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溫顏被他問住。
她有點緊張,也有點心虛,好像多說一個字,多給一個眼神,就會被人堪破秘密。
她垂着頭攪拌幾下碗裏的面,小聲說:“靜姨讓我問你。”
韓江沒有說話。
過了會,他不再看她,繼續吃面,“她想知道,讓她自己問。”
溫顏覺得他好像不太高興。
也對,他那樣的人,最不喜歡別人打聽他的事,尤其這種隐私問題。
他不說話,溫顏也就沒說話,兩人回到家,韓江把那株多肉移植到新花盆裏,又噴了些水。
施靜給溫顏使眼色,溫顏搖搖頭,眼神告訴她:沒辦法,問不出來。
回到房間,桌子上放着半包栗子,他那天買的,還沒吃完。
她做題到半夜一點。
三模考試如約來臨,這次溫顏心裏很踏實,出考場後跟同學對了對題,覺得英語分數應該比周測還要高一些。
從學校出來去了鐘爺爺家,最後鼓搗兩個小時,腰帶扣終于完工。
明天周末,C大校慶,又是他生日,這時候送給他,時間剛剛好。
花絲鑲嵌技藝十分複雜,從選材到成品,幾十道工序,也難為鐘爺爺有那個耐心一點點教她,不過這種技藝多半用來做女人的頭飾,避免成品看起來太娘,溫顏特地換了另一種色澤保守的材料,花紋也盡量不要太複雜。
最終呈現出的效果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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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帶是訂購的,黑色基本款,跟腰帶扣鑲到一起,卷幾圈,往高級黑的小禮盒裏一放,非常大氣。
她收拾工作臺,又把地掃了,發現破舊的沙發腳邊有幾個煙頭。
溫顏問:“鐘爺爺,他們又來了?”
鐘閻只抽旱煙袋,用煙袋鍋子,從不抽盒裝煙。
鐘閻咳幾聲,點了一鍋,吧嗒抽一口,“天天來。”
估計上面領導追的緊了,拆遷辦的人一波又一波,不敢動粗,把鐘閻當祖宗哄着,但他依舊不為所動。
溫顏把他裝着煙葉的麻布袋子收走,“少抽一點吧,你今天咳了很多次。”
老爺子對她沒脾氣,嘟囔兩句也就罷了。
溫顏想了想,試探着說:“其實,這裏沒有水也沒有電,買東西也不方便,他們給的條件挺好的,如果你不喜歡住樓房,可以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再買一個平房,小院子種種菜,曬個太陽,也挺好的。”
鐘閻把煙袋鍋子往桌上一磕,身子向後仰,靠在竹椅上,“這裏也能種菜曬太陽。”
“可是——”
“別處沒有美芝。”說完,他眼睛一閉,翻向裏側不再說話。
每次聽到這句話,別人就不好再勸。
一輩子有多長?
很短,白駒過隙,跟茫茫宇宙相比,我們的一生,比塵埃還不如。
一輩子也很長。
仿佛看不到盡頭,但曾經有個人溫柔了你的青春,從此放在心底,怎樣思念都不夠。
周末這天,是C大校慶。
滿校園挂着各種橫幅,條幅,到處都是人,某某領導是二十年前的老校友,某某董事長當年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晨讀。
媒體記者,一樣不少,陣仗很大。
溫顏背着雙肩包,手裏拿着正方形禮盒,禮盒有些大,她差點握不住。
她仰着頭,看到那張最大,最惹眼的主打海報。
海報中洋溢着滿滿的青春氣息,眉眼幹淨的少年和漂亮精致的少女靠在一起,非常和諧。
溫顏第一次覺得,他們兩個看起來很配。
校園主路上,路邊一溜宣傳桌椅,各學院分發小紀念品和宣傳單,溫顏跟着人群往前走,碰到一個男同學,她不認識,但那人認識她:“你是不是韓江的妹妹?”
她愣了下,點點頭。
男生看着她迷茫的眼神笑了:“估計你不記得我,有回在圖書館外頭我看見你了,你來找韓江?”
