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惡人

待南城巡防營的禁軍陸續趕回來時,看到的就是被人一槍挑中心口的總兵元遠山,跪立在大營門口。

雨仍潇潇落着,夜深得面對面也看不清人臉,士兵們顧不得驚怒,上前扶住元遠山,人早已沒了氣息,見他面色蒼白,周身遍布狠狠幾道刀傷,即便沒有那一杆|槍,怕也是捱不到明天。

禁軍不敢耽擱,如此狠戾的手法,将人以屈辱之姿戳在大營門口,這是赤|裸|裸的宣戰,他們連夜派人趕回皇城,禀告了統領辛尚允。

辛尚允聞言大驚,又策馬趕到南城巡防營,見到營房中早已涼透的元遠山屍身時,天色已微微泛白。

他蹙着眉,元遠山挑中心口的長|槍已被拔了出來,剩烏溜溜的一個黑洞,周邊凝固黑紅的血,身上還有數十道精妙劃破皮膚筋脈,即便活着也讓人無法再運功習武的刀傷,手法巧妙之極。

辛尚允心中自有答案,對方明目張膽,卻又隐匿着身形給了他“回禮”——但凡你送來的,必加倍返還。

一向看着軟弱,無枝可依的太子居然如此睚眦必報,遠遠出乎辛尚允預料,他冷靜下來,看着冷冰冰的元遠山,心情也比這冷冰冰的屍|體和天氣好不了多少。

雖不至于為了元遠山要再去痛下殺手,但,對方既然挑明了态度,他覺得這事比預想的要複雜許多。

辛尚允叮囑巡防營,總兵遇害之事暫且不要對外聲張,他想待下朝之後,與祁閣老再行商議,更何況元遠山之父乃是都指揮使元平,對于元遠山之死,他必要給出一個足夠合理的說辭。

出了巡防營,不知什麽時候凄凄厲厲的秋雨已經停了,一輪薄日淡淡照在一側,辛尚允發已斑白,這是第二個他曾動了心念,有當兒子般相待的人,如今滿身是血躺在眼前,一瞬間起了些恍惚感,是不是當真自己已經老了?

沒想到還沒等到入宮上朝,宮門外一人正等着他。

趙綸并未行禮,直接問道,“昨夜可是元遠山死了?”

辛尚允微微一怔,冷聲道,“趙大人消息靈通。”

“靈不靈通重要嗎?為何會發生此事?”趙綸聲線頗有些惱怒。

辛尚允并不想回他,若是他老師祁言之,辛尚允可能會坦誠相告,而對于這個如此無禮的年輕人,他只冷哼了一聲,自顧自往前去了。

趙綸盯着辛尚允的背影,也一擺官袍衣袖,跟着進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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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仍舊在垂幔之後聽政,似是斜卧在一張榻上,遠遠只見瞧得着一個輪廓。

衆臣說了西北戰況,東南抗倭戰況,又為是否調高江南稅賦争吵了一通,辛尚允一直沉默地立于其間。

到快散朝,陳澤不知為何突然問起,“如今京中巡城防務如何?”

辛尚允趕緊出列上前,正欲拱手答一切尚好,卻見太傅梁洛書沖了出來,高聲呼喊道,“皇上,臣正待禀明一樁奇事!”

辛尚允深深皺了眉,這老夫子,擋的是什麽道?

梁洛書雙目睜得滾圓,正義言辭道,“昨夜南城接連動亂,賭坊命|案、街巷鬥毆、油坊失火……剛剛從北城調換過去的南城巡防營剛接手便出現如此混亂,而更離奇的是,巡防營總兵元遠山居然在大營門口遭人行刺,我大寧禁軍巡防,難道是擺設嗎?”

辛尚允心口猛跳,好一個惡人先告狀!

垂幔後的人從榻上坐起,厲聲斥問道,“辛尚允!為何此事今日早朝朕未聽你提起?”

