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敬

甘氏抱着殷苁,殷鐵匠帶着殷涔,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出現在江夫子的學堂,坐在案幾後的白胡子老頭似乎比殷涔三歲時見過的更加老了,皺紋密密布在已經縮成巴掌大的臉上,眉毛蓋着眼睛,胡須蓋着嘴唇,殷涔揣測他是不是都快一百歲了。

老頭搖搖晃晃的起身,一動臉上眉毛胡須亂飛,作勢要扶起跪地磕頭拜師的殷涔,待走近,殷涔站起身擡起小臉,明明白白一張素淨面孔,透着些稚氣粉嫩,雙眼只将最天真爛漫的神色洩露出來,江夫子眯起眼睛看了好一會,突然一掌拍到案幾上,“是你!”老頭撥開眉毛,棗核般的眼睛神光迸發。

殷鐵匠和甘氏面面相觑,以為自家頑劣小兒不知道什麽時候招惹過先生,正要拱手賠罪,哪知江夫子顫巍巍撫着殷涔頭頂,對鐵匠夫婦顫聲說道。“孺子可教啊!小小年紀就知談時|政,論朝堂,解歷史,當真非池中魚類,前途不可限量啊!”

鐵匠夫婦更忐忑了,也壓根沒聽懂江夫子在講些啥,只知道貌似是在誇自家小兒,跟着擠出一個糊裏糊塗的笑,殷涔卻憋的小臉通紅,這都……啥嘛!這老頭只怕真是寂寞狠了,三歲小娃娃的胡謅能讓他記挂至今。

拜師啓蒙就這麽定了下來,也立了規矩,每日辰時至巳時進學堂,午間回家吃飯小憩,末時至申時再至學堂開課。

一同在學堂的還有其他兩三個同學,殷涔只認識棺材鋪老板李阿叔的兒子李亭,在殷涔眼裏,李亭就是他煩悶時的撒氣包,從小倆人在煙塵滾滾的街上打過不知道多少架,一開始兩家的大人還會着急忙慌的一人拉一個,再關進門各自狠揍一頓,到後面見到滾成一團的倆人,已經見怪不怪,甚至還會視若無睹的在一旁互相聊幾句,客客氣氣的喝一杯茶。

殷涔自诩為前世的格鬥行家,哪會打不過一個半大豎子,任李亭生得比他高出半個頭,還繼承了他爹和棺材鋪的生人勿進相,殷涔照樣卯起擒拿格鬥技巧,揍得人還不了嘴出不了聲。

就這麽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學堂,江夫子一板一眼教得無比認真,幾個半大孩子搖頭晃腦地念《三字經》,殷涔心底好不容易湮滅的絕望又開始滋生,“什麽時候是個頭?沈滄沈滄,你又死到哪裏去了?”

心內一旦悲痛就念叨沈滄的習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形成,這個名字好似一道符咒,在悶得連雷聲都劃不破,閃電都刺不穿的查哈鎮,沈滄就像一絲救命的光亮,殷涔如溺水之人一般緊緊抓住他不放,滿眼滿心都是渴望,“沈滄,救我。”

救命星沈滄直到當日下午才出現。臨近下學,江夫子在案幾後垂着頭打起了呼嚕,眉毛胡須随着氣流一上一下,李亭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剩下兩個黃毛丫頭陪着殷涔一道在憋悶的二層閣樓恹恹欲睡,

沈滄永遠人不知鬼不覺的現身,無論在哪,總有一片他能藏身的暗影,殷涔也是奇了怪了,這人怕不是自帶陰影結界?沈滄現身的一瞬,殷涔就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激動之下差點撞翻桌椅,沈滄皺了皺眉,殷涔抿着嘴,踮着腳貓一般溜下了樓。

