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滄源
當日梁太傅曾為殷涔和陳佶分析過朝中局勢,內閣之中,除梁太傅本人外,兵部尚書顧铖、戶部尚書毛盈泰、文淵閣大學士張千春雖未在明面上表露出唯祁言之馬首是瞻,但在重要議事和票拟之時,都極為留意祁言之的傾向,趙綸眼看也将被祁言之提拔進內閣,這內閣幾乎可以說是祁黨專權獨大。
“縱觀多年朝堂,祁言之為人低調謹慎,即便與他人政見相左,也并不會言辭鋒利尖銳,極為擅長韬光養晦的中庸之道,和收買人心。”梁太傅如是形容。
殷涔問道,“老師如何看此人?”
梁洛書思忖片刻,捋了捋胡須,緩緩說道,“深沉老道,十足隐忍,不擇手段。”
“老師覺得他是大奸大惡之人嗎?”殷涔又問。
梁洛書意外地搖了搖頭,“這些年我一直看不透他所求為何,人若為一己之私,可算奸惡,但我認為他非是為自己,這些年身為內閣首輔,一方面确有治國之功,修水利、赈災民等利國之事毫無推诿,但同時,也因他的中庸而導致官場腐敗橫生,皇上沉迷方術不知節制,外患來襲卻不用良将,種種所為都讓我大寧更加衰敗。”梁洛書看向殷涔,“此人心機深沉,既看不出表面私欲,所謀求則只能更大。”
陳佶此刻說道,“祁言之的學生趙綸,不似他老師那般沉得住氣,往後我們多留意他,也許能得知他們所謀究竟為何。”
殷涔點頭道,“阿月跟我想一塊去了。”
兩人相視一笑,梁洛書也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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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兒胡同的老宅換上了殷府的燈籠,天色将明之時殷涔出門,巷子口停了一輛簡樸馬車,一個車夫老伯見了他撩開門簾,殷涔貓腰上車,朝朱紅鎏金的殿宇群駛過去。
宮門口遠遠立着一個明黃少年,殷涔跳下馬車朝陳佶走去,陳佶眉眼含笑,說道,“今日頭一回見平山哥哥穿黑色以外的衣裳,這靛青朝服着實好看。”
殷涔羞澀一笑,“今日打理了半天才出門,就覺着自己看着不像那麽回事兒。”
陳佶擡手幫忙正了正頭頂丞佑冠,又細細從頭到腳瞧了一番,青衣素履白靴,面色清淨溫潤,細長的鳳眼藏着的都是笑意,陳佶跟着心裏也仿佛綻開了花。
進宮的朝臣們陸續到來,殷涔與陳佶一道進了雍明殿,默默立在了朝堂末尾,看着陳佶走上金銮殿二層臺階。
“吾皇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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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集體朝拜,臺階最上層的垂幔之後,一個模糊身影揮了揮手,“平身吧。”
雖說上回在騎射場上遙遙見過皇上陳澤,但此番于朝堂之上,殷涔見着垂幔之後的瘦削人影,覺得這人仿佛又瘦了,就這麽短短一句話也聽出了氣血兩虛的味道。
按慣例各部尚書先呈報所屬事項進展,以及各項需在朝堂商議事項。
元遠山遇刺一案,大理寺卿姜晚笙呈上來的調查結果是被南城騷亂中惡徒所傷,對于此結果,元平誓不能服,然而姜晚笙将人證物證一一列了出來,最後連陳澤也發了話,關于此事的追究到此為止,辛尚允身為禁軍統領當屬失職,罰俸一年。
殷涔雖早預料到事情的發展必然如此,但此刻見到姜晚笙和辛尚允将戲做得如此足,人證物證拿出的如此天衣無縫,也深感這一切看似清清朗朗的背後,黑暗潮水的洶湧。
他要面對是這樣一群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潮水湮沒。
不知不覺早朝已過去一個時辰,衆朝臣們商議事項皆已結束,陳澤問道,“衆卿們還有何事要禀報?”
堂中沉默。
垂幔之後陳澤正了正身形,說道,“既然你們要問朕的話問完了,現在輪到朕來問你們。”
朝臣們面面相觑,今日這是?
