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

尤旋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實在是沒什麽睡意, 又想着這會兒外面的雪不知厚了沒有, 索性穿了衣服下來。

外面守夜的綠袖看見尤旋, 上前行禮:“夫人怎麽出來了?”

尤旋笑笑:“睡不着,出來走走。”她說着自己去了院子。

外面的雪花還在飄着,洋洋灑灑的,地上早覆了厚厚的一層, 尤旋小心翼翼踩上去, 在潔白的地面上落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綠袖見了,想到公爺的囑咐,進去拿了件貂裘出來, 給尤旋披上:“夫人穿太薄了, 外面冷。”

尤旋将裘衣在領口處打了結,又把兜帽戴上,沖她笑笑:“好了,我不冷, 你去吧。”

綠袖輕輕應着, 退下去。

尤旋喜歡雪,她一個人就可以玩上許久。

先是拿了樹枝在地面上寫字作畫,之後覺得冷了,又在雪地裏起舞, 心情很好的樣子,一點都不覺得困倦。

茗兒起夜的時候,隐約瞧見這邊的身影, 湊近了一看,果真是尤旋。

她吓了一跳,跑着過來:“夫人怎麽不睡呢?”

尤旋看見茗兒,笑着拉住她的手:“茗兒,這帝京的雪比寄州的要大很多,我在這兒近六年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雪。”

茗兒聽得有點迷糊:“六年?”

尤旋笑意一僵,頓了頓:“是啊,可不就是一連六年都沒見過這麽大的雪了。”

茗兒是知道尤旋喜歡雪的,當初和離後回到寄州的第一場冬雪,她就高興壞了,跟沒見過似的。以前的主子怕冷,是不愛雪的,不過嫁給秦延生,遭受冷落,再和離,到如今整個人都變了樣兒。

可能,還是以前的打擊太大吧。

“夫人當心自己的身子,別在外面逗留太久。”茗兒關切地提醒着,這幾年每年的雪天夫人都得染上一場風寒,頭疼發熱,甚至要咳上十天半個月才好,盡管這樣也阻擋不了她對雪的喜愛。

知道茗兒關心自己,尤旋笑着安慰她:“我沒事的,你看我今天穿的多厚。”然後扯着自己的貂裘給她看。

茗兒嘆了口氣,再厚也阻擋不了雪夜的寒氣。

晚上本就冷,下雪的晚上,就更不用說了。

這時,尤旋摸了摸肚子,問茗兒:“你餓不餓?”

茗兒一愣,笑了:“夫人餓的話奴婢去弄點吃的。”

尤旋趕緊點頭,這會兒确實好餓。

茗兒離開之後,尤旋繼續在院子裏用樹枝作畫。不過雪花飄得太大,她剛畫好沒多久,就又鋪上一層,她不厭其煩地繼續畫。

茗兒端着吃食進院子時瞧見了,笑道:“夫人,咱們進屋吃點東西吧。”

尤旋扔掉手裏的樹枝,跟茗兒一起進屋。屋子裏暖融融的,綠袖過來脫了她身上的貂裘,挂在旁邊的衣架上。

茗兒将食盒打開,取出裏面的蒸糕,燕餃,還有蟹黃包,擺在尤旋面前的時候,她笑着道:“奴婢本以為夫人這種已經是極愛雪的了,沒想到方才路過書房門口的時候,瞧見幾個更甚的。”

“書房門口?”尤旋不經意随口問上一句,用筷子夾了塊蒸糕,甜軟松糯,她贊美地點點頭。

“是啊,不像是公府的人,好幾個在書房門口杵着,跟沒見過雪似的,蹲下來抓着雪球兒玩,嘴上還說‘這玩意兒怎麽這麽冰,凍死老子了!’”茗兒學着其中一個人的話,笑吟吟的。

“奴婢還是第一次聽人把雪稱作這玩意兒呢。”

尤旋用筷子夾着一塊燕餃,微滞了一下:“那是一些什麽人?”

