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岑徹看着朵珂微卷的發梢輕忽地打在背上,随步伐而晃動,之前是叫她不要總走在自己後邊,她倒是學以致用,還做過了頭,都敢走到頂頭上司前面去了。
岑徹的目光凝在她的背影上,幽深專注,他沒意識自己的眼神是什麽樣的,反正在這段有限的通往初始艙的通道上,他全程都盯着朵珂的背影。
不僅是背影,還有步态。穿着白色的具有科技感的緊身服,她像從電影裏走出來的機械姬,線條抓不出一點遺憾。她走路姿勢很自然,也很特殊,手肘的幅度,步伐交換的節奏,越看越讓人感到極大的舒适,尤其是對有強迫症的岑徹而言。她前腳掌落地時像貓一樣輕軟無聲,岑徹的目光落在她後腳跟,明明她踩的是地板,他卻感覺她踏的是自己腳背,就像貓走過去無聲地用爪子踩你一腳,顯示存在感。
岑徹回過神,他已經在初始艙裏了,蕭鳴去幫第一次進初始艙的朵珂挂接駁器,岑徹有另外兩個工作人員幫忙,早已準備就緒,在等待朵珂那邊弄好。
岑徹皺起眉,露出一絲近乎疑惑的表情,他剛才竟然走神了那麽長時間,眼前晃的全是朵珂走路時的背影。岑徹用力閉了下眼睛,驅散腦海中的畫面,恢複成平日淡漠到極致的模樣。他不習慣任何思緒脫離邏輯掌控的跡象。岑徹薄唇抿出冷硬的線條,冷酷地審查檢驗自己方才那些飄離的思緒,先前心頭那種怪異的輕忽感在自我哂嘲下漸漸消散,意識再度明晰如鏡面,條理分明,沒有變量。
只是那些潛滋暗長的情緒,被強壓下去後,反而醞釀得更加無聲,岑徹尚未覺察。
“好了,物理接駁程序完畢,穿戴設備正常,岑徹,朵珂,聽得到我說話嗎?”
頭盔內置耳機裏傳來蕭鳴的聲音,非常清晰,就像站在他面前講話一樣。
“聽到了,蕭主任。”這聲是朵珂的,調子軟軟的像個小孩。岑徹頓了頓,高冷地嗯了一聲,聽起來更像是冷哼。
蕭鳴:“五秒內我會開啓登陸程序,你們會有輕微的眩暈感,這很正常,請放松。”
朵珂興奮道:“好的!”
她視野被頭盔籠罩,一片宇宙般的黑暗,感覺十分奇特,忽然,前方出現一條魚肚白線,視野漸漸亮了,像黎明前天亮的感覺。
人工智能堯的聲音響起:“歡迎來到鴻蒙,登陸倒計時開始,五、四、……”
朵珂大腦一沉,果然體驗到了蕭鳴所說的眩暈感,類似飛機起飛時那種不辨方向的失重感,同時她身體的感覺也在消失,實在太奇怪了,仿佛她正融入虛空,整個人正在解構降維,以便進入游戲中的全息虛拟世界。
初始艙只有屈指可數的三臺,它提供的是完完全全的黑客帝國一般的沉浸式體驗。和朵珂上次試過的實驗艙不同,而即将上市的游戲艙,則又是在實驗艙的基礎上打了點折扣,沒那麽精細。
雲上實際上對公衆大大有所保留,推向市場的是早就研發成熟、旮旯角落都測試膩了的往期成品。初始艙這樣的技術,目前僅僅對軍方有所開放,雙方簽訂了不少協議。朵珂是從蕭鳴那裏聽說的。
等到眩暈感徹底過去,視野穩定清晰後,朵珂發現她再度回到了鴻蒙世界。
她驚奇地伸出手,原地走了走,又跳了好幾下,她的五感徹底地被移到了游戲世界中,和現實世界暫時切斷了。反觀之前在實驗艙裏,朵珂至少百分之六十能感覺到現實中身體的存在。
正不可思議間,旁邊傳來一聲:“玩夠了沒有。”朵珂回頭望去,岑徹正面無表情地朝她走來,依然是那身黑衣劍客的潇灑裝扮。
他一出現,朵珂心頭乍然浮起窘迫的緊張,幾乎像是心悸,她下意識向下掠了一眼,她穿的是普通的勁裝,衣擺過膝那種,不由松了口氣,她按捺下不自在,擡頭一如往常道:“我們去哪裏?大佬。”
方湛盯着桌子上三塊大屏幕上呈模塊狀散開的檔案資料。一部分是最近雲上的動向。一部分是顧問們的分析。他慢條斯理浏覽的是第三部分。
私人偵探社收集的關于朵珂的報告。這個私人偵探社非常專業,最擅長的業務之一,是人格加心理描畫。也就是說,他們會将被調查對象的行為一一加以分析注解,剖析出被調查對象的立體人格、行為模式、動機,潛藏的人格特征等等。
方湛請了這家偵探社,就是想解答一個近日一直萦繞自己的問題。
為什麽他對朵珂看走了眼?
