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茂林別院(五)

顧夕這一病,便是半月有餘。

趙忠守在別院,每天伺候湯水的仆人紹繹不絕地進出院子,趙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故去的顧正君。

這般景象何其相似,讓人無端心驚。

顧夕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整日昏昏沉沉。本來燦若星輝的眸子裏,暗淡成了一個光點,那曾讓人驚豔的少年,仿佛夜昙正迅速枯萎下去。

病到第十六天,趙忠再沉不下氣。親自策馬跑回京城。

趙熙已經能上朝理事了。午後正在書房會見幾位大臣。

趙忠進來時,幾個人都擡頭看。劉閣老驚訝道,“喲,多日不見,趙總管原是病了。”

趙忠早先臉上是白白淨淨、煊煊呼呼的,現在早瘦成了刀條,還添了不少愁紋。趙熙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又埋頭進文案裏。

直待皇上把手裏的東西看完,交給幾個大臣去辦。人魚貫退出去。

趙忠掩了門,轉身撲通跪在地上,帶着哭腔道,“陛下,您快拿個主意吧。”

趙熙眉頭微動了動。

“小爺看着總也不好,大夫說是外感風寒,內灼燥火,內外交困,人怎麽受得了,躺在床上半個月了,總是昏昏沉沉……”

顧夕本是散了功,門戶大開,筋脈大損之際,且要将養,可又……趙熙垂目道,“太醫派了最好的去,藥也緊着最好的用,還把你留下照料了……到底還是不好,那你說,怎麽着好?”

趙忠愣了下,“自然是……”自然是什麽?他也說不準。上回小爺命懸一線,是趙熙把人從鬼門關上硬拉回來的。這回可怎麽辦?

他目光從下往上偷偷瞅了瞅趙熙,垂頭喪氣地閉上了嘴。

瞧他那眼神,怎麽看都像是在控訴她欺負了人家孩子。趙熙有些懊惱地捏了捏眉心,“聖旨下到顧家了,他沒接旨,我不也沒懲辦嗎?”原本想着用顧相的事拿捏一下,可是顧夕直接一病不起了。她自己還一肚子怒火,到底不是縱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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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忠得不到答案,悲悲切切地走了。

日暮時分,趙熙接見了最後一拔大臣後,推案而起,“來人,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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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顧夕扶着床欄,勉強起身。

躺了這麽些天,身子一點勁也尋不出來。

十七歲的人生經歷,從沒這麽病過。他甚至認為自己是幹了那件騙人的事,所以上天要罰他去死了。

顧夕先是試着自己站起來,頭暈目眩。

估計還是體內的那股真氣作怪,也是外感了風寒,不然自己不至于這麽不禁折騰。顧夕甩了甩頭,振作一下。他沒力氣去夠外衫,便先在面盆裏洗了臉,清爽了不少。顧夕甩着水珠,去夠面巾,卻握着只溫熱的手。

他吓了一跳,猛擡頭,頭暈起來,腿一軟,差點跌倒。

“……”看清是誰站在他屋裏,顧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戴着風帽披着長披風的趙熙,負着一只手,另只手還挑着那條面巾。

顧夕怔愣。

越熙把挑着的面巾往他面前遞了遞,“擦擦?”

顧夕狐疑地接過來,胡亂擦了擦,簡直想不明白,為何聽不到她氣息。

“內力不調,五感不靈,若我成心屏氣潛入,你确實聽不到。”趙熙仍負手看着他。

顧夕擦了臉,也緩過神來。現在的重點不是他內息不調,而是她為什麽要潛入?不過顧夕只抿緊了唇,垂下頭去。

“身子好些?”趙熙上下打量他。身形修長,又瘦,身上只穿着素白裏衣,站在那無端蕭索。她腦中又閃現出那個熟悉的瘦削身影,心中一陣難受。

“太醫開的藥還得用?趙忠說總是不好,我已經讓太醫院再換人過來了。”趙熙和緩了聲音。

仍聽不見回答。

趙熙微簇了簇眉,沉吟了下,“你別怕。太醫只治得病,不懂內傷。我琢磨是筋脈受損,讓你體力不支的。半月前我已經派人去調幾個宗山宗師級的師父來,再幫你調調。估計晝夜兼程,明後天就能到。”

顧夕身子動了下,仍未出聲。

“你別急。等身子調養好了,你想做什麽,都随你。”

趙熙瞧顧夕死死垂着頭,不出聲。她心念微動,探頭看他,“你還有什麽要求?”

