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高考

電話在手中震動了起來, 依舊是寇琛打過來的,楊吱毫不猶豫接聽了電話。

“叔叔。”

“我已經看到你們這邊的燈光了, 估計還有三分鐘,寇響...他的演出開始了嗎?”

即便是周遭環境喧鬧, 隔着聽筒楊吱依舊能感受到寇琛聲音的迫切, 她也能夠理解, 就像是突然間意識到過往的忽視,悔恨懊惱, 特別急于想要彌補這所有的一切, 所以才會接二連三地打過來,害怕錯過這一次機會。

“叔叔, 你別急, 寇響後面還有好幾首呢,來得及,慢點開車。”

然而她話音未落, 便聽到一聲尖銳的剎車從聽筒中傳來,不, 不僅僅是聽筒,遠處劇烈的震動聲響,也已經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

衆人紛紛回頭,赫然見百米開外,一輛黑色轎車與大貨車相撞, 被貨車徑直撞出了護欄, 沖進了茫茫郊野之中, 而邊上,大貨車因為險些脫軌而橫在路邊。

大貨車司機毫發無損,從駕駛位上下來,看着已經撞壞護欄徑直轟出去的奔馳車,嚷嚷着:“媽呀!”

那輛奔馳前面的車窗玻璃已經破碎,車身也變得凹凸不平,裏面的人生死未蔔。

“出車禍了!”

“過去看看!”

“快報警,不不,打120!”

......

人命關天,現場rapper們顧不得許多,趕緊跑過去查看那輛奔馳豪車的狀況,楊吱被人群攜裹着朝外湧去,離舞臺越來越遠。

“有人!車裏有人!”

“不是廢話嗎!車裏當然有人!”

“全是血,死了沒有啊?”

“誰知道啊!”

“120打了沒!”

“打了打了!”

舞臺正中的寇響,漆黑的目光死死凝望着那脫軌而出的黑色奔馳。

至死,他都認得那輛奔馳車。

小時候,他時常趴在閣樓的窗臺邊,記憶中,童年的時光總是陰雨連綿,他眼睜睜看着那輛黑色的奔馳車把老爸帶走,消失在白霧茫茫的雨幕中。

那時候,他覺得那輛奔馳就像一個可怕的野獸,帶走他的爸爸。

一定也是因為那頭可怕的野獸,才讓爸爸不喜歡他......

他那樣篤定的信念,直到十二歲生日那一天,全盤崩塌,那一天,聽着耳邊父母的争吵,看着桌上還燃着蠟燭的巧克力生日蛋糕。

十二歲的寇響,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根本沒有野獸,是因為爸爸不愛他,所以爸爸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他。

在意識到這件事以後,他砸碎了香槟酒瓶,用碎玻璃劃傷了自己的眼角。

十二歲之後的寇響,野獸藏進了他幽暗的心裏。

話筒驟然落地,發出一聲震徹的嗡鳴,楊吱猛然回頭,見少年站在舞臺之上,身影單薄而蕭索。

從未見他那般無助,漆黑的眼眸中透出絕望之色,宛如會将人吞噬的深淵。

楊吱張嘴想要喊他的名字,而下一秒,他已經從臺上一躍而下,朝着那輛被撞得形狀凹凸變了形的奔馳車狂奔而去。

新年的鐘聲敲響,繁華的河對岸,天空綻開簇簇刺目的煙火,現場一片死亡籠罩的混亂中。

新的一年珊珊來遲。

**

不多時,救護車閃着信號燈飛速趕來,醫生護士合力将滿身鮮血的寇琛從駕駛座擡了出來。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在意外發生的瞬間,天翻地覆之下,身體已然感知不到痛楚,可是令他驚奇的是,這個世界上竟然真的會有靈魂這種東西。

他竟然飄飄忽忽地飛了起來,看到已經變形扭曲的車身,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身軀,一擡頭,還看到不遠處正熱火朝天的舞臺。

舞臺上,他的兒子堪稱完美的精湛表演使得臺下觀衆陷入瘋狂的狀态,他們為他歡呼着,叫着他的名字,崇拜他喜歡他...

多好啊。

他終于也來到了人群中,成為了他的一名觀衆,親眼見到他在舞臺上光芒四射的樣子。他要做的,就是發自內心地為他鼓掌,為他驕傲,他要告訴所有人,這是我兒子,過去我沒能成為一個好父親,現在我想要彌補......