記憶中那個溫順的女孩,性子單調到讓他覺得無趣,把她當一個可愛的寵物或者人偶娃娃一樣養着,他對她甚至提不起那方面的興致。不到兩個月的過家家,他終于厭煩了,決定和她分手。
方湛始終記得分手那天,朵珂就像徹底變了一個人,她完全不怕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神态嘲弄,幹脆利落地從他生活中消失了,用行動證明了她對他的确別無所謂,不求任何他以為她非常想要的那些東西。比如地位、名分……和最重要的感情。這是第一個方湛沒有想通的地方。
第二個就是至今依然讓方湛時刻喉嚨發堵胸口窒悶的,朵珂和岑徹的關系。
他們真的是偶然機緣巧合因為面試才認識的?還是朵珂向岑徹表明過自己是方湛的前女友,岑徹出于膈應他的目的,默許了朵珂的接近,幫她進入雲上,然後兩個人就成了現在的關系?
基于理智和對岑徹的了解,方湛不相信岑徹會那樣做。岑徹極度厭惡和方家有關的一切,假如一開始岑徹就知道,他一定不會容忍朵珂進入雲上。
于是可能性只剩下第一個。他們真的是偶然認識的,岑徹一開始應該不知道,但他後來無疑是知道了,即使如此,他并沒有将朵珂拉入黑名單,反而和她的關系逾越了普通上下級,方湛兩次看到他們同時出現,都是岑徹在私人下班時間過來接朵珂,朵珂明确地出入過他的寓所。
他們明确有着那方面的關系。當初這個結論在腦海中形成時,方湛心頭猛地一刺,那種強烈襲來的不舒服感讓他思維都凝滞了幾秒。
這種不舒服的刺痛感他從小就很熟悉。發生在他第一次得知岑徹的存在時,第一次被方海拿來和年少天才的岑徹比較時,第一次見到岑徹真人時,以及在王後歲月中無數他輸給岑徹的時刻。
偶爾他會想,假如沒有岑徹,他周圍的世界會是什麽樣子。雖然方海在生活中很克制,很少提到岑徹,但每次都讓方湛記憶深刻。
既然有了岑徹,何必還要娶他的母親生下他?方湛嘲諷心想。
久而久之,最初那個孩童被傷到的心蒙上成年人粗糙的厚繭,就麻木了,他懶得理會方海怎麽想。
唯獨在朵珂這件事上,他沒料到這種讨厭的感覺會持續這麽久,每當想起,心情再好也會瞬間跌落,變得無比糟糕。方湛被搞煩了,索性不再刻意屏蔽那種不适,放任自若地去思考困擾他的關于朵珂的問題。
朵珂和自己在一起時,其實在演戲?如今她像變色龍一樣改頭換面,是為了迎合岑徹的口味?
方湛浏覽着那些報告,偵探社筆下文字客觀冰冷,卻對得起他給的報酬,竟于字裏行間生龍活虎地堆砌出了一個現在的朵珂,一個方湛驚鴻一瞥卻錯過了深入了解機會的朵珂。
方湛聚精會神地将每個細節反複讀了好幾遍,像個饑餓的人拒絕不了食物的香氣,不斷畫餅充饑一樣。這樣的朵珂,如今屬于岑徹。這一念頭刺入方湛腦海,令他緩緩收緊了表情,以至于助理進來彙報時,看到他的臉色吓了一跳。
“鴻蒙上線發售是什麽時候?”方湛問。
助理報了一個具體日期。
方湛:“你用其他人的名字,提前替我預訂一臺他們的游戲艙。”
助理微微睜大眼睛,掩飾不了瞬間的錯愕,緊接着自己腦補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湛總想要了解競争對手的産品,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助理有點沒法想象方湛用自己的賬號登陸鴻蒙創建游戲角色然後玩游戲的畫面。
他恭敬地答應了,退出了方湛的辦公室。
朵珂跟着岑徹走了幾步,來到一處宏大的廣場,這裏有角樓,有法陣,視野開闊,她被這裏的風景吸引,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岑徹。難道岑徹帶她到這裏來就是看風景的?
岑徹抱着手臂,迎向朵珂的視線,眉頭微蹙:“你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任務,在鴻蒙正式上線那天,充當魚餌,協助雲上和軍方聯合策劃的一次誘捕行動。”
朵珂一驚:“誘捕誰?怎麽做……”
岑徹:“一個代號廢墟的國內賣家,極其擅長解碼和編程,專門破解核心技術,已經造成了好幾次重大技術外洩,軍方一直想抓住他。這一次他們接到可靠線報,廢墟會在鴻蒙上線那天,利用公共任務竊取小亂身上的核心矩陣代碼,買家來自國外,如果成功抓住廢墟,就能審出買家的情報,那個買家才是真正的任務目标。”
他走近了幾步,擡手伸向朵珂心口。
朵珂:“!!!”