茗兒搖搖頭:“奴婢不知道,全都佩着劍,像是侍衛。書房的燈火亮着,應該是他們的主子找公爺談事情吧,那些人就在外面杵着玩雪,很稀奇的樣子。跟咱們大霖的侍衛,一點都不一樣。”

尤旋想到了方才蕭飒過來禀報時,說過的話。

南邊的事,人已經來了。

南邊的事是什麽事,來的人,又是什麽人?

原本尤旋不曾将這話放在心上,但如今聯想這茗兒的描述,書房門口的人怎麽那麽像……

她筷子一抖,燕餃掉落在桌面上。她也顧不得許多,起身便往書房的方向跑。

茗兒猝不及防,等人都離開了她才反應過來去追:“夫人你去哪兒,貂裘還沒披呢!”她說着,自己把貂裘取下來,追了出去。

尤旋跑得快,壓根兒沒聽見茗兒說了什麽,只是心上無比忐忑又激動。

南邊的人,是指的南島嗎?究竟是什麽人來了,居然值得穆庭蔚親自接待?至少身份不簡單。

若真是大越的人,父皇不會過來,那會是皇兄,還是哪位皇叔?

她一路奔向書房,卻并沒有看到茗兒說的那群人,書房的門口,除了站崗的大霖侍衛,一個人也沒有。

人呢?

她壓下心上的狂跳與忐忑,四下逡巡。

門外的蕭飒看見她有些意外,急忙上前行禮:“夫人怎麽來了?”

尤旋看見他,面露急切:“人呢,來見公爺的是什麽人?”

蕭飒抿着唇,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說。

“問你話呢!”尤旋神色嚴肅幾分。

蕭飒想着,夫人知道應該不是什麽大事,索性便應了:“是,大越的太子銘軻。大越齊王叛亂,他們的太子來找公爺相助的。”

齊王叛亂?這麽大的事她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尤旋震驚之餘,又格外激動。所以,真的是皇兄來了!

她不用再等穆庭蔚承諾的三年後,現在是不是就可以見到皇兄了?

“人呢,那個銘軻太子呢?”尤旋問着蕭飒,目光落下書房裏。

蕭飒拱手:“銘軻太子,已經走了。”

“走了?”尤旋心一沉。

蕭飒不知道她為何如此着急,但還是回道:“剛走,應該是出城去了。”

剛走,那就一定能追上。

她看向蕭飒:“你去讓人備馬,現在!”說完這話,不等蕭飒反駁,人已經飛奔着往大門口而去。

蕭飒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吩咐人去準備一匹快馬送到公府門外。

做完這一切,他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進去把此事禀報給公爺。夫人今天晚上,太反常了。

書房裏,銘軻太子離開後,這會兒穆庭蔚正舉着燈火站在牆上挂着的地圖前面,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執筆把大越那塊地方圈了起來。

外面傳來叩門聲,穆庭蔚淡淡應了聲“進”。

蕭飒進來後,對着穆庭蔚長身玉立的背影拱手:“公爺,夫人讓屬下準備了快馬,去追銘軻太子了,不知道什麽原因,很着急的樣子。”

穆庭蔚身形一滞,舉着燈火轉過身來,威嚴深沉的臉上逐漸染了一層霜色,默了須臾,他聲音微凜:“她,可有說什麽?”

明顯感受到公爺的怒氣,蕭飒哆嗦一下,颔首:“沒有。”

——

尤旋跑到國公府門外的時候,馬已經在了,她翻身上馬,一路向着南城門的方向追出去。

這會兒城門早關了,守城的将士将她攔下。

尤旋急中生智,對着守城将士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從這裏出去了?”

守城将士不說話,但心上驚訝。鎮國公讓他們放行了一批人,這婦人怎麽知道?