溫顏:“嗯,我沒看到法語系。”
男生指了指路盡頭,“那邊呢,我們系在第一個。”
溫顏道了謝,男生估計還有事,一溜煙又跑的沒影。
法語系邊上就是十字路口,這會兒聚集了不少本系學生,已經五月,溫度很舒适,他們穿着印有C大法語系的純白色短袖,也有配套的遮陽帽。
韓江和幾個學生會的站在一起,他在最裏側,靠在宣傳桌旁,垂着頭按手機。
今天是他的生日,大家一直在研究下午去哪慶祝。
氣氛熱熱鬧鬧,有人說:“韓江生日,趙大美女沒點兒表示,不像話哦!”
趙心瑤喜歡韓江,全系都知道。
她大方表态:“行啊,怎麽表示?”
同學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并且對帥哥美女的結合喜聞樂見,拍着手起哄:“贈送香吻一枚!”
這本是個玩笑,但大家的興致被拱上去,都開始起哄,韓江不接話茬,站直身子,想去別處轉轉。
大家鬧來鬧去,聲音很大,有同學使壞,把趙心瑤往韓江懷裏推,趙心瑤也不躲,欲拒還迎,有些腼腆的模樣,手順勢扶住他胸口,站不穩似的。
韓江臉色非常差,握住她手腕把人從懷裏拽出來,不想讓她難堪只低聲說:“你別太過分。”
趙心瑤臉變了變,但身邊人太多,她要面子,還保持微笑,頭一偏,看到不遠處的溫顏。
她記得溫顏,給自己找臺階下,示意韓江:“你妹妹來了。”
韓江迅速回頭。
她個子小小的,站在人群中很不起眼,肩頭不斷被往來路過的行人撞到,但她依舊站在原地,沒有過來。
她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內裏有掩飾不住的慌亂。
她很無措,好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韓江立刻走到她身邊,垂着頭低聲叫她的名字:“顏顏。”
他很少叫她顏顏,直呼大名的時候比較多,或者幹脆直接說事。
他心跳有些快,知道她一定看到了。
溫顏低着頭,覺得自己來這一趟是不是錯了。
明明晚上在家也可以給他。
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禮物吧。
她握着禮盒的手悄悄往身後藏。
韓江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又去看她眼睛,“來找我嗎?”
見她一直不說話,韓江忍不住解釋:“剛才——”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打斷,江振和法學院幾個同學走過來,一行人浩浩蕩蕩,把路口堵的更加擁擠,他走在最前面,先跟韓江打了個招呼,随後轉向溫顏:“來了怎麽不告訴我,不是說好十點嗎?”
他面色溫和,淡淡笑着,目光向下,看到她手裏的禮盒:“送我的嗎?”
溫顏微怔,忽然想起,江振跟他同一天生日。
很多人都在看溫顏,她心裏非常難受,知道江振在替她解圍,只能用力捏了捏禮盒,慢慢拿出來遞給他。
江振接了,當面打開,是一款非常精致的複古腰帶。
市面上都沒有見過。
韓江臉色鐵青。
法學院的男生露出別樣笑容,推了推江振:“你美了你,什麽時候藏了個這麽漂亮的小師妹,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江振神色如常,合上蓋子,對溫顏說:“謝謝,我很喜歡。我們系那邊很熱鬧,過去看看?”
溫顏覺得胸口發悶,緩了一會,低聲說:“嗯。”
從頭到尾沒有看韓江一眼。
人群散開,那裏只剩韓江一人。
他眼眶發紅,眉宇像要凝成冰。
有沒眼色的同學拉了他一把:“幹什麽呢,過來啊。”
韓江站在那,樹影晃動,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沉聲說:“對不起,我現在心情很不好,麻煩不要跟我講話。”
大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疑惑地看着他,只有趙心瑤看着溫顏離開的方向,心底隐隐覺察出什麽。
江振一行人還沒走到法學院的攤位前,他就停下,轉身對同學說:“你們先去,我一會到。”
男生們拉着長聲:“哦——嫌我們礙事,理解理解,去吧,不回來也行。”
等他們鬧嚷嚷走掉,江振看着溫顏:“去那邊走走?”
溫顏點頭,跟着他走了條林蔭小路,那邊人比較少。
江振在一個觀賞石桌旁停下,“坐一會吧。”
溫顏一路都沒說話,他說什麽,她就做什麽,不知道在想什麽。
江振拿出禮盒放在石桌上,往她那邊推了推,“這應該不是給我的,還給你。”
溫顏愣了一下,摸了摸禮盒,将它放在膝蓋上,“剛才謝謝你。”
江振盯着她瞧了一會,“我的呢?”
溫顏擡頭:“什麽?”
