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月撚指即逝, 進入六月之後, 想到初九兩人便要大婚, 尤旋不免開始有些緊張起來。

好在一連好些日子, 穆庭蔚都沒有來過竹苑。

穆老夫人想念元宵, 倒是接他去國公府兩回, 也是當天晚上便早早将人送回來。

除此之外,日子過得格外平靜。

六月初六這日, 尤旋的鳳冠霞帔趕制出來了。

雖然時間緊湊,但那嫁衣卻出乎意料的精美,高貴大氣的茜素紅,上面用金線勾勒出鳳凰于天的圖樣, 外面一層上好的冰蠶錦絲紗曳地, 摸上去手感絲滑, 又有冰冰涼涼的觸感,在這樣的夏日格外令人舒适。

茗兒看着那套華麗的嫁衣, 再翻來覆去瞧那嵌着上等紅珠的鳳冠, 目光呆愣愣地,小嘴兒微張,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咦?”她反應過來什麽, 又打量了一會兒,擰眉問, “夫人的嫁衣上繡着金鳳, 還有這般華麗的鳳冠, 這鳳凰……可以随便用的嗎?”

鞠嬷嬷在一旁笑道:“咱們公爺是帝師, 又威震朝野,可着四爪金蟒紋飾。公爺與夫人的婚事是聖上所賜,自然便賜了這鳳冠霞帔。當然,夫人這件鳳袍上的鳳凰也少了只爪子,你仔細瞧瞧。”

經鞠嬷嬷提醒,茗兒認真看了看,的确是少了只爪,不過不細看還真瞧不出來。

在她們大霖,除了皇後以外無人可着鳳袍出嫁,就連太子妃也只有鳳尾而已。

如今她家夫人,可算得第一人了吧?

嫁給鎮國公這樣比皇帝還厲害的人,還沒有後宮佳麗三千,以後夫人的日子豈不是比皇後還要自在?

茗兒正暗自嘀咕的時候,瞥眼看見尤旋坐在軟榻前看着書,都沒怎麽往這邊看。

“夫人怎麽不來瞧瞧這鳳冠霞帔?”茗兒問尤旋。

尤旋把書放下,起身走過來,目光落在那件風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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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在大越也有一套鳳冠霞帔,是母後親自繡的。

那件鳳袍母後繡了三年,長大後又跟着她身形修修改改,方才完工。鳳冠上嵌着的珍珠,也是皇兄親自下海捕撈的。

那是為她和徐正卿大婚準備的嫁衣。

父皇說過好多次,母後繡的那樣用心,他們一定要親眼看着自己的寶貝女兒穿着那套鳳冠霞帔,得到幸福。

她以前也覺得自己嫁了人會很幸福,因為那個男人望着她時,總是缱绻情深不能自抑,甚至曾信誓旦旦跟她說,會護她一生,疼她入骨。

清平沒有多喜歡他,但是他很愛自己啊,這樣的話,就會幸福的吧。

她曾經一直這麽認為,也期盼着自己快快長大,嫁他為妻。

她一定會做個好妻子,不擺什麽公主架子,不像堂姐那般養什麽面首,惟願與他攜手一世。

甚至許他如父皇母後那般,喚她阿貞。

只是後來誰也沒想到,徐正卿此人固執迂腐,當堂退婚,不顧她們皇家半分顏面。

她這個大越最尊貴的公主,淪為笑柄。

“夫人穿上試試吧,看合不合身。”茗兒的話,打斷了尤旋的思緒。

尤旋回神,目光掃了眼那件風袍,語氣平和:“當初既然量過尺寸,自然是合适的。”

看尤旋情緒不佳,茗兒關切地問:“夫人怎麽了,想小公子了?”

今日一早元宵被穆老夫人接去了國公府,如今不在尤旋身邊。

尤旋聞此笑着搖頭:“沒有,就是懶得折騰。你也知道,我最怕麻煩了。”

“好吧。”茗兒因為看不到自家主子穿嫁衣,有點失落,但随即想想,反正三日後就能看到了,這才漸漸釋然。

這時,院裏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緊接着綠袖進來禀報:“夫人,宮裏來人了。”

宮裏的人?