尤旋看一眼他們的臉色,知道皇兄确實從這個城門離開,心上安了幾分,又頗有氣勢地道:“鎮國公還有幾句話要本夫人交代他,把城門打開!”

原來是鎮國公夫人,衆人紛紛下跪行禮。

這些人墨跡,尤旋有些煩躁:“還不快看城門,若人走遠了,唯你們是問!”

她聲音淩厲,頗有氣勢,守城将士被吓到了,趕緊大開城門。

尤旋一夾馬腹,追了出去。

等人走了将士們才覺得不對,即便鎮國公有話要交代那些人,也不會讓鎮國公夫人親自出馬啊!

當即便派人将此事禀報給了鎮國公。

尤旋才不管後面那些人現在怎麽想,她只想盡快追到皇兄,這樣就不用再等三年了。

前面銘軻太子等人也是策馬跑得飛快,想要盡快離開此地。

銘軻沒有想到,鎮國公兜兜轉轉半天,居然沒讓他們大越稱臣就給了他強弩和炮火。這可謂是意外之喜了,這會兒跑得比兔子還快,恨不能快些取了強弩離開大霖,下了海,他穆庭蔚想後悔也晚了。

好在尤旋的馬更快些,再加上名可等人的馬跑了太久,體力弱些,在出城後沒多久,便追了上去:“等一下!”

前面的人跟沒聽到似的,不要命地往前跑。

尤旋眉頭一皺,加快速度攔在他們前面,停下來。

銘軻急急拉住缰繩,馬兒擡起前蹄嘶叫兩聲,險些與前面的馬撞上。

夜色下,因為下了雪的緣故,倒是能看到不少光亮。他看向前面突然橫過來的婦人,面色不悅:“你是何人,攔我們做什麽?”

尤旋怔怔看着他,眼眶濕熱,一時間忘了說話。

多年沒見,皇兄比之以前瘦了很多,俊朗的眉眼間多了幾分剛毅,再不是當初胡天胡地,吊兒郎當的模樣了。

他的性子随了父皇,有些市井氣,雖是太子,但撒潑耍混什麽都幹。唯有對她這個妹妹,卻是如珠似玉地寵着的,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在大越的這幾年,她做夢都想看見他。

“阿兄……”她低喃了一聲,眼淚滾落下來。

銘軻有點愣住,回頭看向身後的衆人:“她叫誰呢?”

其他人紛紛表示不認識。

“夫人只怕認錯人了,我等還有要事,煩請讓個路。”看她哭了,銘軻語氣也好了很多,但仍有不耐與急切。

他怕遲了穆庭蔚給他的強弩和炮火就拿不到了,大越戰事吃緊,片刻耽誤不得。

尤旋翻身下馬,跑到他跟前,扯住了他的衣角,仰臉看着他:“我,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很多啊……”銘軻想了想,皺眉拒絕,“我有急事。”

“那你把我帶上,我路上跟你說。”尤旋有點急切。

他怎麽能帶個女人呢,他又不認識。何況,這也不方便吶。

“我,我已經娶妻了。”

聽見這話,尤旋醞釀出來的情緒瞬間沒了。她還嫁人了呢!

“阿兄,”尤旋頓了頓,低聲道,“我,我是清平呀,我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裏,我當初在南宮別苑摔了一跤,然後……”

銘軻扭頭看到身後端坐在馬背上,渾身戾氣的穆庭蔚,他眉色微斂,又望向身邊的女子,打量一會兒:“穆庭蔚耍什麽詭計呢?你是他的人?清平不長你這樣兒,她比你好看。這位夫人,我真有很要緊的事,不能在這兒跟你耗,抱歉。”

他說着,扯掉尤旋攥着的衣角,策馬飛奔而去。

尤旋心上一慌,追了出去,對着他的背影大喊:“尹銘軻,你給我站住!”

