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茂林別院(二)

茂林縣。

公主正君不幸病故。

從京城至獵場的戒嚴仍在繼續,全縣境內,扯起漫天白幔,街市蕭條,街景零落。

公主暫居的雅園,一片暗沉之色。自正君逝去,公主就一直守在床邊,徹夜不肯離去,也不許人來裝殓。無人敢上前來勸,更無人敢在府中舉白素。

熬到了第三天,大總管趙忠進了正君房間。

房間布置仍同正君住進來時一個樣,帷帳輕垂,藥香環繞,公主趙熙仍舊坐在床邊,摟着已經故去的正君大人,目光悲恸,形容消瘦。

趙忠心裏難受至極,哽咽拜下,“殿下……”

公主似被驚了一跳,茫然四顧,“銘則,別忙走,我們再聚一刻……”

趙忠哭着撲到趙熙腳上,“殿下啊,您節哀呀,您這樣執著不放,正君大人走得也不安樂。”

趙熙淩厲立目,眼中全是血色,“銘則方與我交心交意,怎會驟然離去?莫驚擾他魂魄,他還能與我待一刻。”

趙忠細打量趙熙,見人已經近癫狂。他大愕,急切間又要相勸。趙熙已經難斂暴怒。暗處的暗衛只得現身,把人提出去。

趙忠被扔到門外,無聲恸哭。圍在他四周的人,都是一臉驚惶畏縮。

“我去。”麥冬紅着眼睛要往裏面沖。

暗衛們上來死死按住他。再放人進房,公主真會開殺戒的。

麥冬掙不過,拼盡全力,朝門裏叫道,“殿下,夕少爺不好了,求您想想辦法吧。”暗衛吓出一身冷汗,忙堵嘴,嗚咽聲全咽裏喉嚨。

院中正亂,房門忽地打開。趙熙陰沉着臉的站在門內。

Advertisement

衆人吓得都噤聲,跪成一片。

半晌,聽見趙熙啞着聲音問,“夕兒怎樣了?”

麥冬嗚咽難言,趙忠趕緊急道,“回殿下,夕少爺瞧着是不好了,這幾天一直昏迷,食水皆喂不下去,大醫們束手無策。”

“那是內傷,散功呢。”趙熙擰眉仿似處自語,“傷及筋脈,藥石不及。”她說至此,聲音都打着顫。衆人誰也不敢接話,公主的狀态迷離,定是想到了剛過世的正君,生前也如這樣情形。

趙熙回目,看着屋內。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許久,她才終于長嘆出一口氣。

“吩咐下去,好生裝殓,設陵堂,三日後出殡。”

趙忠愣了一瞬。

趙熙下階,走到趙忠面前,扶起老淚縱橫的人,“走吧,去看看夕兒。”

“哎,哎,”趙忠又哭又笑。只要公主殿下肯走出這房間,便是不再鑽牛角尖了,這可好了。他忙去拉麥冬,“快,帶路呀。”

麥冬被暗衛押着,動彈不得。

暗衛并未松手,只看着趙熙。

趙熙眼神不善。

趙忠忽然想起一事。正君病後一直昏迷,趙熙令人拘押了他的貼身小厮夏禾,至今不知結果。麥冬撥給顧夕前,同夏禾一樣,都是正君大人最親近的侍從,難保不受夏禾牽連呀。

果然,趙熙眼裏都是肅殺,盯得夏冬全身汗毛倒豎。

“帶路吧。”盯了一瞬,趙熙冷道。

暗衛這才松開手。麥冬身上已經冷汗全透。

東跨院裏,站滿了大夫,都在竊竊私語,見公主進院來,紛紛下拜。

趙忠怕她觸景傷心,忙揮手讓大夫都退出去。趙熙悵然立了一會兒,領先進了顧夕睡房。

午後柔和的陽光,鋪灑在房間裏,連空氣都漾着溫暖的金色。大床的床幔并未放下,玉雕般清澈的少年,安靜側卧。修長的身材曲線在被子下起伏流暢,一只手搭在被外,光潔的指尖,指甲蘊着珍珠光澤。