“好歹我們也是一個胡同長大,生日禮物只準備他那份,你是不是太偏心了點兒。”
溫顏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江振看着她有些抱歉的神情,笑了笑,“行了,逗你呢,我沒那麽小氣。”
江振又說了一些別的,對剛才發生的事,一句都沒有問。
他看到了全部,猜也能猜到七八分,當時溫顏緊張無措,他沒考慮許多,只想找借口把她帶走。
和江振這樣的人相處起來很舒服,沒有壓力,後來他說:“沒有生日禮物,陪我吃頓飯總可以吧。”
溫顏立刻點頭:“嗯,我請你。”
江振笑:“你有錢嗎?”
“有。”
“那行,你請。”
校慶這種熱鬧,陸非怎麽能錯過,上午的課完事兒就一溜煙從工大跑出來,繞到C大側門那條街準備抄近路鑽栅欄進去。
他一邊走一邊給韓江打電話,打了三次才接通,“哪呢?我快到你學校了。”
“沒在學校。”
陸非停下,“大校慶的你跑哪去了?”
韓江很不耐煩,“有事說。”
陸非炸毛:“我靠你怎麽跟老子說話呢?你生日老子比你還上心,包廂都訂好了,取消取消!”
韓江沉默一會:“不過生日。”
“啥?”
“再他媽不過生日了。”
“……”
陸非在他們常去的那家拳擊俱樂部找到韓江。
看到他的時候,他額頭臉頰都是汗,洗了澡一樣,整個人充滿戾氣,生人勿近。
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向沙袋,不知疲倦。
陸非納悶,穿一件騷粉襯衫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絮絮叨叨:“怎麽了你?”
“誰惹你了?”
“大生日的別跟自己過不去。”
“包廂不取消,逗你玩呢。”
“我多叫幾個朋友來啊,熱鬧熱鬧,把你家丫頭也叫上。”
韓江一下摁住沙袋,喘着粗氣,說了見面來的第一句話:“別提她。”
陸非啧啧兩聲:“怎麽個意思,吵架了?”
還以為什麽大事,陸非松了口氣,拎着一瓶水靠牆坐下,“你一大老爺們跟人小姑娘置氣,丢不丢人,那小丫頭性格多軟啊,什麽都順着你依着你,你還不知足。要我說,甭管誰對誰錯,你老老實實道個歉就完了,一年一次的生日你別掃興。”
韓江沒有說話,一瓶水只喝兩口,剩下的直接朝自己頭上澆,空瓶砸牆上,吓得陸非一哆嗦,他鬼叫一聲:“毛病啊你?”
今天的事,韓江意外,也不意外。
那年江振表白沒多久,他就出了國,他不在的兩年,江振有沒有再跟溫顏說什麽,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經常見面,他也不知道。
發小的Q群裏,大家偶爾聚餐,有人會把照片傳上去,每次他們兩個都在。
她年紀小,思想單純,感情上沒見過什麽世面,很容易被一些小溫馨小細節感動。
也許他們的關系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前幾天溫顏去江嫣家住,江振不是也回去了?
莫名想起回國不久後的那個晚上,他們兩個坐在江邊,他知道溫顏想考C大,帶着幾分玩笑說:還沒被我欺負夠?
當時她的回答是:不是因為你。
韓江自嘲般冷笑一聲,所以是為誰,為他嗎?
陸非盯着他看了一會,覺得他十分特別以及非常的不對勁,“到底怎麽回事,你這臉臭的像要世界末日。”
韓江沉默片刻,把事情說了一遍。
聽他說完,陸非一下樂了:“所以是因為她給別人準備了生日禮物,沒給你,你生氣?大哥你幾歲,幼不幼稚,因為這生氣?”
韓江心裏有火,不知道他是智障還是真那麽純情,索性頭一扭,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呼吸同一片空氣都煩。
陸非笑夠了,怼了怼他胳膊,“我可告訴你,你這情緒不對啊,很像吃醋,你不會喜歡她吧。”
韓江面色冷峻,壓着嘴角,陸非一直觀察他的表情,越看越不對勁兒,忽然一拍大腿:“我操!你真喜歡她?”
他讨嫌地挪到韓江另一側:“看不出來你是這種人,吃窩邊草?你倆從小一起長大,那可是你妹!”
“妹個屁的妹,我媽就生了我一個。”韓江不悅。
陸非:“真喜歡啊?”