辛尚允趕緊跪叩伏地,回道,“回皇上,南城一帶歷來魚龍混雜,昨夜巡防營也是接到報訊才連夜處理各類糾紛,關于總兵元遠山遇刺身亡一事,臣也是入朝前才得知,還未來得及仔細調查,本想着待臣調查清楚之後再禀明聖上……”

話還未完,只見朝臣中一個中年武将沖了出來,禮也忘了行,抖着一把嗓子,難以置信地問辛尚允道,“辛大人,你說什麽?遠山……死了?

辛尚允只覺頭“嗡”的一聲,該死,梁洛書只說了遇刺,而他說的卻是身亡,今日這朝堂之上,元平是不會放過他了。

梁洛書這一手玩得純熟啊,辛尚允擡了擡頭看向梁洛書,目中似火。

元平跌跌撞撞地走向辛尚允,再次問道,“辛大人,你說話啊!遠山他,到底怎麽了?!”

辛尚允不敢看元平的眼睛,若不是至交好友,元平也不會将家中長子送到他的軍營,而今怎麽就突然出了這麽檔子事!

辛尚允終究轉過頭,低啞着聲音對元平說道,“元兄,昨天夜裏,遠山遭奸人刺殺……身亡。”

元平踉跄後退一步,咚一聲雙膝跪地,整個人顫抖不止,面上老淚縱橫,拱手向陳澤道,“皇上,我兒遠山忠心為國,如今竟遭不明惡人刺殺,此事無論如何要徹查啊!”

跟着手指向辛尚允,“辛大人,你我同袍多年,我将遠山交予你,原是指望能在你軍中得到你的教誨、提攜,而不是混亂發生之時,任由他沖在最前面,替人當靶子被人刺殺!”

“啪!”陳澤重重拍了下榻上案幾,朝堂之上頓時靜了下來。

垂幔之後陳澤站起了身,來回踱步走動着,隐有怒氣。

“你們……”他指向跪立在中間的二人,“身為禁軍統領,這麽多年治不好一個南城,如今禍端釀到了自己頭上,堂堂總兵死于亂仗之中,說出去成何體統!朕平得了西北疏勒狼國,擋得了東南海寇,卻栽在了區區一個南城,辛大人,你讓朕好有顏面啊!”

辛尚允渾身冷汗直流,卻仍冒死說道,“臣鬥膽禀告,總兵之死未必是因南城混亂,恐有人故意行刺。”說着一邊拿眼瞟了瞟立于垂幔之下右側臺階的太子陳佶。

陳佶神色未動,梁洛書又道,“辛大人此番說辭更奇怪了,于公,誰敢公然行刺禁軍?于私,總兵元遠山與何人有如此大的私仇嗎?”

元平此時又道,“辛大人又何須狡辯,遠山何時與人有過私仇,平日裏只知讀書習武……”

陳澤再次打斷,“元平,朕知你陡然聽到喪子噩耗,心內難平,朕也答應你,必會将此事徹查,但你須安撫好情緒,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勿須幹擾任何調查。”

元平含淚應了,朝中衆人頗有同情,家中長子就這麽不明不白死了,還是在朝堂之上被他人告知,換做自己無論如何也都接受不了。

沒想到祁言之此時出列,拱手向陳澤說道,“皇上,辛大人于先皇之時起,伴于先皇和皇上身側數十年有餘,從近身侍衛到禁軍統領,無一不以皇上安危、天下安危為己任,從不敢有懈怠,如今南城久治難平,臣料想辛大人心中每每想到也如鲠在喉,今日出現這麽大的案子,身為禁軍統領,自然承擔失職之罪難辭其咎,剛才所說言論也并非是為推脫,只是,”他頓了頓身形,繼續說道,“到底是因南城混亂,還是因他人尋仇,此時需待調查方可有結論。”

辛尚允再向陳澤懇切說道,“臣同附議請奏。”

“好!朕準了你,大理寺卿姜晚笙,派人協助辛大人徹查此事。”

姜晚笙出列,領旨謝恩。

辛尚允和祁言之都退了回去,梁洛書卻還立于朝堂之中,陳澤坐回榻上,問道,“太傅可還有別的事要禀報?”