過午暖陽遍灑在他身上,跳躍的光班,随着他輕淺的呼吸點點閃動。

趙熙站在這片恬靜裏,心中的傷口豁然裂開。淚,又一滴滴滾落。

趙熙走過來,選擇坐在床頭。

她坐下,伸手撫了撫顧夕的額。飽滿額頭,有薄薄冷汗。

“疼?”趙熙溫柔地撫他的額頭。正君故去前,靠顧夕輸內力給他,才暫緩痛苦,那種分筋錯骨的痛,如今這個少年正在承受。不過才十七歲,這孩子舍了命去救他先生,最後,人還是沒能留住。

趙熙握緊顧夕的手。顧夕的手指節分明,修長優雅,指腹處有薄繭,是常年握劍柄的地方。趙熙用力握緊這雙曾蘊着溫柔又純淨劍氣的手,仿佛要傳遞決心和希望,“夕兒,這一次,我一定會救回你。一定。”

她一動,顧夕便有了反應。

“夕兒,醒了?”趙熙往前坐了坐,攬緊他的肩,輕輕喚。

顧夕初醒,筋脈劇痛,全身無力,他閉着眼睛,只感覺有一個溫柔愛憐的懷抱,将他所有的痛苦包裹。這個懷抱如此包容溫暖,讓他無端想到了宗山時的先生,兒時的秦嬷嬷……他顫着長睫,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

“三天,只要你再堅持三天。”趙熙伸手指替他拭淚,低聲安慰,“三天,我定能救回你來。”

顧夕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本來明澈的目光只剩下微弱的亮點。他用力看,迷茫中,公主欣喜含淚的臉映入眼簾。顧夕迷茫了片刻,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心裏的那道傷痕,又裂開。

趙熙攬緊他,傳遞着所有的希望,用力之大,整個人都在發抖。

顧夕只好用盡力氣牽起嘴角,露出個釋然笑意,可笑才做出一半,就又昏了過去。

三日後淩晨,正君出殡的日子。

東跨院裏的顧夕,油盡燈枯,已近彌留。

大夫們都垂頭嘆氣,只有趙熙,堅定地握着他的手,一直守在床邊。

林澤帶着宗山首尊常劍一,于正午終于趕到了茂林縣。林澤又傷又累,入府便支撐不住了。首尊未經通傳,徑駕輕功,掠至房中。

他只來得及沖趙熙施一禮,便一步踏上床,盤坐在床裏。

顧夕于彌留間,在夢中看到了一道金光,溫暖祥和。他潛意識知道自己将死去,即将從這無邊痛楚中解脫,唇角微微翹起。耳邊,那道聲音又執著響起,“夕兒,堅持住,夕兒,堅持住……”

顧夕皺着眉,那道金光退散,劇痛又襲遍肺腑。

忽然一道純厚真氣由脈門緩緩注入。仿佛幹涸了數天的澤地,終于沐浴了甘露,空蕩蕩的丹田,在這股真氣帶動下,開始慢慢流轉。

顧夕渾身震了一下。他不用睜開眼睛,也感覺到這股真氣來自于誰。傳功與治傷方法不同,對傳功者的損傷也不同。他剛經歷過一次,明白其中的差別。首尊不是在給他治傷,而是正将內力緩緩注入到自己的筋脈中。

顧夕心裏的裂口又一次裂開,他流着淚,振蕩起剛獲得的一點內息,全力抗拒。

首尊立刻感受到了氣流的異動。他睜開眼睛,一只大手按在顧夕腹上,吐力微震。顧夕剛聚起的內力,一下子被震散。更加渾厚的內力,全數湧進顧夕筋脈中……

-----

那一年的冬至後,南華帝國的政局,随着一場初雪的降臨而塵埃落定。

街口刑場上的血跡未幹,以嘉和公主為主戰派的遠征軍,閃電結束了征戰,正由京都正門凱旋。

女帝臨朝,舉國擁戴。

女帝登基,發布一系列政令,改國號為嘉和,三司未動,六部承襲,以穩朝局。後宮裏,冊封已故正君為中宮,林澤位至貴侍。中宮陵柩并未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願望,移陵至宗山。女帝準其遺願,并頒明旨,在宗山正君陵旁留一墓穴,百年後,她要在旁相伴。

