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風雨伊始

殘陽如血,落日已經隐沒一半,白璟和白蘇兩人步履匆匆。白蘇跟在父親的身後,被父親的沉默所感染,她心中悄上一絲緊張。他們穿過一條條街巷,腳下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泥濘,白蘇不得不一邊扶好藥箱一邊提起裙擺。

白璟似乎沒顧慮那麽多,他的黑緞靴上已經濺上了好多泥點。白蘇體恤父親辛勞,晚飯都不能按時吃,就要出診。她想着應該先了解一下小根子他娘的情況,一會兒才好幫忙,便開口問道,“爹,小根子的娘病了多久了?”

“少說也有兩個月了。”白璟鎖起了眉頭,自然而然地展開話題道,“小根子找上我的時候,他娘已經病了一個月了,所以現在情況不是很好。”

白蘇沉默了下來,她知道小根子根本付不起藥費,爹還為了他娘如此無怨無悔的出診,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胸實在太過狹隘。她反思了許久,而後才道,“爹,您之前說我什麽都不懂,根本沒有從醫的素質,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白璟掃了她一眼,又望向前方,等着白蘇繼續說下去。

“我太急功近利,只想着掌握高超的醫術,卻不知真正的醫術是一顆仁愛的心。”白蘇的語氣十分謙卑,白璟聽後心中稍有一些欣慰,但他依舊嚴肅,“路還長着。”

白蘇默然下來,仔細品味父親在這簡單的四個字後所蘊含的寄托。父女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話,很快就來到了小根子居住的地方。

小根子住的這裏有好多窮人聚居,房舍破敗,有門沒窗戶的,一間又緊緊挨着另一間,兩個房子中間只留一人寬的窄路。這窄路兩邊的牆壁上挂滿了青苔,滑膩膩的滴着水,若不留神,就會蹭的一身髒綠。戊庸這幾日明明沒下雨,這邊的地上卻積滿了髒水,一腳踩上去,一個泥坑出來,臭水也濺的哪都是。偶有風吹來,陣陣異味也随之而來,白蘇強忍着幹嘔,被眼前的這些景象完全震驚住。她知道小根子家裏窮,但萬萬沒想到竟然能窮到這種地步!說白了,這種環境,和她在大戶人家看到的豬圈相差無異。

小根子沒在家裏,正好在外頭別人家混飯吃,他遠遠的看到了白璟,立刻胡亂塞了幾口粗面餅後迎上前來。

“白老爺,白蘇姐。”小根子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真是麻煩你們了——”

“你娘呢?我來給她好好瞧瞧,這樣才好給她開方子。”白璟開門見山,他着實擔憂病人的情況,下午的時候聽小根子描述,他娘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光靠小根子模棱兩可的描述根本沒法開方子,這也是他會來出診的原因。

小根子一颠一颠地走在前頭引路,白璟和白蘇跟在他身後。三個人繞來繞去,總算到了小根子的家。然而,還沒等他們進去,白蘇就率先注意到了幽幽暗暗的房子裏頭,有兩只腳晃晃蕩蕩地懸在半空……

“啊!”白蘇失聲尖叫了出來,她捂住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聽聞白蘇這聲尖叫,小根子和白璟都立刻發現了吊在房梁上的女人身體。兩個男人立刻跑上前去,齊齊抱住了小根子他娘,将她從繩扣子上救了下來。白蘇呆立在門口,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她看着小根子他娘被放到了地上攤着的破草席上,一張臉紫紅紫紅的,腳下愣是挪不動步子。白璟正在不住地按着小根子娘的前胸助她呼吸,他需要幫手,回過頭卻看到白蘇錯愕的樣子,“白蘇!愣着幹什麽!快去打開窗子!”

白蘇恍如大夢初醒,她立刻按白璟的吩咐做了。小根子家的窗根本稱不上是窗,只是牆上鑿了洞,然後拿棉紙糊了上去,只透點光,根本不透風。白蘇只能“呲啦”一下将一整張棉紙扯了下來,上面的灰塵立刻随風撲到了她的臉上,嗆得她好一陣咳嗽。

小根子跪在他娘僵硬的身體跟前,兩只眼窩裏不住地滾下淚水,他哭的安靜,靜到絕望。

“別擔心,你娘氣息尚存,不會有事。”白璟不善表達,但這句話就是他給小根子的最大安慰了。小根子無法控制淚水,他的嘴角不住抽搐,說出來的話也一頓一頓的,“白老爺,白蘇姐罵我罵的對,我根本不是人,您對我和我娘有如此恩德,我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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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白璟神情淡然,他有條不紊地吩咐道,“你娘足心生的癰破了,需要清洗,你去打點幹淨的水,切記,一定要是幹淨的水。”

小根子大力點頭,他重複了一遍,“我記住了,我得去外頭別人家找幹淨的水。”