一匹黑色高頭大馬在小樓後的隐蔽處等着他們,沈滄一把拎起殷涔,抖動缰繩策馬奔了出去,殷涔仿佛又回到六年前那疾馳飛奔的半個月,一樣的馬,一樣的人,只不過如今的殷涔長大到可以與沈滄一樣橫跨在馬背上,身後的人氣息微|喘,胸膛起伏,殷涔只覺山河與日月同輝,豪邁與安全雙全。

正閉目胡思亂想,沈滄卻陡的停了步,翻身下馬,再一只手将殷涔提了下來,殷涔環顧四周,一片青黃衰草,遠處是褐色綿延的祁連山脈,山腳下一條寬闊大河平緩淌過,風聲獵獵,沈滄與他并肩而立,指着前方遼闊又荒無人煙的衰敗草場說,“這,就是你我的訓練場。”

“這地方原是夏河國平靖王府的練兵場,名曰平靖校場,後夏河國被我大寧朝所滅,此地也被廢棄至今,如今的青遠府将此地列為禁地,人人都不來,正方便你我。”沈滄如是解釋。

殷涔才不管什麽禁不禁地,他相信沈滄找的地兒,要多隐秘有多隐秘。

沈滄又遙遙指了指山腳下泛着金光的大河,“那是疏勒河,發源自祁連山脈另一頭的疏勒國,此國與我朝交戰多年,若不是林漠煙将軍八十萬鐵騎鎮守大漠邊關,你我斷不能如此安穩在此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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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料想,查哈鎮作為邊陲小鎮,如此平穩無聊,原竟是珍貴得來。

接着沈滄就說了句讓他痛并快樂的話,“我在草場裏做了标記,去,沿着這些标記,跑一個時辰,時候不到,不準停。”

殷涔一看,差不多每200步有一杆綠色小旗,在草場內紮成一個環形,殷涔記起沈滄一直跟着他的将軍老爹,猜想他所用的訓練法子應該跟軍營類似,這下看到環形标記更确定了如此,心頭感嘆,想不到這一世還能再碰到類似特警的訓練方式,真是老懷安慰。

沈滄哪知道,他以為狠得不得了的魔鬼訓練,在殷涔看來完全是懷舊,他看着殷涔面上瞬間湧出的淚花和激動神色,以為這孩子還沒開始就崩潰了,哪裏知道小鬼心想的卻是,“我要跑,我要匍匐前進,我要過障礙,我要負重拉練,我還要,野外生存!”

豪情壯志在實際訓練中卻支撐不了多久,殷涔很快發現現如今的這具□□實在是不怎麽樣,皮薄肉嫩,加上六年來借着年紀小,除了打渾架,其他根本沒啥正經運動,跑不到小半個時辰就已經快力竭而亡,這不能啊!殷涔上輩子可是能挑戰海軍陸戰隊的體格啊,這才到哪跟哪,怎麽就,天旋地轉了……

如今再有沖天壯志,也不過六歲而已,殷涔雙膝一軟,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喘得心驚肉跳,遠處沈滄卻視而不見,一聲獅子吼破耳而入,“還有一個半時辰,受不了可以回你的夫子課堂去!”

殷涔差點脫口而出,“我還是個孩子呢!”誰家娃娃六歲開始跑馬拉松的?然而,他內心潛意識卻是寧願跑死累死,也不要在老夫子的課堂和悶死人的查哈鎮了卻一生,他生怕沈滄覺得他孱弱不堪對他半途而廢,楞是橫着一條不留退路的心,和攢了兩世的郁悶怨氣,生生站了起來,繼續望山跑死馬的一圈圈拉練。

沈滄不動聲色,微微挑了挑眉,心道,“這小家夥,倒是很配合激将法嘛。”

一個時辰過去,殷涔奇跡般的并沒有如他預料的那般昏厥過去,時辰已到,沈滄喊了停,殷涔一溜小跑到他跟前,端端正正站好,鼻尖鬓角都挂着汗,被陽光照射得閃光發亮,渾身散發着蒸騰熱氣,像一塊正在冒煙的玉。

他扔過一只水囊,叮囑了句,“慢點喝。”殷涔點頭,擰開小口抿了下,喘息着,再抿一口,停下來問,“接下來做什麽?”