結果因為跑得太快,她不小心滑了一跤,趴在了雪地裏,渾身都是疼的,很是狼狽。

尤旋眼淚掉了下來,望着逐漸消失在視線裏的身影,又惱又傷心。

“尹銘軻你這個笨蛋,能不能有點耐心聽我說話!”

果然,如果沒有好的時機,借屍還魂這種事,沒有人會當回事,更沒人會相信。

在她身後,穆庭蔚已經下了馬,朝這邊走來,卻在離她幾步之遠的地方停下來,俯視着她,神色冰冷。

她渾然不知,仍擡頭盯着尹銘軻離開的方向看。

蕭飒在一旁戰戰兢兢。他跟在公爺跟前這麽多年,第一次瞧見他動這樣大的怒。

一句話都不說,便能将人震懾個半死。

他剛剛真是糊塗了,怎麽能給夫人備馬,讓她去追別的男人呢。

還有方才夫人扯着銘軻太子衣角時的親密……

他方才分明瞧見,公爺眸中遮掩不住的殺意。

差一點,公爺就親自動手了。幸好銘軻太子跑得快。

紛飛的大雪在尤旋身上覆了一層,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似的,她衣衫單薄,渾身都快僵硬了。

穆庭蔚就那麽一動不動地望着她,不開口,也不去攙扶她。

直到尤旋自己回了神,冷靜下來,感覺到冷了,自己強撐着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方才身上被石子硌到,有點疼,手肘和膝蓋似乎受傷了,她試着動幾下,居然起不來。

這是,手臂不知被誰很不溫柔地攥住了,下一刻她借力直起身子,跪坐在雪地裏。

擡眸對上穆庭蔚寒意深深的一雙眼。

尤旋心上一顫,花容失色。

他,什麽時候過來的?

“公……”她剛一開口,下巴被他捏住了。

他半蹲在她跟前,垂眸望着她,周身寒氣逼人。

“我竟不知,你還會騎馬。誰教的,尹銘軻嗎?”他聲音清冷,語調淡的聽不出半點息怒,一張臉卻凜冽得吓人。

尤旋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穆庭蔚,有點吓到了,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不說話,穆庭蔚就當她是心虛默認了,雙目猩紅,寒意更盛。

“所以,你嫁我之前燒毀的畫像,是尹銘軻的?”

他是多遷就她,才會相信她的謊言,信她那個大越人是女扮男裝的鬼話。若不是心虛,她當初燒毀畫像做什麽?

原來,她心裏真的有別人。

穆庭蔚心上鈍痛,他第一次全心全意相信一個人,從不把猜忌用在她身上,恨不得把這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卻換來這樣的背叛。

這個女人,先前還在床上與他溫存缱绻,喚他夫君,如今不過片刻的功夫,卻在他心口上捅刀子。

“你急急忙忙追出來做什麽?讓他帶你去大越?甚至連,”穆庭蔚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加重,“連元宵都不要了?”

經他一提醒,尤旋才知道自己沖動了。

元宵是她的兒子,她怎麽會不要呢?

可是方才突然就知道皇兄來了,她哪有時間想那麽多……

她甚至沒有想到,這麽匆匆忙忙的想跟皇兄相認,皇兄卻連聽她說話的耐心都沒有。

看着她眸中的淚,穆庭蔚心更疼了,肅穆的臉上帶着幾分嗤笑:“鎮國公夫人滿足不了你,想去大越做太子妃嗎?”

“你胡說什麽呢?”她氣惱他的話,一個耳光揮了過來。

寂靜的夜色下,兩人都愣了。

遠處的蕭飒大氣都不敢出。

看着他臉上的手印,尤旋指尖麻木,隐隐還有些顫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穆庭蔚卻沒理她,兀自站了起來,殺氣騰騰的目光掃過蕭飒,語氣威嚴:“攔下尹銘軻等人。”

他睨一眼地上的尤旋,無情說出一個字:“殺!”

尤旋大驚,睜大了眼睛望向他:“不能殺!”