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扭曲,面前的舞臺突然宛如玻璃般破碎,四分五裂,一聲脆響,他竟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家中。

他的面前擺着一個巧克力蛋糕,蛋糕上插着十二根細長的蠟燭,而地上的破碎的香槟殘跡,少年撿起尖銳的玻璃碎片,放到自己的側臉。

畫面頓時變成了黑白色,寇琛大喊着試圖阻止他,可是他卻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一點一點劃傷自己稚嫩白皙的臉龐,鮮血宛如蜈蚣一般。自他臉頰蜿蜒而下。

而這份徹骨的疼痛,為什麽在多年以前他未曾感受到,為什麽他當時不多看看自己的兒子,如果他多留意,便會發現少年眼底籠罩着怎樣的無助和絕望。

可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的靈魂正逐漸飄忽遠去,飄向未知的彼岸,塵世的一切都與他不再關聯,他也将離開這個世界。

如果,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

**

醫院急救室亮着紅燈,走廊上聚集着不少人,有公司下屬,寇琛年邁的父母,警察對幾個熱心助人的rapper做着筆錄。趙嘉和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那張平日裏菩薩一般無喜無怒的臉上,此刻也挂滿了憔悴和焦急。

“怎麽會出車禍呢!肇事者在哪裏?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尖銳的聲音回蕩在走廊邊,盡管護士走過來多次提醒她小聲一點,但是趙嘉和顯然已經情緒崩潰了:“一定要救他,他是我丈夫,一定要救活他!”

“女士,你冷靜一點,我們會盡力的,醫生正在全力搶救。”

趙嘉和一回頭,她看見了坐在橫椅上的寇響,他躬着身子,抱着頭坐在椅子上,看不見臉,但是能夠感受到他此刻的絕望。

趙嘉和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正措辭要安慰他幾句。

“走開。”

寇響的聲音近乎冰冷,帶着嘶啞的疲倦感。他擡起頭來,一雙黑眸深不見底,眼白周遭布滿了血絲。

“寇響...”趙嘉和叫出口,卻發現這麽多年以來,她對自己的兒子,竟然連一個親昵的稱呼都沒有。

寇響似乎極不願意趙嘉和坐在自己的身邊,他不耐地站起身,朝着走廊盡頭走去。

花園裏,裴青和時緒在橫椅邊,沈星緯手裏拿着一截短煙頭,來回走動,焦急不已。

裴青不耐煩地說:“能不能別走了,看得老子心煩。”

“你煩我不煩啊!”沈星緯嚷嚷着。

“你還說,如果不是你在電話裏一個勁兒催人家寇叔叔,能出事嗎?”時緒站起身責備地對沈星緯說:“這事兒,你自己去跟寇響解釋。”

“還解釋個毛啊,你沒見他剛剛發那麽大的火,說誰讓你們多管閑事,誰讓你們叫他來的。”沈星緯打了個寒噤:“從沒見他生過這麽大氣,這明顯是要跟咱們絕交的節奏。”

說話間,時緒望向楊吱,她獨自一人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屈着身子一言不發。

剛剛寇響情緒激動之下的發洩,脫口而出的言辭宛如利刃一般,戳人心肺。

時緒想過去安慰楊吱,卻見她手裏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機,纖細的手背骨節發白了。

寇琛最後的電話,是打給她的,如果她不接聽,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時緒拍了拍楊吱的肩膀,赫然發現她身體在顫抖:“你沒事吧?”

楊吱搖了搖頭,嗓音虛弱:“我理解他。”

即将痛失父親的滋味她太了解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裏,她甚至恨不得隔斷于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系,把自己關在絕望的深淵谷底...她怎麽可能不懂。

回想方才在醫院走廊裏,寇琛剛剛被擡入手術室,裴青想要上前寬慰他,他卻一把甩開他的手,以極其低沉而壓抑的聲音道——

“如果他出了什麽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那樣铿锵,那樣決絕,那樣的...不留餘地。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楊吱寧可他永遠不會原諒他們,但是她最害怕的是......