尤旋有些驚訝,壓下心中困惑走出去,便見一位內監領着手捧珍玩玉器的六位小太監走上前。

看見尤旋,那領頭的內監一甩拂塵,笑呵呵對着尤旋行禮:“夫人萬福,奴才是太後常寧宮總管太監劉安。”

太後?尤旋眼皮跳了跳,不動聲色地颔首。

劉安道:“公爺與夫人即将大婚,太後命奴才賜夫人玉如意一柄,夜明珠一顆,赤金手镯一只,蘇繡寒煙錦一匹,素絨繡花襖一件,花開富貴插屏一座。”

茗兒聽得臉都綠了。

哪有新婚賀禮送的都是單件兒的?

劉安看着尤旋,笑眯眯的:“太後娘娘說了,送兩件俗氣,一件才顯得彌足珍貴,夫人可莫多想。”

尤旋唇角微勾,面色從容:“公公說哪裏話,太後娘娘心意尤旋自然明白。”

“夫人若是喜歡,不妨随奴才去宮裏當着太後娘娘的面兒謝恩吧。鎮國公是朝廷棟梁,多年未娶,太後娘娘也操着心呢,如今公爺驟然要與夫人成婚,太後心中歡喜,也正想與夫人說說體己話。”

這劉安說得頭頭是道,但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時,并無半分尊敬。尤旋心下也明白,此人來者不善。

宮裏頭那位太後娘娘,如果真如她先前所想,與穆庭蔚有什麽糾葛,找她入宮也不會是什麽好事。

她正沉默着,鞠嬷嬷對着劉安回話:“劉總管,太後娘娘這般有心,我家夫人實在感動。只是,入宮一事不妨等先禀報了公爺,再去向太後娘娘謝恩不遲。”

“大膽!”劉安神色一凜,陰沉沉的,“太後娘娘的懿旨,也是你等可以違背的?”

他又笑眯眯對尤旋颔首,側身讓出一條道兒來:“夫人請吧,馬車都備好了,太後娘娘還在常寧宮等着呢。”

尤旋又沒成婚,尚且只是一介布衣,如今還沒有跟太後對抗的本錢。再加上穆庭蔚與太後之間不明确的關系,她就更不知道這位太後能不能得罪了,思來想去,也只能硬着頭皮先入宮的份兒。

她看了眼鞠嬷嬷,面上神色自始至終沒什麽變化,始終端出一張雍容的笑臉來,對着劉安颔首:“那就有勞公公帶路了。”

等尤旋上了入宮的馬車,緩緩離開。鞠嬷嬷才急得對橙衣吩咐:“快去找公爺!”

橙衣快馬趕去國公府的時候,沒有看到穆庭蔚的身影,瞧見少管事穆奇,她趕上去追問:“公爺呢?”

穆奇看她着急忙慌的樣子,有點兒驚訝:“竹苑出什麽大事了”

橙衣擰眉,又揪住他衣領問了句:“公爺呢?”

穆奇道:“公爺沒在帝京城啊,前幾天大雨,駿齊河的堤壩坍塌,出了人命,公爺這兩日一直在那邊處理公務呢。”

橙衣臉色一沉,飛快轉身走了。

穆奇在後面喊:“到底怎麽了,那地方遠着呢,如果有急事你得騎最快的馬!”

——

尤旋坐在入宮的馬車內,心裏猶疑着摸了摸身上的藥包藥罐子,這才感覺安心了一點。

管她太後召見是何目的,若真的只是謝恩敘話,自然最好,如果不是,她尤旋又不是好惹的。

到了玄清門,她從馬車裏下來,在劉安的帶領下徒步前往太後的常寧宮。

大霖的皇宮肅穆莊嚴,金碧輝煌。漢白玉大理石欄杆上,雕着祥龍瑞鳳,整齊的侍衛隊時不時走過,腳步聲铿锵擲地。

尤旋用餘光随意打量幾下,也不多瞧,目光專注地跟着劉安往前走。

走着走着,劉安突然停了下來,尤旋心下疑惑,跟着擡頭,便見前面迎面來了兩個身着官袍的男子,似乎是準備出宮去的。

尤旋往那兩人身上瞥了眼,身形怔住。

這迎面走來的兩張臉,一個賽一個的眼熟!

禦史大夫秦延生自不必說,最讓尤旋吃驚的,是他旁邊那個清隽儒雅,芝蘭玉樹的男人。

這個男人對尤旋來說,可比秦延生還要熟悉。

徐正卿,她曾經的未婚夫,也是讓她淪為笑柄的罪魁禍首!

尤旋思索着的時候,那倆人已經走了過來,劉安笑呵呵躬身:“奴才請秦禦史安,蘇侍郎安。”

蘇侍郎?此人姓蘇,莫非不是徐正卿?