穆庭蔚卻沒看她一眼,翻身上馬,回了皇城。

蕭飒領了命要走,被尤旋大聲喚住:“不準去!”

她強撐着站起來,迎上蕭飒微冷的目光。

“公爺之命不可違背,夫人也不行。”蕭飒面對尤旋的語氣,因為穆庭蔚剛剛的态度,這會兒也變了。

“他是大越太子,你一時沖動殺了他,對大霖有什麽好處?”

“屬下奉命行事。”

尤旋語氣軟了下來:“方才的事是個誤會,我去跟公爺說清楚。你,你先別殺,我會讓公爺放過他的,行嗎?”

蕭飒沉默。

他沒拒絕,尤旋松了口氣,急忙上馬去追穆庭蔚。

回到鎮國公府,尤旋直接去了書房,站在門口,卻見裏面一片漆黑。

她看向門口的守衛:“公爺呢?”

侍衛回答:“公爺回畫眉堂了。”

尤旋定了定神,又跑回畫眉堂。

茗兒在外面站着,很焦急的樣子,看見尤旋,迎了過來:“夫人跑哪兒去了,奴婢急死了!”

尤旋看了眼卧房:“公爺在嗎?”

茗兒點頭,又怕怕的,小聲道:“公爺似乎心情不好,方才要了酒,結果沒喝兩口全摔在地上了,也不讓人清理。奴婢,第一次見公爺這樣……夫人,要不您今晚上去翡竹軒,跟小世子擠一擠?”

公爺這麽吓人,茗兒覺得夫人最好別進去,誰知道會不會誤傷呢?

尤旋笑着拍拍她手,寬慰:“沒事,今晚不是你當值,你去睡吧,不用擔心。”

“夫人手怎麽這麽冰,您去哪兒了呀?”

尤旋沒回她,深吸一口氣,進了卧房,把門關上。

外間這會兒很是淩亂,地上摔碎了幾個酒壺,整間卧室都彌漫着酒味兒。

掃視一圈,穆庭蔚沒在,內室的房門緊閉着,裏面黑漆漆,似乎一盞燈都沒點。

她腳步輕輕走過去,試探地推了推,順利推開了,并未反鎖。

尤旋心上一松,進去後把門關上了。

平日睡覺時,尤旋也習慣在遠處留一盞燈,依稀有些光亮。第一次待在這麽黑的屋子裏,尤旋有一瞬間不知道穆庭蔚會在那兒,一邊思索着一邊往前走,結果撞在了屏風上。

她悶哼一聲,捂住了額頭。

穆庭蔚聽見聲音,立馬從床上坐了起來,卻在要下床的前一刻,忍住了,堅決不去扶她。

“公爺?”尤旋隐約聽到動靜,試探着柔柔喚了一聲。

穆庭蔚聲音淡淡,又有些低沉和不悅:“你還知道回來?”

方才回來的時候,穆庭蔚很煩躁,很忐忑。他不确定,尤旋是選擇回來找他,還是選擇繼續去追尹銘軻,跟他生死與共。

他甚至還沒想好,如果她真的不回來了,自己還要不要去追。

就在他內心百般煎熬的時候,聽到了外面她跟茗兒說話的聲音。

那一刻,他居然覺得松了口氣,怒氣都消散不少。

尤旋尋着他的說話聲摸過去,快接近床榻的時候,卻不小心絆到的床沿擺放鞋子的踏板。

她身子一個前傾,撲在了床上,身下是硬邦邦的肉墊。

她砸在了穆庭蔚身上。

尤旋驚呼一聲,擡起頭來隔着夜色望向他,也不從他身上起來。

穆庭蔚皺眉:“起來。”

