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61
《天元紀·大晉》載:“慶豐四十二年春,南越鎮北軍出兵啓平關。白家軍領命出征,大敗南越,鎮北軍退至金水南。七月初,白家軍主帥、督軍及三千精銳于虎口峽遇襲,全軍覆沒。督軍失蹤,帥屍首懸于金水城外示衆。天下震驚,舉國悲痛。同年八月,其女驚蟄舉兵金水城,血洗鎮北軍,主帥孫耀及校官數十人,斬首級,懸金水。”
一連多日的豔陽天突然打了陰,似有下雨的征兆。
永州城郊,出現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身穿铠甲,腰纏白布,數千之衆。其間,無人說話,只有車轍馬蹄和沉穩有序的腳步聲。隊伍中間一口黑漆棺木。為首是一身穿缟素衣裳的女子,背上兩把長劍,一為純陽,一為其蒼。
“将軍。”一校官打馬上前。
聽到聲音,白驚蟄回頭,“琦叔。”
為了給她盡快在軍中樹立威信,幾位叔叔現在只有在私底下偶爾才會叫她蓁蓁。一到人前,她便是他們、是所有人的将軍。
白琦一只手勒着馬缰,走到她身側,還帶着傷的臉上露出了這快兩個月來的第一個笑容,舉目看着隐約可見的永州城城門,“馬上就要到家了,我們幾個人商量了下,剩下的這段路,棺木我們來擡。”
白驚蟄聞言,回頭看了一眼,跟了爹爹多年的幾位叔叔都目光懇切地看着她。這些人是爹爹的左膀右臂,也是爹爹的生死兄弟。
白驚蟄的視線不由移到每個人身上纏着紗布的地方,最後收回視線,看着琦叔受傷的左臂。
看出她的顧慮,白琦道:“這點小傷死不了人。而且……”稍一停頓,目光看向後面那口棺木,“就算是死,也要擡。”
白驚蟄斂斂眼睑,略一沉吟,“我明白了,那就麻煩幾位叔叔了。”
見她答應,幾人都松了口氣。
“停。”白驚蟄擡手,隊伍很快停下。
白驚蟄翻身下馬。見狀,衆人也都紛紛下馬。
白驚蟄和白琦正要往中間走,進城方向忽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聽聲音大概有十來人,似是直奔他們這邊而來,不由停下,轉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很快,便有人出現在視線之中。看打扮,七八個是宮裏的人,剩下幾個是官府的人。
“這一路都沒半點消息的人現在都到城門口了才出來,這面子功夫也是做得十足了。”旁邊琦叔冷笑道。
白驚蟄沒接話,冷眼看着那十來人。近些之後,看清為首是一個公公,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熟人。
“籲~”衆人勒馬停下,而後紛紛翻身下馬。
“小的高明見過白将軍。”那公公眯着眼向她行禮。
白驚蟄微微颔首,頭剛一擡起來,就見那個熟人湊上前。
“白少……啊,不對,現在是白将軍了。”張凡笑得意味不明。
白驚蟄不悅,擡擡眼皮,淡淡掃了張凡一眼。
莫名的,被她這麽一看,張凡陡然打了個冷顫,不自主往後退了退,躲在高明後面小心打量着白驚蟄。
看到前面這些動靜,原本走在中間押隊的彥青也走到前面來,跟白驚蟄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在幾位校官之後站定。
“高公公,有事?”白驚蟄問。
“回将軍的話小的是奉旨前來。”亮了腰牌,待她确認之後,而後清清嗓子,“白驚蟄接旨。”
白驚蟄眼簾低垂,跪下,後面便陸陸續續跪倒一大片。
“臣接旨。”
“驚聞守川噩耗,朕心甚痛,日日輾轉難眠。念其為大晉鞠躬盡瘁,立下戎馬功勞,現追封将白守川為護國大将軍。欽此。”
“謝主隆恩。”
叩拜接旨。
“白将軍快請起吧。”
白驚蟄起身。
高明忽走近兩步,聲音壓低,“另外,皇上口谕,白家世代忠臣良将,當以禮遇,故令永州今夜全城宵禁,給大将軍讓道。”
此話一出,站得近的幾個人都不由皺眉。
“也就是說我們要在這兒等到天黑才能進城?”白驚蟄聲音毫無波瀾。
高明一笑,眼睛迷成一條縫,“現下城中人來人往,還是待宵禁之後再進去更好。”
高明話音一落,白琦沖了出來,抓着他的衣領一把将他拎起,咬牙切齒,“放你娘的狗屁!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這些雜碎存的是什麽心思!一個為國戰死的将軍,連回自己的家還要等到半夜偷偷摸摸地回。你們莫不是真當白家沒人了?”
