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杯甜奶
邵寧這話說得太巧妙了。
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玩是一起,和你一起做朋友也是一起。
可偏偏讓人聽了又會覺得遠不止如此。
至于更深的含義是什麽,溫揚根本沒敢細想,他基本是在邵寧話音落下的同時,就已經揉着耳朵往後彈開了,“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邵寧含笑看着他,動作自然地擡起手理了理小朋友還不太乖巧的頭發,“坐會兒,我去做早飯...”
“不用,”溫揚脫口拒絕,“我...我該回家了!”
說完,甚至都沒等邵寧再說話,就一溜煙蹿進了卧室準備換衣服。
可拿起自己的衣服聞了聞,溫揚又犯了愁,上面煙味酒味汗臭味甚至還有些血腥味混雜在一起,真是要多難聞有多難聞。
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卧室門就被敲響了,傳來邵寧詢問的聲音,“小朋友,我能進去嗎?”
溫揚悶悶“嗯”一聲。
邵寧推門進來,看了溫揚一眼,沒說話,走到衣櫃邊找出套衣服遞給他,“這套我沒穿過,先給你穿,行不行?”
溫揚現在根本沒有第二個選項,只得伸手接過來,繃着肩膀回了句“謝謝”。
邵寧笑笑,轉身出去還帶上了門。
溫揚也沒看邵寧給他的是什麽衣服,兩下套上,把自己的髒衣服塞進包裏背上,攥着小木羊就跑了出來。
邵寧就站在門口,見他出來,眸色一瞬間深下來,但很快就又恢複如常,依然溫和地和他打招呼,“小朋友,記得吃早飯,再見。”
溫揚垂着頭應了聲“再見”,兩下蹬好鞋拉開門就跑了。
邵寧看着小朋友三步并兩步地蹦下樓梯,手裏卻還牢牢攥着小木羊,一顆心就止不住得發軟。
直到完全看不見溫揚的身影,邵寧才關上了門,一直彎着的唇角瞬間壓了下來。
花熠都看得心驚,“你這變臉技能也太吓人了,那小孩兒手裏是不是握着個開關阿...”
邵寧難得沒接這話茬,有些無奈地嘆口氣,點了根煙卻沒抽,看着它在指間一點點燃燒,突然問道,“你說,我是不是還是太心急了?”
小朋友連早飯都不吃就逃跑的模樣顯然是被吓到了,邵寧太怕溫揚會就此疏遠他。
“要我說真話?”花熠摸摸鼻子。
“那不然?”邵寧斜他一眼。
“哎,”花熠也點了根煙猛嘬一口,才說道,“你下次跟人小孩兒說話前先照照鏡子吧,看看自己那眼神,我絕對不誇張,大灰狼見到小羊羔什麽眼神,你看他就什麽眼神。”
邵寧:“……”
“你不說話我也不會把你當啞巴。”邵寧扔下這麽一句,就轉身進了廚房。
花熠氣得在原地跳腳,這什麽人,不是他讓他說真話的嗎??
......
外面,溫揚一路跑出了樓道,又跑出了小區,才停下來扶着膝蓋喘了口氣。
夜色醉人,他現在可算明白這四個字什麽意思了。
明明沒喝酒,溫揚卻覺得從說出那個“好”跟大流氓回家開始到現在,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渾身燙得像能冒煙。
又深呼吸了兩大口,才覺得緩過來了點兒,結果無意間一低頭,就瞅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背!帶!褲!
邵寧給他的竟然是條背帶褲!
還是藕粉色的!
溫揚這次不是冒煙了,是直接燒焦了!
巨大的羞恥讓他一直到回到家裏,臉上熱度都沒下去,也就根本沒腦袋思考,不說這衣服型號根本不是邵寧能穿的號,就說這款式這顏色,邵寧又怎麽可能穿?
不過再羞恥,溫揚也還是把它認真洗了晾幹,周一早上和邵寧之前借給他的校服一起帶去了學校。
一起帶去的,還有一份早飯,老規矩,雞蛋餅加豆漿。
晨會結束一回到教室,邵寧就看見了放在桌子上還溫熱的早飯,還有身旁小朋友又變紅了的耳朵尖。
邵寧低笑一聲,“給我的?”
溫揚沒轉頭,眼睛還盯着桌上的語文書,“嗯”一聲,“還...”
“我知道,”邵寧打斷他,拿出吸管戳上喝了口豆漿,“還我人情。”
溫揚一頓,忍不住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大流氓說這句話的語氣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依然溫和,見他看過來,還彎起眼睛沖他笑了笑,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記仇故意報複他什麽的...