尤旋趴着不動,聲音嬌嬌的,軟軟的,像撒嬌:“夫君……”順便兩只腳丫子一蹬,把鞋子甩在地上。

這女人真是摸透了他的脾氣。

穆庭蔚強忍着想摟住她的沖動,黑着臉不留情面地把她從身上推下去。

她順勢滾去了床裏側。

被他丢過來,尤旋索性也不再貼上去,乖乖在裏面坐着。

緊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脫衣服聲音。

穆庭蔚心上一緊,呼吸滞了幾息,語帶譏诮:“以色侍人嗎,別以為你這樣今晚的事就過去了。”

“什麽?”尤旋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之後又道,“我就是覺得衣服濕透了,脫下來比較舒服。”

她說着,越過他把濕衣服順着幔帳的縫隙丢出去,然後回到裏面,拿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倚在身後的牆壁上,再沒了動靜。

穆庭蔚:“……”

兩人床上只放了一床被子,這會兒被尤旋霸占着,一個被角都沒留給他。

穆庭蔚漸漸覺得有些冷,隔着濃濃的夜色,他往那邊瞥了一眼:“被子拿過來。”

尤旋裹緊了被子,不說話。

穆庭蔚臉色陰沉。

這女人有沒有一點認錯的态度?

他伸手摸過去,抓住了被子的一角,用力扯過來。

她似乎是沒料到,順勢前撲過來,趴在了他臉上。

她寸絲未着,嬌軀柔軟。穆庭蔚的唇,恰好貼在她的心口。

穆庭蔚身子頓時有些僵,喉頭滾動了兩下,他偏了偏頭,語氣低啞幾分:“還不起來?”

趴在他身上的女人微微顫抖着,耳畔傳來抽泣聲。

她在哭。

穆庭蔚猛地坐起身,她順勢往下滑,趴在了他腿上,低低抽噎着。

她趴的位置有點尴尬,穆庭蔚想拉她起來,猶豫了一下,又忍住了,只垂眸看着她:“哭什麽?心裏想着別的男人,還敢在我跟前哭?”

想到她今晚上做的事,穆庭蔚怒氣又上來了。

尤旋緩緩擡頭,望着眼前依稀可見的輪廓,可憐兮兮地道:“夫君,我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穆庭蔚嘴角抽搐。不知道她怎麽這麽放肆,不跟他認錯就算了,還敢讓他抱抱。

他心裏別扭,卻還是伸手把她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又拿被子把她冰涼的身子裹住,将人抱住。

她身上很涼,沒有一點溫度,凍僵了似的,怎麽都捂不熱。

穆庭蔚漸漸心疼了,将人摟的更緊了些,為她取暖。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良久之後,似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隐忍着,将她抱在懷裏,低聲道:“忘了他,今晚的事,我當沒有發生過,你還是鎮國公夫人。他日君臨天下,你是皇後。”

尤旋有些愣住。

他對她,可以容忍至此嗎?

那如果,她是清平呢?可不可以也容忍她一點點?

見她不語,穆庭蔚微惱,捧住了她的臉,像命令,更像逼迫:“忘了他,聽見沒有?”

尤旋貪戀着他的溫暖,貪戀着最後一絲溫情。閉了閉眼,良久後她扯下他的手,從床上走下去,摸索着找到幹爽的衣服穿上。

穆庭蔚看着她,冷冷地問:“你去哪兒?”聲音中是難以壓制的急切,他緊緊盯着她的身影,害怕下一刻人就不見了。

尤旋擡頭:“哪也不去,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公爺說。”說完低頭系着腰間的衣帶。

穿好了,她緩緩走過去,卻不敢再去床上,不敢親近他,只在床邊站着。

沉默了許久,她開口:“你讓蕭飒去殺銘軻,被我攔下了。”

穆庭蔚沒開口,周身多了淩厲之氣。

尤旋佯裝未覺,深吸一口氣:“總想找個機會跟你說清楚,卻又害怕你會殺我,不敢說。甚至,我還沒想好從哪裏說起好。”

“我嬌生慣養着長大,性子驕縱了些,明知道喝了酒會瘋瘋癫癫,也總忍不住想喝,可以說是嗜酒如命。其實仔細想想,我與公爺之間的緣分,似乎都是酒帶來的。”

