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繡嫁衣

月落烏啼,邬家村各家各戶都沉入了夢鄉,唯有郎意家還透出了光。

屋內點着好幾盞燈籠,把每個人照的亮堂堂。

一張四腳桌子上放着一盤燈籠果,頂頭上放着的那顆被人咬了一口去,旁邊坐着郎意,正在縫制一件朱紅的錦袍。

他眉眼低垂,也不知在想什麽,銀針舉在半空他就呆住了,直至裏屋傳來尤鳳仙的求饒聲他才回過神來,又繼續為郎華娘縫制嫁衣。

裏屋,寧靜遠在尤鳳仙的服侍下已躺在了炕上準備入睡。

“你就是我的親姑奶奶,奴婢再也不敢了。”頂着一張被自己撓花了的臉,跪在地上的尤鳳仙抱着郎華娘的大腿求饒。

郎華娘笑眯眯的收回丹藥,摸摸尤鳳仙的頭,“乖侄孫兒。那,我能和他睡一張炕不?”

尤鳳仙連連點頭,“能,能。”

“沒用的東西。”寧靜遠撇唇。

尤鳳仙嘤的一聲哭了,屁股高高撅起,以頭搶地,“小侯爺,奴婢盡力了,擋不住啊。”

彼時外頭傳來敲門聲,郎華娘走了出來。

那三十四個麒麟衛還在山裏頭沒轉出來,剩下的一男一女則在外頭守着,開門的是君如月。

董清妩進得屋來,脫下白鬥篷,沖着郎華娘便是一笑。

郎華娘瞥一眼同樣一身白的青燕,便笑道:“大晚上的你們主仆穿一身白,被人撞見,倒要以為是撞鬼呢。”

董清妩嗔她一眼,“我思忖着你這般的性子,大抵不會拿針繡東西,我和青燕來是為你繡嫁衣的,你這小沒良心的反而編排我,真是傷我的心。”

董清妩又沖着郎意蹲身行禮,“伯父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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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懷裏抱着個包袱的青燕也跟着行禮。

郎意笑道:“難為你想着她,快進來坐。我剛還發愁,只兩天的功夫,憑我自己可繡不完。”

青燕将包袱放在桌上,自發道:“郎老爺,你歇歇手,讓奴婢來。”

一聲老爺把郎意喊的臉紅,連忙擺手,“可不能這麽叫,不能這麽叫。”

“阿爹,你先吃個果子歇會兒,就讓青燕這小妮子來,她主子可是說了,領着她來就是給我繡嫁衣的。”

青燕只是笑,也不多話,接過郎意的手,開始安靜的縫制,留着空隙讓董清妩和郎華娘說話。

董清妩瞧着桌上的燈籠果就是眼睛一亮,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最頂上的那顆,這顆燈籠果被咬的那口正好背着董清妩,故此她沒瞧見,便笑道:“你給我的那幾顆,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吃完了……”

“那顆不行。”郎華娘伸手攔下,給她換了一顆有紅又大的,“那顆被我咬了一口,你吃這個。”

董清妩微微一愣,便是玩笑道:“我又不嫌你髒,你急的什麽。”

郎華娘摸摸鼻子,拉董清妩坐下,“你帶了那一家子事兒精回去,她們可有找你麻煩?”

董清妩把吃了一口的燈籠果放下,用錦帕擦了擦嘴,才道:“我母親把住宅都賣了,現在她們都住在我租賃的宅子裏,誰敢惹我,我可不是泥捏的。我家那個潘姨娘倒是鬧了一場,說你我是串通好的,可那時我父親還昏迷着,她盡管鬧破天去,誰又能為她做主。再者,我手裏握着家裏幾乎全部的財産,她們可都要仰我鼻息才能過活。”

這時青燕道:“郎姑娘,小姐,嫁衣縫制好了,可以往上繡花了。”

郎意便将果子端下去,在桌上鋪上一層幹淨的絹布,将嫁衣展開,問道:“華娘,你想繡什麽圖案,我打聽了一下,有龍鳳呈祥、鴛鴦交頸、麒麟送子之類。”

“不要、不要。”腦海中忽的浮現一種奇異的花,郎華娘便道:“你們等着。”

片刻後,郎華娘從裏屋出來,手裏拿着一張宣紙,宣紙上描繪着一種花,遠遠看去很像太極圖。

郎意第一個不同意,“胡鬧,誰的嫁衣上繡太極圖的,那是人家道士的袍子上繡的。”

董清妩細細看了一會兒,頗為驚喜道:“你竟還懂繪畫?”