他無法原諒自己。

“不會有事的。”時緒話語同樣蒼白無力:“寇叔叔吉人天相,肯定沒事。”

此刻已經是淩晨,天空盡頭隐隐浮現了熹微的晨光,黑暗的幕布即将被新的一天掀開,無論人世幾多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每一天的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

楊吱似心有所感,擡起頭來,只見醫院建築三樓鋪滿綠植的窗臺邊,少年獨自一人茕茕孑立。

第一縷晨光刺入他目無焦點的墨色眸子裏,他似在看她,又似看不見她。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鐘,也許不過幾秒,他轉身離開。

而從那一刻起,楊吱忽然意識到,她和他之間,似有什麽東西,就此破碎了。

**

幸而搶救及時,寇琛的性命沒有大礙,卻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每天靠營養液維持生命。

醫生也無法預料他什麽時候可以醒過來,也許一個星期,也許三個月,或者三年。

在學校裏的寇響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再與沈星緯幾人厮混玩樂,整個人投入到勤勉的學習之中,最後的高三半年,他的成績可以算得上是一飛沖天,在高考前最後的三模考裏,直接殺入了年級前十的金榜序列。

全校為之愕然。

昔日每次考試都是一直交白卷的嚣張大佬,竟然成了高三沖刺階段最後來勢洶洶的一匹黑馬,令人咋舌,簡直不可思議。

高三前夕,沈星緯找寇響聊過一次。

“一對一,男人間的談話。”

教室裏,沈星緯對正在做試卷的寇響扔下這句話,便徑直去了天臺,可是等了二十分鐘,寇響都沒有出現。

沈星緯氣沖沖地重新回了教室,寇響還在做題,壓根就沒理會他。

“你什麽意思,到底還要賭氣到什麽時候,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和我們來往了?”

寇響擡起頭,眸子平靜地睨他一眼,波瀾不驚。

“是。”他緩緩收起試卷,放進書包裏,起身離開了教室。沈星緯一路追上他:“你還沒完了是不是!這半年來,不唱歌不寫詞,所有比賽都不參與,連籃球你他媽都不和我們打了,真他媽要絕交啊!”

“驚訝于你的智商,居然現在才發現。”寇響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看他。

“Caesar!”

他側過臉,鋒銳的輪廓透着冷漠的寒光。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他低醇的嗓音頗具威脅力度:“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Caesar!”

當沈星緯意識到寇響并不是随便說說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深切的無力,所以...他不是要和他們絕交,他是要退圈啊!

“寇響,你他媽就是個懦夫!”怒急攻心,沈星緯也顧不得什麽,言詞激烈:“我真為你感到可悲!”

“可悲?”寇響聲音裏壓抑着某種亟待沖出的情緒:“你知道什麽最可悲嗎?是你拼命想要彌補的過錯永遠無法還清,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親躺在醫院裏,生不如死,你過去叛逆到從來不會叫他一聲爸爸,可是現在就算你叫他一百聲一萬聲,他卻再也聽不到!”

他眼睛裏泛着猩紅的血光,宛如野獸一般,說完這些話,劇烈地喘息着。

沈星緯愣了良久,突然沖他的背影大喊——

“楊吱呢!不要Caesar這個名字,你是不是也預備...不要她了!”

寇響的腳步驀然頓住,他甚至能夠聽見自己深長的呼吸,每一次都牽扯着心髒,生疼。

這裏曾一半裝着夢想,另一半裝着你。

而現在,沒有了夢想,我以何種面目再見你。

寇響沒有回答,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任由沈星緯在後面大聲唾罵,他頭也不回。

“媽的。”

沈星緯罵完回頭,便見楊吱穿着布格子裙,孤零零站在身後,手緊緊攥着挎包的肩帶。

即便多年以後,沈星緯依舊無法忘記那天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裏,坍塌了整個世界。

**

寇響已經不記得這是多少次從夢中驚醒過來,那天晚上看着父親被人從車廂裏擡出來血肉模糊的樣子,那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魇。

他趕來看他的演唱會,他現在近乎成了植物人,在醫院躺了半年了。

這半年的時間,寇響放不過自己。

他曾指着胸口,信誓旦旦對她說,這裏,一半裝着夢想,另一半裝着你。

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以何種面目相對于她,以何種面目相對于他的夥伴們。

是他帶他們走上這條路,也是他,最早放棄。

燈塔已經熄滅,每個人成長的道路都是孤獨,将來如何,各自安好。

身體極度的脫水讓他本能地伸手拿到床頭櫃上的玻璃杯,杯子裏的水已經見了底,莫名的煩躁從心底油然而生,“砰”的一聲,玻璃杯被他猛擲了出去,碎在牆上,嘩啦啦落了一地玻璃殘片。