“當初在南宮別苑,我酒醉胡為,強拉你做面首,險些洞房花燭,結果自己送了命。後來莫名其妙來到大霖,成為尤旋,我想喝點酒試試能不能回到大越去,結果誤闖你的房間,一夜荒唐,生下元宵。”

“公爺說我嫁你只為了元宵,卻也不盡然。我還想依靠公爺回大越,見我父母的。我無數次跟公爺提及大越,不是向往那裏的風土人情,山光水色,而是因為,我就是那裏的人。”

“我會用毒,沒有任何人教過的,我自己就是大越人。琴棋書畫,跳舞,這些不是與秦延生和離之後勤學苦練才會的,而是我母後教的,從六歲學到十六歲,花了整整十年。”

“公爺先前看到的畫像,的确是銘軻的。我在寄州的時候,每每想起親人就會畫一張他們的畫像,父皇的,母後的,皇兄的,全都放在那個匣子裏。後來要嫁給公爺,我怕公爺知道我的身份,這才想暗中燒毀,不料被公爺看到了我阿兄的畫像。”

“今晚的事,是我一時着急,沒想那麽多才追出去的。銘軻不是情郎,不是奸夫,更不是我的心上人,他是我哥哥。夫……公爺可不可以放過他?”

穆庭蔚沉着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沈嫣的事給了你思路,編這麽大的謊言來騙我?”

尤旋垂眸:“我說的是真的還是謊言,公爺自有判斷。公爺想必還記得,當初我與秦延生和離,你送我回寄州之時,我問過你大越的事。那時候,我才剛成為尤旋不久,歸家之心迫切,所以才不顧一切打聽大越。可惜當時公爺騙我,騙了我好多年,我以為真的回不去了……”

說起這個,她又有些委屈。

穆庭蔚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尹銘軻是她兄長,他一顆心落地的同時,反而又有了新的郁悶,一點不比方才好上多少。

“所以,你跟徐正卿還有一段?”

尤旋楞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麽最先問的是這個。

穆庭蔚又問:“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尤旋抿着唇,不知道該怎麽應。

穆庭蔚嗤笑:“必然是知道的,否則寧昌侯府你落水,他那麽積極的去救你?”他只顧着吃秦延生的醋,沒想到還有一個!

他怎麽會讓徐正卿給元宵做先生?

早知道這事,他找誰也不找他!

外面天光漸漸有些亮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心情有點複雜。

她……怎麽能是大越那個酒鬼公主呢?

穆庭蔚這輩子,真沒把幾個女人記在心上。

尤旋是一個,他疼她入骨,惜她如命,恨不得把一顆心捧給她。

清平也是一個,他恨她入骨。這個女人代表着他生平第一次敗仗,代表着他的九死一生,也代表着,他身為男人的恥辱過去。

如今兩人成了一個人,他有點難以接受。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她。

穆庭蔚臉色有些僵硬。

沈鳴黎那個大嘴巴子,他夫人還真跟南島扯上關系了!烏鴉嘴!

穆庭蔚從床上起來,想出去透透氣。

尤旋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望過來時,她怯怯地松開了:“公爺,我哥哥的事……”

穆庭蔚繃着一張臉,沒有看她:“你不是攔下蕭飒了嗎,那就,不殺了。”

看他又要出去,尤旋盯着他的背影:“那,我呢?”她聲音很小,低着頭,有點忐忑。

尤旋還記得他上次說過的話。

如果侮辱過他的人活過來怎麽辦?