韓江不說話。
喜歡嗎?
喜歡,非常喜歡,特別喜歡,喜歡死了。
陸非伸直長腿,兩手撐在地板上,饒有興致地擠兌韓江:“所以現在的情況是,咱們這位引得無數美女竟折腰的韓大少,暗戳戳玩起了暗戀——哦不,應該是單戀。”
他特想笑,以前覺得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在韓江身上,“估計你倆太熟了,左手摸右手,她真拿你當親哥了,沒準兒還拿你當親姐——”
越說越紮心,韓江真想揍他,眼瞧着韓江臉色又變了,陸非知趣地打住:“說正經的,你喜歡就上啊,本來你出國兩年,天高皇帝遠,人家兩個随時能見面,你已經很吃虧了,現在還磨磨唧唧,想什麽呢?”
韓江薄唇緊抿,眉頭鎖着,“本想等她高考完再提這事。”
“這就是你太理智的結果,讓人捷足先登了吧。”陸非再紮一刀。
韓江不想說話。
過了會,陸非忽然問:“那個江振,是江嫣親哥?”
韓江潦草敷衍地應了一聲。
陸非心裏不知道琢磨什麽,身邊韓江利落起身,他正想打一場,也跟着站起來,但韓江卻脫了手套扔他懷裏,“替我收着。”
眨眼間他已經推門出去,陸非拎着手套喊:“晚上怎麽個意思?”
“你們玩,我不去了。”扔下這句話,韓江消失在視線裏。
這一晚,韓江沒有回家。
他給施靜打電話,說在宿舍住,施靜挂電話的時候還嘟囔兩句,說做了他的飯,回頭又喊:“老公!你兒子說不回來了!”
韓雪凇身價數億,在老婆面前一點架子都沒有,只要在家,兩人必定黏在一起。
這會兒他在廚房幫施靜看着火上的湯。
施靜不喜歡外人動家裏的東西,從不請阿姨。
這套房子臨江,是學區房,買的時候就是為了兩個孩子上學方便,小區單價貴到離譜,從客廳直接能看到江對岸,視野非常好。
晚飯的時候溫顏就沒怎麽說話,施靜以為她三模沒考好,也不敢深問,不停勾起別的話題,她講話很有梗,也喜歡上網,一點也不脫離年輕人的世界,總能把韓雪凇逗笑。
飯後,溫顏回到房間學習。
看了一會物理和數學,她把學校發的英語資料拿出來鋪在桌上。
之前補習班失火,她的房間就在張怡然隔壁,也跟着遭殃,燒掉不少東西。
韓江給她弄的英語卷子一張都沒留下。
她盯着面前的英文字母發了會呆,擡手在書架上抽出一個漂亮的記事本。
很小,比手掌大一點,也不是什麽日記本,只是她随手記東西的本子。
她翻到最後一頁,寫了日期,在紙的正中間,一筆一劃寫了幾個字。
溫顏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心底有莫名的感覺漸漸蔓延,在眼睛濕潤之前合上了筆記本。
繼續無休止的看書,複習。
記得江嫣曾問過她,如果有一天,韓江有了女朋友,你會吃醋嗎?
那時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答案。
現在她依然不确定趙心瑤是不是他女朋友,但看到他們那樣親密,她承認了。
很難受。
韓江連續三天沒有回來住。
第四天的時候,三模成績出來,溫顏考到歷史新高,年級排名16,老徐興奮異常,覺得她有潛力成為一匹黑馬,因為很少有年級排名靠前的學生在三模時還能有這種幅度的提升。
要知道,年級前五十這些學生,每個都咬牙往上沖,一分都不會放過。
能保持穩定已經很不錯了。
從上午第四節課開始,就有陌生號碼不停給溫顏打過來,她手機靜音,看到的時候已經有三個未接來電,她把電話放在一旁,繼續上課。
午休後,她才回撥電話,打了那麽多,應該不是撥錯。
是醫院的電話。
護士說鐘閻暈倒在外面,而老人的通話記錄裏,第一個就是溫顏的電話。
溫顏連飯都沒吃,打車趕往醫院,好在醫院不遠,十分鐘後,她在住院部下車,乘電梯到五樓。
一個個門牌看過去,鐘閻在530病房。
她推開門,迎面撞到要出門的韓江。
他手裏拿着兩個蘋果,下意識拉住溫顏,往自己身邊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