夜,越發深沉了。

**

高考,伴随着六月初夏的潮濕雨季,終于來臨了。

楊吱的發揮一向很穩,揭榜的那天她考了年級第二的高分,年級第一是徐嘉茂,這家夥高三整個學期就跟開了挂似的,每一次考試的分數都在坐火箭直線飙升。

楊吱不甘示弱,一直和他勢均力敵地抗衡着,不過高考終究還是棋差一招,讓他的分數領先了,不過兩個人相差不遠,卻把別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最終的戰役裏,三班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年級前五基本上被三班包攬了。

第三名蘇北北,第五名裴青...而這第四名,出人意料,寇響。

他的黑馬程度比之與徐嘉茂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徐嘉茂以前成績就一直很好,基礎在那兒擺着呢,寇響以前可是交白卷年級吊車尾的程度,短短一年時間,從幾百名直接竄到年級第四。

這他媽...瘋了吧。

所有人都愕然驚訝,只有楊吱,她對這樣的結果從始至終保持平靜,寇響的實力別人不知道,她太清楚不過,他根本就是個頭腦天才,不僅擁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而且他的思維也是相當敏捷,能夠在舞臺上連續幾個小時freestyle不斷片兒的男人。

這樣的家夥,只要稍稍努力一點,就可以把大多數平庸之輩給遠遠甩在後面更何況......

他可不僅僅是稍微努力一點,他的努力程度,連徐嘉茂都将其視之為是瘋子。

他在高考中能發揮至此,毫不意外。

楊吱仍然記得,高考結束的那天走出考場,深深地呼吸着考場外的新鮮空氣,她的大腦放空了好幾秒。

終于結束了啊,十年寒窗,一朝功成,青春歲月裏所有的汗水與努力,所有的歡欣與悲痛,在這一刻,終于塵埃落定。

高考前夕,陸亦曾給楊吱打過一次電話,在得知了寇響的事情之後,她作為一個過來人,告訴楊吱,其實愛情只是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件事,當然,你可以難過可以悲傷甚至可以大醉一場,但是絕非現在,你必須振作起來,為了你的母親,為了你的夢想,也為了你曾經的掙紮與不放棄。

楊吱聽進去了陸亦的話,她憋着一股勁兒,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顧,蒙頭往前沖,而她也看得出來,她的夥伴們,他們都忍着呢。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踏出考場的那一刻,楊吱總算是全然松懈了下來。

露天啤酒廣場,幾個夥伴喝得暈暈乎乎,就像是刑滿釋放的囚犯進行着徹夜狂歡。

唯一清醒的人,只有蘇北北。

她嫌棄地看着他們:“你們這幫家夥,喝這麽多,是想把自己搞死嗎,別以為高考完就萬事大吉,選報志願同樣是一場戰役,絕對不能放松。”

她身邊的裴青眼睛有些紅,聽了沈星緯轉述那日寇響的話,他沉默着,榛色的眸子泛着苦澀,一杯接着一杯酒,把自己往死裏灌。

Caesar這個名字,是他們一路追尋的信仰,是長久以來固執堅持的希望與曙光。

現在,從寇響口中說出來,從今往後,Caesar不複存在。

怎麽可能不難過,怎麽可能不想要大醉一場。

蘇北北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裴青抱了蘇北北一下,就是那種把她狠狠往自己胸膛猛撞的抱法,蘇北北感覺自己腦袋被撞得天旋地轉,但那是裴青第一次抱她,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裏還參雜着某種興奮的眩暈,周遭都冒起了小星星。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然後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難過,兄弟如衣服,只有老婆才是親老婆。

楊吱推搡着蘇北北,一直在笑話她,什麽老婆才是親老婆啊,你還能不能要點臉了。

蘇北北抱着裴青,用眼神威脅楊吱,讓她別壞她好事。

于是楊吱轉過身,對身邊的時緒說,說她理解寇響,真的,特別特別理解,就算是她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是她最後的那一通電話,讓寇琛出了事。

她真的理解他,太理解了。

“吱兒,你想多了,真的。”時緒亦是醉意朦胧,拍了拍楊吱的肩膀:“我們了解他,他絕對不是怪你,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等他想明白了,就會......”

“他說的是永遠。”楊吱眼睛裏蒙上一層濕潤,聲音也嘶啞了:“你忘了嗎,那天在醫院,他說的是永遠。”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行了。”蘇北北從椅子邊站起來,拽了拽裴青,又拉了拉早已經爛醉如泥的沈星緯:“還要不要活了!裴青,你忘了你說的要考B大的事情嗎!現在就給我打起精神來,不準再喪了!回去好好看看B大歷年分數線,想想你要選報的專業。”

“還有你,楊吱,不就失個戀,天也塌不下來,你給我振作點!你現在傻了吧唧擱這兒難受,人家可在家裏使勁兒學習呢,成績超過青兒了!傻不傻啊你們!”