她低頭一看,只見被岑徹指尖堪堪一碰,自己心髒部分剎那分解成無數個流動發光的數字小方塊,光越朝內越密集,攢聚組合成她看不懂的奇異複雜的矩陣。
岑徹低聲道:“他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他指尖一抹,數字矩陣剎那收攏,朵珂身體再度恢複原狀。朵珂怔怔然,竭力忽略那種怪怪的感覺。
朵珂問:“那到時候我怎麽做?”
岑徹朝虛空命令了一聲:“堯,把東西給她。”
堯的聲音響起:“稍等。”
幾秒後,朵珂面前憑空出現一個黑點,點成線線成面,一把槍型武器微微發出光芒,凝聚成體,朵珂伸手将它拿下,手感沉甸甸的。
堯解釋道:“裏面的子彈是一段特殊追蹤程序,只要将它打進目标體內,目标的游戲艙便會立即鎖住,不能下線,我們就能争取時間定位他的真實物理地址。目标老練狡猾,會防範靠近他二十米以內的NPC與玩家,一旦察覺不對,随時可能下線,所以只有靠朵珂你了。到時候我們的人會扮成玩家從旁協助,即使沒抓住他,他也沒法偷到矩陣。”
朵珂這才知道為什麽岑徹要讓徐教官教她射|擊。她納悶道:“我到時候直接掏槍嗎?”
岑徹伸手拿過那把武器,光芒閃過,原本的槍變成了一枝鮮豔欲滴的玫瑰。
朵珂:“……”她被岑徹拿着玫瑰的畫面震到了,目光順着落下。修長有力的手指捏着玫瑰纖細的莖幹,嬌柔的圓葉覆住玉雕質感的手部,一柔一剛,形成鮮明對比,很是……性感。
玫瑰被他握在手裏,仿佛落入了絕對的強大掌控中,臣服無力地綻放開,柔軟馴順,全然不見那個雄性氣質十足的武器本體。
朵珂目不轉睛地瞧着。
岑徹撚着玫瑰,遞還給她,朵珂顫顫地伸手接過,這一幕讓她莫名心跳加快了幾分。虛空中咔嚓一聲,堯暗搓搓地截了個圖。
岑徹面無表情道:“只要給出指令,武器可以任意切換形态,別忘了上線當天是七夕,游戲NPC會免費贈送增益屬性的禮物給玩家,其中就包括各類鮮花。”
朵珂聞了聞玫瑰,頭盔的作用下,大腦神經活動産生了她嗅到玫瑰香氣的錯覺。
“我有個問題,”朵珂思索着,“每個玩家都有自己的任務進程,到時候,不是會有很多個小亂嗎?我混在裏邊,廢墟怎麽就知道真正有矩陣代碼的那個小亂是我呢?”
岑淡淡道:“他當然不知道,但是他背後的買家知道,那個買家的識別技術很厲害。”
朵珂明白了,岑徹真正想找到的,是那個背後的買家。
岑徹沒有多說,估計背後的故事不方便讓她知道,朵珂從善如流地沒有繼續往下問。
岑徹說:“好了,現在來演練一下,假如我是廢墟,你應該怎麽做。”
兩人隔了段距離,朵珂主動走向岑徹,舉起右手,手中憑空出現一支玫瑰,她露出笑容:“這是送給你的。”
朵珂朝岑徹伸出玫瑰,岑徹揚了下眉,擡手就要接過,玫瑰剎那變成了一把槍,被朵珂牢牢握在手中,指向岑徹胸口,她動作定格了。
岑徹:“……開槍。”
朵珂張了張口,極其困難地想扣動扳機,她發現朝岑徹開槍太難了,她有點做不到。
岑徹上前一步,胸口抵住她的槍口,手握住她的手:“怎麽,你還不敢了?到時候對目标你也這樣?”朵珂手一顫,差點握不住槍。
不是不敢,是舍不得。這個念頭一閃即逝,立即被朵珂屏蔽。朵珂努力再度嘗試扣動扳機,手指卻罔顧她的意志不聽使喚。朵珂只好保證:“是大佬你的氣場太強了,換成目标,我肯定毫不猶豫地動手。”
岑徹嗤地一笑,瞬間奪走了她的槍,退後兩步,槍口指向她心口,朵珂怔住。岑徹一臉冷漠,下一秒就砰地扣了扳機,朵珂下意識閉了眼睛,再睜開,但見槍□□出漫天紅色的花瓣雨,遮天蔽日,紛紛揚揚灑落,淹沒了她周身,隔着緩慢飄落的柔軟花瓣,朵珂與岑徹對視,心跳快到無以複加的地步。花雨落下持續了十來秒,卻似乎永無止境,她看到岑徹笑了笑,但雨停後,岑徹依然是那副高冷淡薄的樣子,仿佛那個玫瑰花點綴的驚絕笑容只是她的錯覺。
“好了,”岑徹語氣平板地說,“再練習幾次,認真點。堯,加載情景模拟。”
廣場上瞬間充滿了各種NPC和“玩家”,人聲鼎沸。
初始艙外,蕭鳴坐在監控房間裏,看着全息畫面上,正要拆開一包堅果,剛好看見花雨漫天二人相對而立那一幕,他差點摔出去,椅子一歪,堅果灑了一地,整個人目瞪口呆盯着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