梁洛書今日神清氣朗,臉上溝壑似都淺了幾層,目露精光說道,“自那日西北緊急軍報,臣等與皇上于議事閣商議調換鎮北營統帥一職時,便發覺如今朝中人才凋零,吏部尚書李寧遠多次向內閣提議,是否可以由諸位大臣們舉薦青年才俊,作為朝中的人才儲備,此事祁閣老一直未向皇上禀報,如今又出了南城的亂子,正是用人之際,臣今日鬥膽向皇上請示,是否可行?”

陳澤閉目思忖片刻,開口道,“此法可行,朝中用人也并非一定要經過殿試,非常時期有非常之法。”又道,“李寧遠,如今很缺人嗎?”

吏部尚書李寧遠出列,道,“回皇上,如今各部均有不少空缺,每每遇到緊要之時便向臣要人,臣也着實為難。”

陳澤點了點頭,問堂下群臣,“諸位可有舉薦?”

這一問之下,呼啦啦沖出來好幾位,争先恐後道“皇上臣有!”

陳澤大手一揮,指向梁洛書,“太傅先來。”

梁洛書不疾不徐,道,“不知皇上是否還記得雲野世子與折桂郡主訂婚大典之上,一位代替太子出戰騎射場的少年英俠?”

陳澤挑了挑眉,“朕記得當日是太子的侍衛替代上場。”

梁洛書點頭道,“的确如此,此人名殷涔,字平山,不僅武藝出衆,文采亦是了得,曾有詩曰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令臣記憶猶新。”

陳澤恍然記起,“這首詩朕曾聽韓王提過,原來就是此人。”

梁洛書再進一步,“臣教授太子殿下課業多年,殷涔也偶有一同聽課,講起國策政論來,竟也讓老臣刮目相看,此等人才,斷不可被埋沒啊。”

“竟還有這樣的事?一個小小侍衛如此文武雙全?太子,你怎麽看?”陳澤轉頭問向陳佶。

陳佶轉身向陳澤微微躬身,道,“回父皇,太傅所說沒錯,其實太傅早有意舉薦他入朝,但殷涔一直以須照顧好兒臣安危為由,不肯入仕。”

“如此看來,此人心性淡泊,李寧遠,可有合适的文職空缺?”陳澤再次問道。

李寧遠道,“回皇上,文職空缺頗多,依臣來看,此人年紀尚輕,剛入仕不宜太過張揚,正七品監察禦史倒是可行。”

陳澤略微思索,回道,“那就依了你吧,回頭讓司禮監拟旨傳下去,梁太傅作為舉薦之人,須對他好生教導,并嚴加管束,此人實際如何,也請衆愛卿在試行之後有個判斷。”

又交待高仁,其餘各朝臣要舉薦的人,讓他們統一彙攏到吏部,再遞交司禮監轉交內閣一同商議。

剛才梁太傅與陳佶一番言論時,辛尚允默默看了看祁言之,對方面無表情不發一言,辛尚允心中頗有不平,他既為刀鋒,可并不甘為人棋子,如今被倒打一耙,心中之怨氣着實難消。

今日的早朝格外漫長,散朝之後,陳佶依舊與梁太傅慢悠悠走在最後,兩人并不交談,待出了宮,朱紅牆角一輛普通馬車旁站着黑衣帶刀的少年人,陳佶一見人便帶了掩不住的笑意快步走了過去,身後的梁太傅也沖殷涔半眯了雙眼,捋了捋胡須,遙遙一個春風般的笑。

陳佶和殷涔轉身上馬車,回頭望向太傅,三人彼此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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