世人皆感嘆正君與女帝感情篤深,惜英年早逝,令人嘆息。

太子傷重,在府內休養。太子妃代他上折,言顧側妃無故失蹤,其中牽涉到顧家。禦史們也紛紛上書,隐隐指顧家有犯上嫌疑。

顧相本就是太子一黨,如今竟至反目。朝中人皆觀望兩方動态。女帝把奏折留在禦書房,半月未發還。正待大家猜疑不定,女帝頒下明旨,着顧相卸下首相職,出內閣,在文淵閣替皇家治經典。

旨意一發,內閣五名大臣頓失首輔。其餘四人心懷各異,終難一致。女帝這一招也算各個擊破。

女帝關于江湖門派,還發布了一條聖旨。當值國家用人之際,江湖兒女學成武藝還需從軍報國。特別提到宗山劍宗,乃華國第一大正派。門下弟子中優秀人物倍出。宗山弟子當随軍歷練,按軍功升遷。

入仕之門一開,僅宗山,便有千百名弟子投身軍中,各領官銜。

聖上又說,首尊常劍一因耗盡內功而故去,聖旨特指派尊者萬山繼任首尊。

一時宗山成了華國第一大派,風頭無兩。但明智之人不難看清,宗山弟子皆奉旨入仕,餘下一座空山。禁锢門派中的,便是新任首尊萬山了。

顧夕得到首尊的內力,這條命算是從鬼門關上被搶了回來。趙熙把他圈在府中,大醫随侍,珍藥不斷,如此休養了半年,才艱難恢複。

公主府內有了很大變動。除趙忠外,舊有侍者皆被發往莊子裏。夏禾再沒能回來,麥冬也在某個午後,被拘捕帶走。顧夕身邊曾有從宗山帶下來的暗衛和侍從,也被公主一并換掉。如今随侍他的,都是新選上了的內監。

顧夕是宗山天閣掌劍,但因年紀太小,未能入仕。公主将他手下百名劍侍收在手下,分別安排進禦林軍、京郊大營等處。

對此,顧夕未有任何異議,默然接受。

這一年,南華的冬天異常寒冷。

顧夕披着長披風,站在廊下,看雪花紛紛揚揚。畢竟是南地,再冷,也不如宗山風厲。飛舞的雪花輕柔曼妙地飄落下來,落在地上,便化為晶瑩水珠。只有占在樹尖上的雪,屯了小小一撮,象是綠葉捧起的白絮團,絨絨的,煞是嬌嫩。

顧夕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身後有腳步聲。

一個禦醫帶着小童過來,在他身後急喚,“小祖宗哇,還敢在廊下吹風?”顧夕大病未愈,身子虛弱,上回就着了寒,燒了好幾日才清醒。陛下聽說此事,特傳口谕,讓照顧好。簡單的一句話,就牽着一幹人的性命,至此,大家自是又加上了二十四分的小心。

顧夕斂了斂長衣,跟着大夫回了房間。藥,藥膳,藥浴……按序等着他呢。

顧夕站在屋子中間,瞧着這幾批人,忽地伸手把他們擋住,“不用了。”

“不成”“不行啊”……衆人七嘴八舌。

趙忠進來解救了他。

室內兩人獨處,顧夕明顯放松了許多。

“從今天起,我就閉關練功了。”顧夕斜倚在花架邊,一手玩弄着筆洗,一邊如此通報。

趙忠拿眼睛瞅他,養了半年多,半大的小子似是又長了些個子,人也長回些肉。不過長大了些,性子也變了不少。不似年輕人那樣愛說愛笑,時常沉靜思考。他只當這小子是将成人時的迷茫,如今仔細打量,才驚覺,那深潭一樣清澈的眸子裏,竟有愁緒萦繞。

趙忠沉吟下,故意笑道,“喲,多大的人兒,也知道閉關了?成仙呢?”