顧夕擡目,用力搖了搖頭,“沒有。”

到底是能有反應的。趙熙被拒絕了,心裏卻是松了口氣,笑道,“還以為夕兒一生也不同我說話了呢。”

顧夕澄澈的眸子裏挂着星輝,“那還不至于。”那件事,終究是他們合夥騙了她,他其實并無怨怼。只是面對畢竟尴尬,他還有些不太适應。

趙熙展顏笑了笑,瞧這小子直接的,到底是個明麗的性子。

“天明我就想啓程。”顧夕病了這些日子,聲音還有些啞。他看着趙熙的臉,微微簇了簇眉。半月不見,竟比上回見臉色更差了些。想起趙忠提過,她也病了。估計那夜着涼的不止他一人。想到那夜,顧夕又垂下頭去不再看她了。

趙熙恍然,若她此刻不來,顧夕方才就已經離開了。

竟是來見臨別一面的。

一時沉默無語。

“顧相爺說的事……”顧夕躊蹰了一下,終于問出口。

趙熙微挑了挑眉,顧夕口中稱的仍是顧相爺,說明他根本不信那套說辭。

顧夕也挑眉,漂亮的眼睛裏寫滿了“不信”兩個字。

趙熙又被逗笑,心內又不免有些感慨,能做相府公子,多少人盼不來的事情。便将錯就錯也是可以理解的。顧夕這孩子,還是太澄澈了。

“離開這裏想去哪?”趙熙尋了個座寬坐下。

顧夕滞了下,還是跟過來,站在她面前。

“不能說?”趙熙笑問。

顧夕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就是沒想好。”

趙熙再次被逗笑,“走到哪算哪,随遇而安,倒是随性。”

顧夕眸子忽而閃了亮兒,整個人一下子有了神采,“對,就是這麽想的。”

趙熙被他奕奕神采晃得眼前一亮,含笑點頭道,“是啊,男孩子,哪有不向往自由天地的?天大地大,好男兒當志在四方的。銘則……”她忽然頓了下,心中刺痛,緩了一瞬,才和緩笑道,“銘則就喜歡讀些山川風物的書,我每回出巡,都會給想法子他尋來,他的大書架上,倒有一半是這些。想來,也是因為自己去不了,才尤其喜愛吧。”

顧夕想到先生書房中那幾面牆的書架,臉色暗了暗。

“銘則在宗山時,是什麽樣的?”趙熙目光略濕地看着虛空,輕聲問。

顧夕目光也有些放空,回憶像流水,輕輕流淌,就像根植在骨子裏,往昔如此美好,竟如夢境,“在山上,先生……最是灑脫不羁,整日游玩,也不拘着我讀書練功。咱們在後山有個小茶園,還有個小獸園,裏面有許多動物……”

恍然間,顧夕忽覺得臉頰微冰。

他垂目,看見趙熙的手指從自己的頰邊收回,指尖全濕了。

“哭了啊……”趙熙舉着手指給顧夕看,卻全未覺自己的臉上也鋪滿了淚。

顧夕眸色中有片片裂痕,心中的空洞又大大裂開。那個人,只一提,他都痛徹心扉。那天的事情發生得始料未及,他甚至到現在都不清楚原因。別說正君和先生,就連自己是誰,也成了迷題。可他就是不能覺得委屈,不能覺得冤。因為這裏也有他出的力。他們合力做的事,才讓面前的人痛碎了心。

顧夕再說不下去,深垂下頭去。

良久,沉默。

趙熙從悲痛中緩緩蘇醒。她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一個念頭強烈地占據了她所有的懷疑。

分離五年,最親的先生過得怎樣,有什麽經歷,顧夕會不想知道,不想關心?可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聽他問過,連趙忠那邊,也沒彙報過類似的消息。這才是最大的疑團。趙熙覺得心中似乎抓住了什麽蛛絲螞跡,卻又飄忽着從意識裏溜走。這樣不确定的猜測,讓她的憤怒再度燃起。

趙熙挺直背,冷峻了神色,沉聲,“夕兒,你怎麽不問問你先生在京城的情形?”