明知道這話沒錯,他本來想說的也是這個,可這會兒聽着這人用這麽平和的語調講出來,溫揚卻不知怎麽的,忍不住就想蹙眉頭。
他嘴巴動了動,大概是想說句什麽,眉眼間籠着的煩躁又蹿上了一個八度,但最後,也只是兇巴巴扔出一句,“對,就是還人情。”
說完就把頭扭了回去再不看邵寧。
看着又突然氣鼓鼓的小朋友,邵寧拿出雞蛋餅咬了一大口,掩下了翹起的嘴角。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歷史,歷史老師是整個年級三個文科班公認的女魔頭。
上課一板一眼一絲不茍從不開玩笑也就算了,作業量還是六科裏面最多的,甚至能力壓數學,并且,對于沒完成作業的懲罰也是最重的。
歷史課前的小課間,往常活躍無比的十三班同學們都蔫頭耷腦地坐在座位上,連李钰山和李星宇兩個平時最好動的都沒有追着滿過道打。
溫揚睡了一上午,迷迷糊糊睜開眼,就覺得班裏氣氛不同尋常,還以為是上課了,結果眼睛在整個教室轉了一圈,連根老師的頭發絲都沒找到。
“怎麽了這是?”溫揚揉着眼睛坐起來,“牛逼班的同學們突然轉性了?”
邵寧還沒說話,前桌李星宇就轉過頭來嚎叫,“辭哥你有所不知阿,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神秘時間裏,我們牛逼班的名號暫時要退位讓賢,更名為——慫逼班了!”
“阿,”溫揚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神秘時間,不應該是午夜十二點嗎?”
傳說照個鏡子就能撞鬼的時間,可不是神秘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李星宇故意壓低了音量,像在講鬼故事,“這世上比起鬼來,有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比如我們的歷史老師——女魔頭!”
“哦,”溫揚配合地點了點頭,點完,見李星宇絲毫沒有轉回去的意思,一雙小豆豆眼裏寫滿了“你快問我阿問我阿”,只得又問了句,“她怎麽了?”
李星宇滿意了,繼續給溫揚科普“大魔頭的惡行”,“知道沒寫完歷史作業或者忘帶的人是什麽下場嗎?直接不讓上課,就站在樓道裏補作業,到下課如果沒補完,差多少字,就全部罰抄多少遍!”
“不抄不就完了,”不良小少年溫揚表示不太能理解,“她還能按着你頭讓你抄嗎?”
“她是不能!”李星宇哀嚎,“可她能請你家長來按着你頭讓你抄阿!”
溫揚這下沒話說了。
對于廣大高中生們來說,雖然大多數都快要成年了,有的其實已經成年了,可本質上都還是群沒有踏入社會的小朋友,對于“請家長”這個基本貫穿了他們全部學習生涯的三字魔咒,依然都存着刻進骨頭裏的本能畏懼。
溫揚也不例外。
可溫揚怕的,和普通高中生怕的不太一樣。
別人是怕請家長之後回家挨揍,而溫揚怕的,是“請家長”本身。
見他忽然不說話了還低着頭發呆,李星宇還以為是他們辭哥真被女魔頭給震懾住了,又長嘆一聲轉過了頭去,利用最後兩分鐘把歷史作業翻出來從頭到尾又過了一遍,确保一題也沒漏。
短短兩分鐘,溫揚思緒亂飛。
第一次被請家長跟老師坦白說出自己沒家長的時候,老師憐憫中又透着“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一只只伸到眼前嘲諷的手,一聲聲放肆的“他就是個沒人要的垃圾”的嘲笑聲..
溫揚閉了閉眼,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記憶力能這麽好。
“把作業都拿出來!”
一道像教官喊口令般嚴厲的聲音突然響起,把溫揚震得瞬間回了神。
擡起頭,溫揚就看見了被廣大同學們號稱女魔頭的歷史老師已經站在了講臺上,正拿着把半米長的鋼尺猛敲講桌。
“作業...”溫揚怔了怔,下意識側頭往邵寧桌上看了一眼,上面正平攤着一張寫滿了字的歷史卷,溫揚更疑惑了,“作業早上沒交嗎?”
“沒交,”邵寧也側過頭來回答他,“歷史作業早上不交,都是等她課上檢查完才收。”
溫揚抿了抿唇,沒說話,轉身過去翻書包。
他一般不太可能犯忘帶作業這種這麽低級的錯誤,上課前一天晚上檢查書包是從很小就養成的習慣,況且他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有把歷史卷子放進專門裝作業的文件袋裏。
一般都是來了就把作業直接放在桌子上,各科課代表會在晨會時間留一個人在班裏統一收。
歷史老師還沒檢查到他們這排,見溫揚翻完書包又翻抽屜,邵寧小聲問他,“怎麽了?找不到了?”
溫揚“嗯”一聲,手上翻找的動作沒停,“我早上放在桌子上的,晨會回來就沒了,我還以為是被收走了。”
邵寧眉頭擰了擰,低聲安撫他,“不急,再仔細找找,有沒有夾在書裏...”
雖然知道沒什麽可能,但溫揚還是把書包裏和抽屜裏的書都拿出來,快速翻了一遍。
結果當然是沒找到。
歷史老師已經到了他們前面一排,李星宇坐姿端正得像尊雕塑,還屏息凝神。
沒再耽擱,趁歷史老師低頭的空檔,邵寧快速在自己的卷子上改了兩筆,把它推到了溫揚桌上。
“你幹什麽?”溫揚沖了一句,擡手就要把卷子推回去,“我不要。”
只是還沒來及動,手背就被邵寧按住,明明力道并不大,可溫揚就是突然不敢動了。
“乖點兒,”邵寧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她要過來了。”
溫揚還要再說什麽,可歷史老師已經帶着她的鋼尺到了眼前。
“唐昀,”她一眼就先掃到了邵寧空蕩蕩的桌面,尖聲道,“你的作業呢?”