聽聞此話,白璟終究還是未忍住鼻尖的酸楚。他明明已近天命之年,更是經歷過許多生死病痛,對一切都該看的淡然。然而小根子家連一口像樣的水都沒有,他實在不敢去想小根子平時都是靠喝什麽水為生的。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白璟才停下手上的動作,這時候小根子他娘雖然還在昏迷之中,但呼吸已經平緩了許多,面色也正漸漸恢複正常。白璟嘆了口氣,對白蘇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過的就是小根子這樣的生活。家裏沒有一個銅板,吃飯靠乞讨,生病的家人沒法照料,只能瞪着眼睛看至親至愛之人死去。小根子的娘想來一是無法忍受疾病的困擾,二是不忍見自己成為小根子的累贅,才會上吊自盡。”

白蘇怔怔立在小根子他娘的身前,出神的目光盯着地上這個凄慘的女人,心中的撞擊感就如整個世界都被颠覆了一般,難以形容。是啊,她看不到的悲慘太多太多,她概念中的醫者,不過就是體面地提着藥箱、為病人診脈開方的醫者罷了。她終于意識到,憑她的人生經歷,使得她對醫者的認知還遠遠不夠。救死、扶傷,不是所有的死亡和傷痛都發生在四腳離地的床上。

暫不去想那麽多,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替小根子的娘醫治,白蘇理了理思緒,終于找回了狀态。她蹲在女人支着的兩腳跟前,認真觀察起她腳底的癰腫狀态。

白璟望了她一眼,而後問道,“你說說罷,該開什麽方子。”

白蘇點頭應了下來,她長舒了一口氣,讓自己進入狀态。在仔細打量過疵癰之後,白蘇又移步去觀察了女人的面色,繼而扶起女人的手腕,凝神切脈。一番有條理的診病之後,她垂眉開始分析道,“所謂癰疽,因寒邪侵于經絡之中,引血凝澀;血凝澀,則不暢通;血液不通,衛氣就會歸往其處而不能返,形成癰腫。寒氣若化為熱,熱勝,就會使肌肉腐爛;肌肉腐爛,則化為膿;膿液不能瀉出就會傷及筋骨;筋骨被傷,則骨中空,膿液堆積,血液壞損虧虛,最終導致經脈敗露,惡氣傷及五髒,人死亡。”(1)

白璟點了點頭,“那麽針對她的情況,你開什麽方子?”

“癰腫瘡毒屬熱病,應用藥性寒涼的方子來解。可考慮具有涼血止血、清熱解毒之效的栀子,與生地、側柏葉、丹皮等配伍;或使用有清肺潤燥、生津解渴之效的天花粉,搭配沙參、麥冬、知母。因為她的癰腫已經潰膿,與連翹、蒲公英、浙貝母等同用,效果更好。此外,為解瘡瘍潰,可用生石膏打碎适量生煎,敷于潰處。”(2)

白璟凝神聽着,時而點頭肯定,在白蘇說完後,他挑不出什麽錯誤,“既診斷出來了,方子也下了,這些藥材你可都帶來了?”

白蘇立刻搬來藥箱,将藥箱蓋子打開,裏面整整齊齊排着各種和治療癰疽有關的藥材。白璟只掃了一眼,大概就知道白蘇已經想了周全。

不一會兒,去外面提水的小根子也回來了,清洗過後,白蘇将生石膏也煎了好,為小根子娘敷在了化膿潰瘍的患處。從頭至尾,白蘇一直全神貫注,白璟默默地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他回想起白蘇小的時候,聰穎的她過早就顯現出過人的天資。白璟心中歡喜,卻始終礙于太子的原因沒有讓她習醫。他深知這個社會上,醫者的地位很低,就算會得到人們的尊敬,也不過只是尊敬而已。所以,在他嚴厲痛斥小白蘇偷學醫術之後,小白蘇傷心地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整天,他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他甚至幾度在想,如果白蘇就是自己親生的女娃兒該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将她培養成再出色不過的醫者了。

白璟的心中一陣唏噓,他靜靜望着還在忙來忙去的白蘇,竟有種放下心來的感覺。不管他怎麽阻攔,執着又倔強的她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蘇兒,你又杵在這兒做什麽,還不快回自己的房間去讀孟子!

——爹,我想聽你講醫書,我想跟哥哥姐姐在一塊兒。

——你為什麽總是對這些藥材念念不忘的,非要知道它們的用處。

——爹你不覺得這些藥材很可愛嗎,明明自己都沒了生命,枯枯幹幹的,卻能救活那麽多人的性命。

【備注】

(1)癰疽之症的描述出自《黃帝內經》。

(2)藥方來自各種查詢,确實是諸多治療癰疽的辦法之一,但只從清熱瀉火角度出發治療,比較片面,不能當做真的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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