尤旋打量着那位蘇侍郎的臉,怎麽瞧,也覺得他跟徐正卿生的一般無二。

也不算一般無二,似乎此人的臉要瘦些,看起來憔悴些。

但還是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身高體型也沒什麽差別。

感受到一道不加掩飾打量的目光,徐正卿愕然擡眸,對上一張陌生的臉。他擰了擰眉,臉上似有不悅。

之後把目光錯開,沒再看那女子。

“你……”尤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下意識對着徐正卿伸出了手,指着他,一顆心都跟着要跳出來了。

但下一刻她就反應過來場合不對,又讪讪收了手,斂去眸中波瀾,神色平靜的好似方才什麽都沒發生。

秦延生還是看出了她的異樣,眉心輕蹙,觑一眼徐正卿,心中納罕:莫非尤旋認識他?

他壓下心中困惑,看向劉安:“劉總管這是要做什麽?”

劉安笑:“鎮國公三日後大婚,太後賜了這位夫人新婚賀禮,如今夫人來向太後娘娘謝恩。”

太後傳召,能安什麽好心?她怎麽就傻乎乎的入宮了?

“這事鎮國公可知道?”秦延生問。

劉安笑吟吟回着話:“秦禦史這話問的奇怪,奴才去竹苑接的夫人,鎮國公是否曉得奴才怎麽會知道?何況,鎮國公在駿齊河呢,奴才也趕不到那麽遠去禀報不是?”

秦延生掃了眼劉安,上前兩步站在尤旋跟前,垂眸看她,壓低了聲音:“我早告訴過你,鎮國公夫人不好做。那日談話之後我,我以為你會放棄,不想你還是執意進了帝京。”

聽秦延生這口氣,那日他跟她說的話,應該就是這位太後娘娘搞的鬼了。

不過這會兒她沒心思想別的,早在看見徐正卿這張臉時,她就有些淩亂了。

如果眼前這個人是徐正卿的話,他被逐出大越後來了大霖,做了大官,那他肯定知道怎麽回大越去!

雖然她不大想看見他,也因為他退婚讓她蒙羞的事耿耿于懷,但是她想父皇母後想得緊,如果想回去,眼前這個男人應該比穆庭蔚更可靠!

若她能早些看見徐正卿,讓他幫忙,是不是就不用想着嫁給穆庭蔚,兜這麽大個圈子了?

如今她婚期都快到了,箭在弦上,他冒出來告訴她其實除了嫁給穆庭蔚這條路之外,還有別的回大越的方法……

尤旋感覺一口氣悶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好生難受!

徐正卿這個人,上輩子絕對跟她有仇,專門坑她的!

“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見她又盯着蘇侍郎呆呆地看,秦延生臉色有些不好了。

尤旋回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怎麽了?”

秦延生:“……”

他耐着性子,又說了一遍:“太後找你沒安好心,我先帶你出宮去,沒人敢攔着。”

秦延生都能這麽無視太後懿旨,帶她出宮?

果然,如今的大霖還真是鎮國公一人說了算。皇帝和太後都是空架子。

不過她跟秦延生出宮,她怎麽想怎麽覺得別扭,他這麽好心?

尤旋還真不願意承他的情,跟他再有什麽瓜葛。

何況太後沒權沒勢的,怕她做什麽?再者說了,人家太後年紀輕輕成寡婦已經很可憐了,總得給人點面子,不能太撕破臉吧?

尤旋笑:“謝秦禦史好心,不過我可以解決。”

秦延生看着她,“到了常寧宮就是她的地盤,你一個人怎麽解決?”

關你什麽事!

關心你的柳姑娘去吧!

尤旋心裏罵着,面容含笑:“不牢秦禦史操心。”

她說完跟着劉安就要走。

下一刻,她手腕被秦延生攥住了。

尤旋有些惱怒地回頭瞪他,他沒看她,目光落在劉安身上:“劉總管,太後娘娘身體不适,在常寧宮休養多年,鎮國公說過,什麽事都不必驚擾太後娘娘靜養。如今尤氏過去,只怕擾了太後清淨,損傷鳳體豈不讓陛下憂心?”

劉安回頭,唇角輕扯:“禦史大人,太後娘娘就是覺得悶,這才傳了夫人來說說話兒,只會心情更好,哪能損傷什麽鳳體,您多慮了。”

他說着,目光瞥向尤旋被他攥着掙脫不開的手腕,不鹹不淡道:“聽說這未來的國公夫人曾經是秦夫人,難怪秦禦史比旁人關心些。不過秦禦史也無須憂慮,太後娘娘只是敘話。”

秦延生沒理他,壓低了聲音對尤旋道:“那個女人就是個瘋子,我先前與你說的那些閨秀,都是她的手筆,你別去。”

尤旋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心下惱怒,覺得他這般無禮地抓着她,實在讓人很難堪。而且常寧宮她既然敢去,自然有應對的法子,哪裏用得着他個外人瞎操心?