一個班的人都“唰”地一下把頭扭了過來,走方陣時候都沒這麽整齊過!
“忘帶了。”邵寧語氣很淡地回一句,是個人都能聽出他話裏的敷衍。
全班人都倒抽了口涼氣。
第一排的李钰山一巴掌拍在同桌錢書後背上,“學委,今天地球的公轉方向是不是出了問題?”
“有可能,”錢書推了推眼鏡,深沉地看着窗外當空照的大太陽,“說不定是自東向西轉的,不然唐神怎麽可能忘帶作業?”
旁邊的小女生一臉花癡樣,“唐神連說“忘帶了”三個字都這麽帥!那語氣,那氣質,真不愧是唐神!”
……
歷史老師顯然也沒想到會有人把“忘帶了”三個字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唐昀,你再說一遍?”
“作業我忘帶了。”邵寧一邊順手把筆帽蓋好放進筆袋裏,一邊又重複了一遍。
多加了三個字,語氣也真摯了些,可聽着卻讓人覺得更欠揍了。
“好,很好,”歷史老師惡狠狠瞪他一眼,用力拍了兩下手,“年級第一帶頭不寫作業,真是好榜樣阿!還能坐得這麽穩,是得要我請你出去?”
邵寧沒說話,一臉淡定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老師,”溫揚突然開口,“他不是...”
“我就是沒帶。”邵寧打斷他,拍了拍花熠的肩膀,示意他讓位置。
花熠擡起頭看了邵寧一眼,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讓他出去了。
邵寧随手從花熠桌上拿了支筆,就頭也沒回地從後門出了教室。
原本,因為課堂時間有限,歷史老師檢查作業都只是匆匆翻一眼,主要目的是确認大家都寫了沒漏題,至于做得怎麽樣,都是之後再統一收上去批改。
可因為溫揚剛那句沒說完的話,她特意多看了兩眼溫揚桌上的卷子。
這一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姓名那處有改正帶塗過的痕跡,“宋辭”兩字雖然寫得龍飛鳳舞,可所有的答案部分都是再标準不過的正楷。
放眼望去他們班,除了唐昀,誰還會有這麽端正的字體?
“好阿!”歷史老師更氣了,鋼尺“哐當”一下砸在溫揚桌上,“不寫作業就算了,還敢這麽明晃晃诓騙我,把我當猴耍?”
溫揚從來都沒有跟人解釋的習慣,他不會講自己真的寫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找不到了,現在沒有就是沒有,何況他也很明白,歷史老師這種性格的人,根本就不會聽什麽解釋。
“我的錯,”溫揚繃着肩膀,攥了攥袖口,“我忘帶了,怕被罰,就搶了唐昀的卷子,還威脅他說如果不給我,我下課就打他。”
這種事情一直很符合他的人設,他從小就愛打架,只會用拳頭解決問題。
所以到了後來,根本不用他講什麽,很多其實他沒做過的事情,也會被直接扣在腦袋上。
根本不需要理由,真要問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句嗤笑,“還能有誰?溫揚不就是那樣的人嗎?”
這些話聽了太多次,溫揚早就習慣了,所以現在“承認”起來毫無心理負擔,還能說得格外流暢。
一個班都突然靜下來,可不過兩秒鐘,李星宇就最先反應了過來,“不可能!辭哥不是這樣的人!”
溫揚猛地擡起頭看向他。
緊跟着是越來越多人的附和。
“小宋是個多有集體榮譽感的人,怎麽可能威脅同學!”孫俊濤義憤填膺。
“對阿,”李钰山跟着拍桌,“何況以小宋跟唐神的關系,小宋真忘帶了,用得着威脅唐神嗎!”
“孔子雲,”錢書搖頭晃腦,“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誰還沒個忘了的時候了?”
……
這幫之前連課間都正襟危坐不敢說話的人,現在像是突然忘記了“大魔頭”的可怕,竟都争先恐後地,為了他說話。
眼前的情況實在太出乎意料,溫揚還有些發懵,下意識擡手揉了揉眼睛。
歷史老師看起來也同樣的懵,竟一時間愣在原地沒說出話來。
一片嘈雜聲中,後門突然被拉開,邵寧的聲音格外清晰傳進來,“老師,他沒威脅我,我是自願的。”
這一句話的穿透力太強,所有抱不平的同學都瞬間收了聲。
歷史老師這才回過神來,又猛地用鋼尺敲了一下溫揚的桌面,大吼一聲,“都給我安靜!就你們同學情深是不是?這麽情深,你倆就都給我在外面站着!”
溫揚還沒太從不真實感裏出來,又怔了兩秒,才一下回神,看都沒看歷史老師一眼,抓起支筆就出了班門。
邵寧就站在門口,見他出來,也不意外,只是笑着湊近了些,貼着他耳邊嘆了口氣,“小朋友就這麽黏我,一節課都離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