頭發還半濕着,他愈發像在陽光裏生長的人了,那麽安穩而知足,比如這時候,風裏夜裏出門在外,都能把普普通通一間房當成個家。

“不知道。”淩莉潤下嘴唇內側的肉,随即擡起嘴角,再展現一個十分徹底的微笑。

她未掩藏什麽秘密,而是被秘密包裹着,因此一絲不茍,她笑得像回事兒,還和盛星侃着:“你倆真好呀……”

“他現在有時候不想多說,所以談不上多好。”盛星這話裏,有謙遜羞怯,也含着幾分着實的煩心。

淩莉潤輕歪着脖子,皺起眉将煙點上了,她像是來了幾分痞氣,可又沒和原本的和煦相沖;她不怎麽抽,可也熟練。

Advertisement

“他煩了?”

“怎麽會……”盛星低着下巴,那聲音忽然就從清亮到綿軟,再到微弱,他在榻上坐下,伸出了手;終于,像是準備好了投降,嘆着氣喃喃,“可能是吧。”

李漸寬蘇醒前亂晃的胳膊,放在盛星泛起淡紅的手心裏;李漸寬很燙,像是一團燃着的炭,有着熊熊的生機,也承受着悲哀的滅亡。

淩莉潤擡起下巴,鏽紅色的嘴裏噴着白煙,她在桌上頭半趴着,黑眼睛看騰着白霧的茶碗,她下巴磕到桌上去了,慢悠悠,說:“你可以愛他和擁有他,可以熱情或者冷漠,但別想為他送命。”

盛星正與李漸寬惺忪空洞的睡眼對視,這樣仿佛有機會探尋到孩童無法言語表達的心事。

“我沒想過送命。”

“真的還是假的?”

“哪個是正确的答案?”盛星轉過臉,用微紅的、靈動的眼瞧淩莉潤,問她。

忽然,李漸寬撇下了嘴角,他一雙與媽媽極像的、圓而且微凹的眼睛,湧起了淚光,再一瞬間,就哭了。

盛星躬下腰抱着他,拿了一旁高杯子裏的溫水讓他喝;李漸寬顫抖着全身,像是壞掉的木偶娃娃,全然不受控了,在高燒裏神志變幻,那幹枯的小嘴巴,忽然裂開了縫,冒着鹹腥味兒的血。

淩莉潤癡呆又訝異地看着一切,她一時間不知該不該幫忙了,她嘴巴上還咬着根細長的香煙,忽然就站起了身,說:“你等等,我叫願沒進來照顧。”

盛星皺着眉,說:“他怕生。”

“去醫院吧。”淩莉潤哪裏還有老板娘該有的派頭,她湊上前,把煙夾到指縫裏頭去,一只胳膊攬過了盛星腿上的李漸寬,她發覺這孩子那麽枯瘦,一點兒不重。

“我來抱抱,”淩莉潤到桌前頭,把煙頭丢進插着半截兒熏香的香爐裏頭,她把李漸寬的小臉兒往自己塗脂抹粉的臉上貼,感嘆,“燙得要命。”

于是這一晚,淩莉潤倔強地乘着大風,帶李漸寬去洋人的醫院裏,盛星坐在開着暗燈的床前頭,冰冷的手往李漸寬額前貼着。

“我們沒談過心。”淩莉潤坐在床腳說話,仍舊穿着那件大衣,那條很長的厚褲子。

“我們不是一見面就談嘛?談得不算少。”

“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

淩莉潤聲音很柔和,并不如同大多數時間裏的她,當盛星因為驚異而回神的時候,他看見不遠處的漂亮女人正在燈光裏蹙眉,接着,在笑。

盛星咳了起來,喉嚨裏頭很癢,他只得硬着頭皮,問:“為什麽是……喜歡呢?”