手指點在圖案上,郎華娘心情不佳,只勉強勾了勾唇角,自顧道:“這是陰陽雙生花,同枝雙生,一白一黑兩朵,合在一起就像是太極圖,故也名太極花,它只生長在、在……”

腦海深處尖銳一疼,郎華娘驀地蹙緊雙眉,食指禁不住在宣紙上生生摳出一道傷痕。

董清妩驀地擡頭,便是瞧出了她的不對勁,“你……”

“我沒事,繡吧,就繡這種花。”态度不容置疑。

郎意也看出了郎華娘的不高興,便是沒敢反對。

郎華娘回到裏屋,就見寧靜遠靠着個軟枕,凝神細聽,尤鳳仙則半趴在炕上,二人腦袋湊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在說什麽。

見郎華娘進來,尤鳳仙吓的一個趔趄滾下炕來,下意識的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急忙表忠心,“我的親姑奶奶嗳,奴婢可沒說你什麽壞話。”

彼時郎華娘眸色冷漠,道:“滾出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原還想磨蹭一下的尤鳳仙聽罷,急忙往外跑,他是真怕了郎華娘那癢癢丸,被萬蟻噬心一般的癢感活活折磨了兩個時辰,就算是個鐵金剛也得慫,至今他還渾身是血道子呢。

聽出郎華娘的話音不對,寧靜遠一咕嚕躺下,拿薄被蒙住頭,掩耳盜鈴般的道:“我睡了。”

郎華娘坐到炕沿上,伸出手是要扯他的被角的,卻在半空停住收了回來,就那麽靜靜的盯着某處,看似是盯着被子上的纏枝葡萄的花紋,實際卻已呆茫到九霄雲外去了。

等了半響兒,不見郎華娘來鬧他,寧靜遠自己掀開了,轉着沒有焦距的眼珠,伸出手來試着碰觸,一碰就一縮,卻依舊不見郎華娘來抓他,寧靜遠覺出了不對,“喂,你怎麽了?”

郎華娘回過神來,摸着下巴開始琢磨寧靜遠,“你莫不是什麽人參娃轉世?”關于突然冒出來的太極花的記憶碎片,定然是因為和寧靜遠燕好的緣故了。

“你才是人參娃轉世,你全家人參娃轉世。”

郎華娘目色幽然,一把抓住寧靜遠的胳膊,下口就咬。

“啊——”

把在外屋繡花的董清妩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去看看。”董清妩放下針道。

彼時,郎華娘卻是走了出來,一抹嘴,滿面笑。

董清妩愕然,“你好了?”

“丫,我哪裏不好了?清妩,你咒我,不開心,”

“……懶得理你。”董清妩白了她一眼,重新坐下繡制太極花。

郎華娘偎到董清妩身邊,拿腦袋噌她,猶如毛絨犬一般,“生氣了?”

董清妩哪裏受得了她這個,便是噴笑出聲,推着她腦袋道:“別鬧我,仔細紮着你腦門。”

“我皮厚,針戳不破噠。”

郎意笑道:“你們倆誰大啊,感情真好。”

董清妩道:“我今年十七了,伯父,華娘多大了?”

郎意道:“明年華娘也十七了。”

“叫姐姐。”董清妩橫郎華娘一眼。

“看,有老鼠。”郎華娘指向某處,驀地跳到凳子上站着。

“啊——老鼠!”青燕吓的花容失色。

“別聽她胡扯。”董清妩不上當,拿針威脅,“你叫不叫,叫不叫?”

“喵~”

董清妩:“……”

瞧她二人胡鬧,郎意笑的肚腸子疼,但笑過之後,郎意卻覺得心口悶的慌,神思不屬,在刺繡時多次紮傷手。

“阿爹,你困倦了就去睡會兒,不繡花我也照樣穿。”

郎意便是嘆息一聲,“華娘,你和爹說實話,真的要嫁他嗎,他可是個侯爺啊,你們走後,我朝董姑娘打聽過了,他不僅是侯爺,他生母還是安和長公主,父親也是個侯爺,他的家世如此顯赫,華娘,你嫁進去注定是要吃虧的,爹、爹卻是沒法兒幫你。要是你祖父……”

話到此戛然而止,在郎華娘探究的目光下,郎意驀地站起,因起的急了還把桌子撞的顫了一下,佯裝打了個哈欠,“我困了,先去睡會兒。”

話落,便是落荒而逃。

“我也沒打算追根究底啊,跑那麽快做什麽。”郎華娘坐到郎意原先坐的地方,拿起針拉開架勢,準備戳幾下。

董清妩一瞧她這樣兒就是不會的,連忙制止,“你別搗亂了,回頭你繡錯了,我還得拆。”

董清妩何等的玲珑心肝,自是聽出了點什麽,見郎華娘沒有忌諱,便是問道:“我聽聞你和你爹是十四年前流落到此的,你就不好奇自己是否還有別的親人?”

“我只知道,撫育我長大的是他,盡心疼我寵我的也是他,夜半在傷眼的油燈下為我補衣裳的還是他,至于別的所謂親人,他若想要或者想尋回,我自會成全他。”郎華娘拿針戳指甲,陰測測道:“但他卻帶着當時僅有兩歲來大的我流落在此,寧願被邬老頭驅使如狗也不回去,這就有問題了,而且是大問題。”

董清妩頓了頓,“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我沒有瞧不上伯父的意思。”

“你說。”

“我感覺你不像他的女兒,和伯父相處了半日,伯父是個軟性子的人,而你是怎樣的,不用我說了吧,故此我有這種懷疑。”

所謂軟性子的人,也是董清妩不願說郎意身上有奴性的代指了,郎華娘自是聽的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郎華娘笑道:“他就是我爹,爹就是爹,哪管他是什麽性子的人,哪管他是貧窮還是富貴,哪管他是真還是假。”

董清妩一怔,心有所感,輕嘆:“你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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