他說,再死一次。

大霖男尊女卑,流落大越成為男寵已經是很侮辱人的事情了。何況,還是穆庭蔚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對他來說這侮辱,就更嚴重了。

聽見她小心翼翼的詢問,穆庭蔚停下來,轉身看着她。

清平公主,當初在大越的時候,多麽嬌縱任性,不可一世。如今來到大霖,倒是收斂了性子,會低頭了。

她如果不說,穆庭蔚還真從沒把她跟那位驕傲的公主聯系在一起過。

在南宮別苑的那一段過去,他最不希望知道的人就是尤旋。

他覺得這是件很丢他面子的事情,尤旋若是知道了,有損他在她心目當中的地位和形象。

可是現在,她站在他跟前,口口聲聲跟他說:當初強迫你做男寵的人,是我!

原來他在她跟前,就從來沒有過什麽面子!

都是假的!

這沖擊太大了,穆庭蔚現在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心都有。

尤旋不知道他這會兒想的是這個,見他不吭聲,她一咬牙,豁出去了,又問一句:“公爺怎麽處置我?”

怎麽處置?打不得,罵不得,兇不得,趕走她他又舍不得,他還能怎麽處置?

穆庭蔚,耳朵熱熱的,清了清嗓子:“你,你一晚上沒睡,先去睡覺。”

尤旋眼前一亮,擡頭:“所以公爺是原諒我了嗎?我以前其實很潔身自好,不養男寵的,當初的事就是個誤會,我喝醉了才會對你……”

“不準提!”穆庭蔚沉着臉打斷她,“以後那件事,一個字都不準提!男寵面首這樣的字,也不準提!”

他別別扭扭的:“誰說我原諒你了?你睡醒了再算賬,現在去睡覺!”

尤旋站着不動,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穆庭蔚,說生氣不像生氣,說他高興吧,他似乎又沒有很高興,有點像……狗。

她赤着腳丫子,在地上站了許久。雖然有地龍,但還是有些涼的,把右腳搭在左腳上,搓了搓。

穆庭蔚瞥了一眼,手臂從後邊環住她,托起她的臀,将人扛在肩上大步走到榻前,又穩穩放上去。

推她躺下,給她蓋上被子,他嘆了口氣,語氣溫和下來,輕聲哄着:“聽話,你先睡一覺,一晚上不睡身體會吃不消的。今天不用去請安,多睡一會兒。”

尤旋躺在那兒,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見他沒沖自己發火,膽子漸漸大了:“公爺也沒睡,要不要也睡上一覺?”說完還很貼心地往裏面挪了挪,給他留出位置。

穆庭蔚莫名老臉一紅:“……咳咳,我突然想起有公務要處理,你,你先睡。”他站起來,落荒而逃。

聽到關門聲,尤旋縮在被子裏,靜靜地想,這人怎麽一下子變得好別扭,好像剛剛還……臉紅了?他在羞什麽?

那她這一關到底是過了還是沒過呢?

下意識擡手摸摸脖子,熱乎乎的,沒斷。

嗯,應該是過了。

困倦襲來,她打了個哈欠,閉目睡覺。

——

外面雪已經停了,天光大亮,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穆庭蔚出來後吩咐外面的人:“去壽眉堂說一聲,今日夫人身體不适,不去請安了。另外再去翡竹軒告知小世子,他也不用過來請安,以免打擾夫人清淨。”

下人們垂首應諾。

穆庭蔚又看了眼院子裏的雪:“夫人喜歡雪,不用清掃了。她晚些若是醒了,記得給她穿厚些。”

下人們再次應諾。

蕭飒聽着公爺話語中對夫人的關切,又想到昨晚的事,猶豫着道:“公爺,昨晚上夫人不讓屬下殺銘軻太子,屬下只讓人把他攔下了,您看……”

“人在何處?”穆庭蔚問。

蕭飒回答:“在齊城,公爺要帶回來處置嗎?”

穆庭蔚默了一會兒,道:“放他走吧。”

蕭飒應諾。

穆庭蔚沒再說什麽,擡步去書房裏坐了一會兒,卻什麽公文都看不進去,腦子裏想着尤旋的話。

他想到了她以前哄元宵入睡時唱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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