楊吱突然擡起頭來,将杯中啤酒一飲而盡,然後擦幹眼角殘餘的淚花,吸吸鼻子說:“我媽媽說過,凡事保留三分餘地,到最後不至于一無所有,我不難過了,一點都不!”

蘇北北疑惑地看着她:“真的不難過了?”

“嗯,振作起來!失去一棵樹,我還有一整片森林,有什麽好難過的!”

“沒錯!”蘇北北也來勁兒了:“上了大學,優秀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比寇響強上一百倍!”

“陪我幹了這杯!”

“幹!”蘇北北也拿起酒杯,陪她飲盡。

楊吱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失手将筷子打翻在地,她俯下身去撿拾筷子的時候,輕輕打個呵欠,掩了掩那一張紅潤的櫻桃小嘴,手順勢再往眼角一抹,把那一粒不經意竄出來的酸澀眼淚給抹掉了。

不着痕跡。

**

班上同學考得好,班主任孫平當然開心極了,高考結束至放榜的那段時間,整個人都是樂呵呵的,嘴角時常挂着笑,跟個笑口常開笑面佛似的。

關于選填志願,孫平還有話要講,在報志願的前夕,同學們最後一次坐在了教室裏,聽班主任訓話。

孫平依舊是他那一身招牌的紅襯衣黑褲,褲腳還挽了幾層,黑皮鞋上面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襪子。他的夏天标配打扮經常被同學們吐槽辣眼睛,然而今天再看到他穿成這個樣子,同學們心裏頭也泛起了依依不舍之感,以後就再也不能聚在教室裏,和兩三好友一起吐槽孫老師的油膩造型。

不過孫老師雖然其貌不揚,不怎麽會打扮自己,但是毫無疑問,他在教學上無可指摘,而且作為班主任,他雖然嚴厲,對大家要求嚴格,但是公平對待每一個學生,認真負責,上一次分班的事情他跑了好幾次教務處,幫同學們盡力争取。

“要畢業了。”孫老師走上講臺,臺下同學們叽叽喳喳的聲音迅速小了下來,很快便寂靜無聲。

孫老師環掃教室,看着教室裏這一雙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加強了語氣,感觸地說:“要畢業了!”

“在座的你們,大部分已經成年了或者即将成年,你們今天踏出高中校園的大門,變要進入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可不像孩童世界那樣美好。當你們将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公、種種虛假種種殘酷的時候,我希望你們能夠記住在當時分班的時候,在這個教室裏,你們每一個人曾豪情壯志說過的話。”

“不要被這個世界的虛假和醜陋同化,不忘初心啊同學們,不要覺得這個世界上大家都這樣做,你們就可以這樣做,因為今天的你們是什麽樣,未來的中國就是什麽樣,很多事我們無力改變別人,但是我們可以做好自己。”

這一次,孫老師劈頭蓋臉的一大盆雞湯,同學們沒有再報之以不屑一顧或者譏笑嘲諷。

啪、啪啪...

掌聲突兀地響了起來,同學們回頭,見鼓掌的人正是徐嘉茂。

叛逆不羁的超級學霸徐嘉茂。

他一雙狹長內勾的桃花眼淡淡睨着班主任,一聲聲地鼓掌,臉上沒什麽表情,眸子裏卻湧着波瀾。

同學們被他帶動着,紛紛鼓掌,一瞬間整個教室掌聲如雷,班主任眼睛有些泛紅微潤,摘下了厚厚的大框眼睛,背過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同時說道:“你們...是我執教24年以來,帶過的最好,最優秀的一屆!”

沈星緯笑了笑:“孫老師,你該不會是對畢業的每一屆的畢業生都這麽說的吧。”

此言一出,全班爆笑,感傷的愁緒瞬間被驅散了不少。

“好了好了。”班主任壓了壓手:“我再講講選報志願的事情,高考只是你們的第一場戰役,不要以為考完了就萬事大吉可以放開玩了,如果志願沒有填報好,影響的是你的一生......”