有護士進來,在床尾的高櫃子裏翻騰着什麽,她眯着細長的眼睛,用一種粘稠而困惑的神色看淩莉潤,又撇幾眼盛星,然後,面無表情地走了。

“你的戲迷當然喜歡你,”淩莉潤說,“喜歡也可以不是愛情,要是真把咱倆湊一塊兒,我覺得別扭。”

盛星了然,玩笑着回應她一句:“就是消遣呗。”

“倒也是信仰……比起男男女女糾纏不清,我喜歡你才是純粹的喜歡,不想無限度拉近距離,沒有追求回報,愛情哪兒會這麽幹淨啊。”

淩莉潤說完,打了個呵欠,她準備走了,願沒将她随身的用品袋子拎着,又從裏面拿出個淺色的、小的牛皮水囊。

盛星站起來送她,到門口了,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堅決要辯解一句,他說:“我覺得愛情也幹淨。”

淩莉潤抿着紅嘴巴,将半口水吞下了,她有些不解地看着盛星,終究,只能點頭,說:“好。”

他們今天談話的內容有些怪異,庸俗的同時天馬行空。盛星覺得,他那一句話的辯解不是給了愛情,而是給了江菱月。

護士又來了,後半夜天兒更涼,她幾步上前來,張合着凍得發白的嘴巴,低聲說:“陳太太留給您的信。”

護士并沒有多猜多問,她轉身走了,随手将門掩上。盛星一只手抖開那張折得不算用心的紙條,覺得談不上是在看信。

幾行,也沒哪位大家的影子,淩莉潤的字風流又潔淨,盛星看得書多了,于是能順暢地默念下去,最後那句是:“要是來了我這裏,有一天你能保命,也能保他的命,可以讓你恨的人死,可以給折枝報仇。”

盛星的眼底,忽然就生出一種抖動着的情緒,他那些自私與黑暗,在這寂靜的室內盡數爆發,他那一刻,覺得,淩莉潤的話竟全部說在了自己心坎兒上。

李漸寬在夢裏,呼吸帶着病重特有的粗重,盛星睡着了,他占據了一旁空着的窄床,夢見了江菱月和江二雲,還夢見了一個穿着絲綢長裙的、瘦高的女人……

江菱月頭一回和惠立春碰面。

她很纖瘦,可沒有過分凸出的骨頭,而是皮肉連帶着身軀的架子,都窄而且精巧,一片陽光從高處的窗外打進來,正照在客廳的地毯上。

奶媽在一旁,慢悠悠晃着嬰兒的搖籃,惠立春将茶遞上來,還說:“江先生應該是讀書人。”

“小時候念過幾年。”江菱月并沒有多說話的打算,他初來乍到,剛剛在這座極其大的房子裏度過第一個夜晚,他知道表面的惠立春是賢惠溫婉,但難斷定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為什麽極大的事兒準備,然後,嘴角翹起來了,給江菱月交代:“老管家走了些時候,這兒不能缺人的,少帥說讓你替他,我也同意。”

“您盡管囑咐吧。”江菱月喝着茶時候,又準備細瞧這座房子,可他一回頭,看見了穿着襯衣長褲的、算是早起的柯钊。

“少帥,”惠立春忽然站了起來,她這一聲問候,比呼吸還輕,再想想,又加上句,“早上好。”

“怎麽不叫我。”柯钊的聲音悶在喉嚨裏,用手按了按眼睛,他幾步到江菱月對面的沙發前,坐下來了。

惠立春穿着細跟皮鞋和旗袍,轉身走了,大概是再去端茶;嬰兒在搖籃裏頭,心情好極了,于是斷斷續續地笑……柯钊小臂撐在腿上,沉思後忽然擡起頭來,他問:“睡得怎麽樣?”

“一般。”江菱月說

“你別聽她的,別緊張,管家的事會派一個助手給你,不需要很忙。”柯钊說起話,還是有幾分冷冽,他那麽嚴肅,有時候讓人退卻,可江菱月覺得他倒不可怖,而是在某些時候過分強權,因此需要逼迫自己,也在逼迫別人。

惠立春又來了,身後仆人把茶碗放下了,奶媽在逗笑個不停的孩子,她說:“夫人,快來看他。”

“你抱他上樓吧,給他喂牛奶;一會兒空出時間,去街上走一走——”她一張臉早有些煞白了,這時候話還沒說完,忽然就捂住肚子,臉皺成了一團;江菱月一轉頭,就看見這個細瘦的年輕女人,踩在一灘新鮮的血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