顧夕渾不在意,認真解釋道,“成仙都是世人愚信,但閉關确實能讓人心智清明。”

“那何事讓你心思不屬了?”趙忠敏銳地把握住重點。

顧夕滞住。

茂林別院裏,如今只住着顧夕一個小主子,陛下入宮前特地把大總管趙忠也留下照顧他。

這幾日,大夫來診脈也說顧夕已經無妨了。估計過幾日,京中的陛下便會有安排了。趙忠這麽想着,估摸這幾日便是顧夕僅有的清閑日子了。于是,他回身招呼侍從給顧夕安排間閉關的靜室。

趙忠負手在房間裏站了一會兒,想起一事,“小爺呀,你生辰快到了?”

顧夕正在案前鼓搗着文房四寶,聞言背上僵了僵。

趙忠怕他心內郁結,引着他高興,“待到了正日子,咱們就在府裏熱鬧熱鬧,如何?”

他本想提議讓顧夕把朋友叫上,可顧夕只身入京,并未交友。他手下原倒是曾有不少師兄弟,聽說都叫劍侍的。可如今深居府中,也是一個也見不着。趙忠頗頭疼地咳了幾聲。

“不用擺酒,我又喝不了。”顧夕倒是挺認真地打算了一下,道,“那天,我想進京都逛逛去。”

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三,京裏有大集。

趙忠思索道,“這個我得安排安排。”

顧夕起身,“那就這樣吧,我閉關去了。”

趙忠待他入了靜室,趕緊派人去宮中把顧夕的要求如實禀報。

女帝正在暖閣會見大臣。

江北三郡郡守林傲天,正襟危坐。因着這一年京中連續變故,他年前才得入京。未及見獨子林澤,便被傳至暖閣見駕。

女帝寬坐在大桌案後面,和藹笑道,“江北這一年風調雨順,官倉充盈,郡守大功呀。”

林傲天謙遜起身,“不敢居功,江北三郡是當年您的封地,根基本就好。”

趙熙笑笑,示意他寬坐。

又頓了一會兒,趙熙自語道,“光三郡仍不夠。”

林傲天垂着目光,不敢接話。

不多一刻,內侍報稱貴侍奉旨候傳。

林傲天仍正襟危坐,目光卻望向門口。

與兒子分別,又是兩年未見。林澤進來時,林傲天眼睛都濕了。

林澤含笑瞅了父親一眼,先撩衣跪下給陛下請安。

趙熙招手讓他過來,拉住他手對林傲天說,“這大半年,阿澤可是累壞了。幸好年輕底子好,若是有個什麽,朕無顏跟卿交待呀。”

林傲天驚惶起身,連道不敢,“澤兒是您的人,自當一心為您。我們林氏一族,誓為陛下肝腦塗地。”

他是武将,說起話擲地有聲。趙熙抿唇笑了笑,拍拍林澤手背,“自然要倚仗的。”

又囑咐林澤與他父親聚聚。

等兩人退出去。趙熙略疲憊地閉目養神。新皇登基,有無數事務等着她去處理,她這些日子,每天也只睡得幾個時辰。人也瘦了一圈。

她靜靜閉目養神,趙忠的大徒弟,太監副總管得力站在一邊,小心看她臉色。

半晌,聽陛下仿似自語道,“今年是國喪,臘月裏的大集斷是不能有了,否則禦史們要說話的。”

得力目光落在大桌案上,從茂縣送來的線報,正撂在那裏。

趙熙起身在案前踱步,明黃金龍暗紋的常服,随她動作仿佛周身有金龍環繞。轉目,看向窗外。冬雪仍紛紛揚揚地下着,仿佛上天溫柔地把撫慰灑遍大地。她目光迷離許久,吩咐,“傳旨下去,今年臘月二十二起歇朝三日,國喪期間不得舉宴笙歌,衆大臣即與家人敘天倫吧。”

“是。”得力小心應。

“準備一下,臘月二十二,朕私服回茂縣去。”趙熙停了一下,“別走漏消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