接下來班主任給同學們詳細講了志願填報的事情,無非是參考自己的分數,還有興趣愛好雲雲。

班會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楊吱收拾好厚厚一沓志願選報資料走出教室,路過轉角處,寇響正好在水臺邊洗了手,修長的指尖追着濕漉漉的水珠。

兩個人隔着不過三米的距離,楊吱頓住腳步,她看見寇響手臂邊側着一沓資料,同樣是各個大學專業的宣傳冊。

寇響的腳步也忽而頓了兩三秒,他目光下斂,卻從始至終沒有看她。

這半年來兩人宛如陌路,楊吱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也已然釋懷,然而此時此刻與他偶然相遇。

她的心驀然縮緊,呼吸間又疼痛感緩緩漫開。

沒有辦法釋懷,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辦法釋懷。母親說保留三分餘地,她一分也不剩全部給了他。

“叔叔好些了嗎。”她強忍住難受,問道。

寇響搖了搖頭,能怎麽好,不過吊着一口氣罷了。

“肯定會醒過來的。”

“嗯。”

寇響手揣在褲子兜裏,朝前邁了兩步,身後楊吱突然叫住他,聲音略有些顫栗:“對不起。”

脫口而出的瞬間,楊吱便深刻地感受到,對不起,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蒼白最無力的三個字,但是她欠他這三個字。

“謝謝...”

她繼續說:“謝謝你,這一年保護我,也照顧我,讓我鼓起勇氣面對自己,讓我變得更加優秀。”

“還有什麽。”寇響平靜地問。

“還有...再見。”

寇響的腳步頓住,微微張嘴,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幾秒之後,他拖沓着步履,緩緩消失在了走廊轉角處。

她閉上眼,眼角有淚水溢出,順着豐盈的臉蛋劃下一道晶瑩的弧光,夕陽也疏忽間沉了下去。

總算說出來了。

走出這個校園,從今以後,各自安好,再見了。

走廊盡頭的玻璃天窗分割了暮色,映出道道昏黃的霞光。

此刻盛夏,空氣潮濕而悶熱,寇響倚在天窗牆下,緩了好久,才從這陣悶痛裏緩過來。

手裏的煙盒已經被捏成了變形的褶皺。

誰都沒有看到,那個畢業季的下午在高三教學樓走廊盡頭,有個男孩拿自己的拳頭往大理石的牆上猛砸,伴随着宛如困獸般的低吼。

“這裏曾一半裝着夢想,另一半裝着你。”

而現在,沒有了夢想,我以何種可憎的面目再見你,再見我的夥伴們。

血肉之軀不抵堅硬的岩石,鮮血滲出,光滑的牆面擦出道道觸目驚心的斑駁血跡。

那是他留下來的最後紀念,紀念他兵荒馬亂的青蔥年少。

**

最終的志願填報,蘇北北,裴青報了他們一直理想的學府B大,而兩個人在高考畢業以後,也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時緒和沈星緯倆人很早就報考了藝術生,所以即便文化課分數并沒有特別高,她也進了首都藝術學院的聲樂系。

大家夥已經填報了志願,唯獨剩下了楊吱,夥伴們都以為她在等待,等待寇響的志願填報之後,她要報考和他一樣的大學。

首藝嗎?那可是寇響的目标啊,他曾說過,想要進入首藝的音樂基地班,那是音樂的最高學府聖殿。

就連班主任最後都急了,在他從幾個好事八卦的同學口中得知了楊吱和寇響之間的事情,他跑來勸導楊吱。

以她的高分,當然應該報全國最好的大學B大啊,她本來的目标也是B大,這是毫無疑問的啊。

“愛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你到我這個年齡就會知道了,前途最重要。”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說:“跟着自己喜歡的人選報一樣的學校,以前也有同學做過這樣的傻事,然而事實證明,這些不成熟的做法,最後害的只能是自己。”

班主任的勸說,楊吱似乎并沒有聽進去。

寇響最終選報了B大。

B大,金融專業。

他叛逆了十多年,他想要聽話這一次,即便那個沉睡的男人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但有朝一日他若是醒來,他想成為他滿意的樣子。

多年父子,打過罵過,也相互幹過架,但是他不可能永遠未滿十八歲。他在努力長大,而長大,便意味着舍棄,舍棄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而在志願填報時間截止的最後幾個小時,學校電腦室裏,楊吱也遞交了自己的志願表。

那一年,本應該填報首藝的寇響,意外報了B大的金融專業,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然而讓所有人不曾想到的是,理所應當選擇B大的楊吱,填報了首都藝術學院的音樂基地班。

她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你的夢想蒙塵,不要害怕,我會幫你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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