“留點兒力氣,晚上吃過飯早點回屋休息,亥時我來找你。”沈滄言簡意赅。

“好嘞,但——”殷涔望了望四周,“你得送我回去吧?”

“那是自然,送到鎮外城門,你自個走回去。”

“成交。”殷涔也爽快。

殷涔想起什麽,帶着疑問又問了句,“以後每日如此?”

“每日如此,午後增強體格,夜間傳授功夫。”

殷涔高興得直撲向沈滄,又一把緊緊箍住,“太好了!你是光,你是電,你是唯一的神話!”

沈滄被撲得向後跄了幾步,“……”

這都什麽鬼玩意兒。

夜間亥時沈滄如鬼魅般準時出現,帶着殷涔去了一間封閉的屋子,殷涔打量四周,說不好這是個什麽地方,沒有窗戶也沒有天窗,不知道靠什麽通氣,但屋內四周滿滿燭火搖曳,說明氣息通暢,人也沒有絲毫不适,肉眼丈量了下大小,約莫百十來方,地板是陳舊的木頭,卻光滑潔淨,殷涔心想這約莫就是個室內較練場了。

沈滄與他站在屋內中心,對面而立,沉聲說道,“從近身術開始,先學防禦,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用盡一切所能不被我打倒。”

殷涔點頭,又問道,“防禦之外可否攻擊?”

“有餘力自然可以。”沈滄不以為意。

“好。”殷涔做了個可以開始的手勢,卻沒料手還未伸出去,沈滄的攻擊已攜風而至,殷涔偏頭躲過,忍不住回嘴,“你偷襲!”

“較量場上只分勝負,誰管過程手段,你好天真!”沈滄一邊嘲諷,手腳動作絲毫不亂,他收了大部分力道,但拳如疾風快中有序,攻擊如網,密不透風的裹住殷涔周身。

“六歲天真不可恥,二十六歲擊不倒我才可恥。”殷涔言辭絲毫不落下風,還能在纏住全身的攻擊中閃轉騰挪的窺找破綻。

沈滄心底升起一絲意外,本以為捱不過三拳,如今十來個回合過去,這小子竟然沒跪地求饒,還能氣定神閑的回嘴譏諷,不可小觑啊!于是換了拳法套路,嘴上也還是不依不饒,“好大的口氣!”

殷涔突然爆喝一句,“沈滄!你在過家家麽?!收了力道隐了實力,靠一個功夫皮囊就想擊倒我?你是在羞辱我吧!”

沈滄聞言不欲再逞口舌之快,幹脆果斷的一個回旋反手擒拿,單手捏住殷涔雙臂,單腿勾住殷涔下盤,将這小子半懸在空中再也動彈不得,沈滄浮起一個慈愛的笑,溫言道,“好了,現在你可以求饒了。”

殷涔也不知道沈滄到底隐了多少實力,但認真起來只一招就制住他也是大大出乎意料,而沈滄也沒想到,一個只會在街頭打渾架的無知小兒,居然能見招拆招的跟他過了十餘招,兩人心下都各懷鬼胎的對對方說了句“失敬”,面上卻都笑眯眯的,沈滄仍不松手,殷涔只得再祭出他的殺手锏,浮上一個人畜無害的無辜表情,再鼓出一團淚汪汪的雙眼,細着嗓子奶聲說道,“沈…哥哥,我…錯了,放我…下來。”

沈滄倒吸一口氣,面色如抽筋一般,一松手,殷涔“嘭”一聲落在地上,沈滄也不管身後小兒傳來龇牙咧嘴的哀嚎,只如被酸倒了牙般,全身打着冷顫。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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