如今這麽多人看着呢,他知不知道自己什麽身份?

她咬咬牙,使勁兒掙紮了幾下,見掙紮不脫,只能用力掰開他的手:“我說了我可以解決,不勞禦史大人費心!”

見他松手,尤旋垂眸掃了眼腕上的紅痕,火辣辣地疼着,她心下不悅,卻沒說什麽,淡淡轉身随劉安去往常寧宮。

“阿貞!”秦延生從後面喚了一聲,失控般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出口時他自己也有些愣住。

記得六年前洞房花燭夜,他掀開她的蓋頭時,她曾一臉羞澀地跟他說:“夫君,我小名阿貞,親近的人都是這般叫我的。”

那時他對她有誤解,聽見這話沒什麽表情,只說了句“睡吧”,便大步離開。

自那以後,他再沒踏入過她的房門。

和離之後的這五年裏,不知怎的,阿貞這個名字突然就在他腦海中越放越大,怎麽也忘不掉了。

徐正卿在一旁站着,一臉置身事外的表情。直到聽見這個名字,他淡然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異樣,目光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後又看向秦禦史:“她叫什麽?”

秦延生望他一眼,沒有接話。

徐正卿笑笑:“我道為何禦史大人多年不娶,原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不過,既然在意,何苦休妻?”

說完這話,徐正卿想到了自己,失神片刻才緩緩道:“你是關心則亂,大婚在即,皇宮裏太後不敢明目張膽對她做什麽。我瞧着她也是聰明人,必然是知道這一點才敢去常寧宮的,你不必擔心。而且,公府的人應該早去駿齊河報信兒了,秦禦史與尤氏之間身份敏感,還是別淌這渾水。”

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秦延生思索着道了句謝,率先往着宮門口的方向去了。

徐正卿也要走,不經意掃到地上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藥包,看上去像大越之物。他眉頭跳了跳,彎腰撿起,放在鼻端輕嗅。

熟悉的藥香讓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用方巾将那毒粉收了起來。

目光緩緩追随着尤氏離開的方向,徐正卿又想到了方才尤氏毫不掩飾盯着他看的樣子,以及秦延生喊她的那一聲“阿貞”。

“阿貞……”他呢喃着,腦海中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之後又覺得荒唐。

他自嘲般搖搖頭,将那藥粉收起來,提步出宮門。

“蘇侍郎留步!”

他駐足回頭,看見朝這邊跑過來的藍色宮裝少女,他眉心皺起。見少女上前,他躬身行禮:“公主殿下。”

喬陽雙手背在後面,一點點朝他走近,雙頰通紅,咬了咬唇,她鼓足勇氣把後背藏着的一雙鞋子拿出來,遞上去:“這個,是,我自己親手做的,第一次做這個,樣子不太好看,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腳……”

她捏着鞋子的手心裏漸漸出了汗。

徐正卿盯着她微垂的眼簾,神色淡淡:“臣已經跟公主說的很清楚了,公主不必在我身上浪費功夫。”

喬陽公主心上一緊,抿着唇沒有擡頭。

直到餘光瞥見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她仰着臉,對着他的背影喊:“蘇韶,這鞋子确實太醜了,你不喜歡的話,下次我送你別的!”

徐正卿沒有回頭,也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喬陽公主望着他的背影,燦爛地笑着,低頭看一眼手上紮破的好幾個窟窿,眼眶漸漸紅了。

“公主,別堅持了,蘇侍郎都說了他不娶妻,您再怎麽花心思也沒用啊。”如月心疼地看着她。

喬陽公主深吸一口氣,很樂觀地說:“總會有辦法的。”

“對了,這幾日忙着做鞋子,我之前說出宮去找尤姐姐玩,一次都沒去呢。咱們今日出宮去吧。”她笑着說,似乎全然沒将剛剛的事放在心上。

如月說:“奴婢正要跟公主禀報呢,方才榄菊瞧見劉總管帶着尤氏去常寧宮了。”

喬陽臉色一沉:“她肯定沒安好心,想欺負尤姐姐!”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說着把鞋子塞進如月懷裏,撒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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