“白校尉息怒,息怒。小的不過是奉命行事。”高明倒是沒太慌張,一下把皇上擡了出來。
一聽這話,白琦登時橫眉豎目,“那好,我現在就摘了你的腦袋,再上京請罪去。”
看他不像是在說假話,高明連忙叫人,“來人!”
站在他身後的幾人紛紛拔劍。
“琦叔。”白驚蟄出聲勸阻。
知道她的意思,可白琦不甘受着窩囊氣,死活不放手。
“爹爹一生忠君愛國,難道要因為這個讓爹爹的名聲、白家軍的名聲毀于一旦嗎?”
白琦兩難,好一番掙紮忍讓,才一掌推開高明。
見白驚蟄這被逼無奈的樣子,張凡心情甚好,全然忘了剛才被她一個眼神就吓住的事情,笑着道:“下官奉旨前來接胡恒督軍,勞白将軍這一路護送。”
白驚蟄看了眼張凡,默了半晌,不急不忙道:“一個死人,不勞煩。”
“什麽?”張凡一驚。
“胡恒通敵叛國,論罪當處以,五馬分屍。”吐出最後一個字時她的目光輕飄飄的落到張凡身上。
張凡臉色刷白,腿上不由發軟,一擡眼便撞上那道視線,方才那種心悸又襲了上來,慌忙躲閃,再不敢看她。
白驚蟄話剛說完,有人擡了個箱子過來。箱子到處是凝固的血跡,還隐隐散發着腐臭氣味。
不用問就知道這裏面裝的是什麽。高明和張凡不由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裏讀到同樣的想法——
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羅剎。
夜色四合,大雨傾盆。
一向繁華熱鬧的永州城在這大雨中歸于一片寂靜。
這是永州城自開國以來第一次宵禁。
郊外。
雨澆得人快要睜不開眼。
這麽多人必不能都入城,白驚蟄跟幾位叔叔商量安排好之後,又回到隊伍最前面,徑直走向高明。
高明站在樹下,即使有人替他撐着傘,因為雨勢太大衣角還是被淋濕,而對面這群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打傘。
看着那個徑直走向自己的人,高明不由往後退了退。
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叫人駭然。那纖瘦的身板被這大雨一淋顯得更加消瘦,明明是走到雨裏,卻讓人覺得像是走在血海裏,一杆瘦骨鮮血淋漓。
“……白将軍。”
“高公公,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聲音依舊平靜無瀾,卻帶着壓頂的氣魄。
高明忙讓到一邊,“白将軍,請。”
白驚蟄回到隊伍裏,看着琦叔他們将爹爹的棺木擡起走到前面來,直到她面前之後才停住。
白驚蟄轉身面對着回城的路,擡手抽出那把其蒼,一道冷光劃開濃重夜色,無比鄭重地雙手捧着,稍稍向後側着臉,“走吧。”
沉穩有力、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壓住了這大雨,一步一步走向不遠處的永州城。
厚重的城門被沉沉緩緩打開。
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便從城外響到了城裏。穿過昏暗的城門,有微弱的光照過來。
看到眼前這一幕,白驚蟄驀然止步。
十裏長街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房門緊閉,門後無人說話無人點燈,空蕩蕩的只有雨聲,仿若一座空城,唯獨……
每家門口挂着的白燈籠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發出微弱光亮照亮前路。
後面的人看清之中也紛紛停下。
擡棺的幾人浴血沙場多年,早已看慣生死,然而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卻不禁紅了眼眶。
縱一次戰敗引來多少诋毀污蔑,縱帝王無情,連回家也要偷偷摸摸,但至少,至少這座城裏的老百姓沒有忘,今天有人回家。
“這些都是什麽?還不快給我拿下來!”
“周大人?是誰讓挂的……煽動百姓,公然抗旨,論罪當誅。”身後傳來高明氣急敗壞的聲音。
“高公公難道是要我把這永州城裏的百姓都殺了嗎?”
雨水沖得那争吵聲斷斷續續的。
白驚蟄無心關注那些,深吸一口氣,後背挺得筆直,将其蒼劍高高舉過頭頂。
雨突然下得更大,打得人生疼。
白驚蟄目視前方,冰冷的雨水落在臉上,和着一絲溫熱滾落,看着這一路的微弱光亮,腿無比堅定地邁出去。
爹爹,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