她緩緩起身,帶着最沉的壓力。

顧夕仿佛也意識到了問題的重點,神色大變。

趙熙向前踏出一步,擡手……

顧夕下意識格擋了一下,兩人電光火石間,甚至過了兩招。

宗山招式,果然精妙,手中雖無劍,顧夕骈指一劃,也在趙熙眼前閃出疊疊劍影。

這一式,趙熙何其熟悉。正君那修長手指,也曾這樣在胸前劃過,一樣的曼妙,一樣的魄麗。

趙熙眼睛全紅了,咬牙直接轟上內力。

顧夕單手被內力壓制,身子微向後傾,腰背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本是極漂亮的閃避,卻被趙熙再次發力,帶着他的手臂,直接摔在了地上。

後背撞在長絨地毯上,并不太疼,也讓病中的顧夕眼前一陣發黑。緩了一瞬,才發覺,趙熙已經欺身過來。單膝直接壓下來……

還是在丹田。

顧夕沒忍住,痛叫出聲。

趙熙出掌如風。他忍着劇痛,先擡手格在喉嚨間。

果然,趙熙一掐不中,隔着他手掌壓在喉上。顧夕呼吸一緊,卻也不至于象上回那樣,無法呼吸。

顧夕強提了口氣,大聲喚,“趙忠……”

趙忠聽到動靜,趕過來時,看到的情景難以置信。

他怔了半瞬,忙不疊跑過來,乍着手,“陛下,陛下……”

顧夕仰面被她壓在地上,唇角已經有血跡。

顧夕艱難道,“拉她起來。”

趙忠哪敢,跪在兩人身邊,不住叩頭,“陛下息怒,小爺有什麽差錯,您慢慢教,慢慢問,別,別再傷了他呀,他還病着呢……”

凄厲的求告,讓趙熙氣勢頓了頓。

她垂目看着顧夕慘白着小臉兒,倏地收了力,從顧夕身上起來。

顧夕身上一松,馬上難受蜷起身子,小腹疼得要命。

趙忠撲上去,張惶地叫,“小爺,小爺,你怎樣了?”

趙熙負手,看着顧夕疼得縮成一團的樣子,眸色沉沉。

“來人。”趙熙突然道,“備車。”

趙忠和顧夕一同擡目看她。

“我用了內力,該是傷了內腑。”趙熙微微皺眉,“火速派人回京中調派醫中聖手,我們坐馬車回京,現在出發,在路上彙合。”

顧夕脫力地跌回地毯裏,痛苦地吸氣。這回不是內息,是內腑,硬傷啊。

趙熙也長長吸氣。一番發洩,讓她的心又空又累。她目光望向窗外,月亮已經沉入天際,啓明星放出光明。星夜趕來本是為探病,也給這孩子一個了結,誰知,她心思太過波動,又一次難以自控。趙熙自問自己不是這樣沖動的人,從來喜怒不形于色,冷靜自控。最近實在是心情起伏太大,才會如此反常的?

趙熙不及多想,親手從顧夕床上拉過被子,把人裹住。幾個侍者早候在門外,七手八腳将人擡上春凳,小跑着送上馬車。

馬車裏早鋪好厚毯,顧夕疼得蜷成一團,冷汗涔涔。

趙熙跟着上了車,拍拍車窗,“快走。”

馬車疾馳出去。

馳了一段,趙忠聽見車裏又傳出命令,“別太快,穩着點。”

車內,趙熙已經坐在顧夕身側,把人攬在懷裏。顧夕不斷地嘔血。車太颠,她只得把他抱在懷裏,才聊解痛楚。果然是傷了內腑。趙熙剛經歷過一次,知道這種傷的厲害。

她單手按在顧夕丹田上,想輸內力,可是自己又不是宗山的高手,又不知傷到底怎樣,不敢貿然下手。

她緊簇眉頭,探手擦了擦顧夕額上的冷汗。顧夕卻舒展了眉頭,煞白的小臉兒上全是平靜。

就是這一條命,賠給她又如何?顧夕這樣想着,心頭一片平靜,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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