殷涔也暗自猶疑,這是唱的哪一出?擡頭看了看梁太傅,站在隊列前端,微微佝偻着身子,卻穩穩當當。
陳澤說道,“昨日督察院呈上來一道有意思的折子,此奏折上寫着,此人過去一年向朝廷、戶部、內閣遞交過合計十二道上疏奏折,均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如今萬般無奈向督察院寫了一道狀告奏折,這才遞到了朕的手中。”
堂中衆人發出了小小騷動,有人輕輕碰了碰戶部尚書毛盈泰的胳膊,“毛大人可知此事?”
毛盈泰面色黑沉,撇過胳膊低聲冷言回道,“并不知情。”
說着卻不自覺朝祁言之看了兩眼,對方正襟站立,面色平靜。
陳澤繼續道,“諸位可想知道這折子裏都寫了些什麽?”
衆人都噤了聲。
陳澤道,“折子由督察院左都禦史鄒橫空呈上來,不如就由他來告知諸位吧。”
鄒橫空出列站到堂中,殷涔看到,這位平平無奇鄒大人就是他的頂頭上司,年約中等,身形矮小,從背後看不到面目如何,但莫名有股子幹練挺拔氣息。
堂中之人拱手垂目,聲線平穩徐徐道來,“此奏折由雲南昭陽府滄源縣知縣秦念衾所呈。”
秦念衾?殷涔被這個名字晃了下心神,好熟悉,似在哪聽過……猛然間想起還是多年前初入太子府時,梁太傅在書房跟陳佶授課時,拿過此人的殿試卷子給陳佶看過。
殷涔伸長脖子望向金銮殿,正碰上陳佶也微微驚訝的眼神看過來。
鄒橫空繼續道,“秦縣令于五年前被派往滄源縣,雖只是一介小小知縣,卻也将這與世隔絕深山之中的小城治理得井井有條,但他有一事不甚明了。”
鄒橫空頓了頓,略微擡高了聲音說道,“這五年來他查看了滄源縣,乃至昭陽府的大小地界、民生百态,發現此地雖比不過江南富庶之地,但物産仍可算豐富,卻不知為何,坐擁物産豐饒之地的當地百姓越過越窮,且在他上任之前匪患橫生,上任之後他肅清了匪患,但多年來于民生卻無甚發展,百姓苦,縣衙自然也收不到什麽稅賦,他這個知縣當得也頗為愧疚。”
堂中有人問道,“鄒大人可否說得更清楚些,滄源縣所産物産都有哪些?”
鄒橫空扭轉身體,朝問話方向答道,“滄源縣盛産茶葉、鹽,以茶為最盛,占了整個雲南茶業的十之五六。”
此言一出,朝中頓時滿堂騷動,竊竊私語之聲大得臺階之上的陳佶都聽得一清二楚。
“有茶有鹽,竟也能民不聊生?”
“這茶鹽都是官制,莫不是……”
陳澤在垂幔之後清了清嗓子,朝堂中瞬間安靜下來。
陳澤開口道,“戶部尚書毛盈泰,雲南昭和府今年共繳稅銀多少?”
毛盈泰出列,拱手道,“回皇上,昭和府今年共繳十個月稅賦合計六千兩。”
朝中衆人又是一臉震驚之色,這次卻掩住了口鼻不再私語。
茶鹽大州府,近一年稅銀竟只有六千兩?錢都去哪了?
毛盈泰話音剛落,陳澤嚴聲再問道,“毛盈泰,昭和府今年所産茶共計多少?”
毛盈泰面上隐隐滲出汗,吞了吞口水,答道,“回皇上,據戶部在案記錄,昭和府今年所産茶共四十萬斤。”
陳澤又問鄒橫空,“鄒禦史,折子裏又是怎麽說?”
鄒橫空再答,“回皇上,秦知縣親自走訪昭陽府各大小茶山、茶場、茶商,今年十個月攏共統計所産茶,除掉遞交司禮監約500斤貢茶外,餘下約合計兩百餘萬斤。”
此話一出,滿朝又是按捺不住的騷動。
毛盈泰登時對鄒橫空急道,“一個知縣統計出的數字,哪裏做得了準?!”
鄒橫空并不理會,朝陳澤再次拱手道,“皇上,臣只是依照秦知縣所呈奏折,如實禀報。”
陳澤再問,“毛盈泰,依你所說,知縣的統計做不得準,戶部的就一定準了?”
毛盈泰的汗珠子順着鬓角往下淌,秋高氣爽的十月,他卻似三伏盛夏,渾身快要冒煙。
他擡頭回道,“戶部所記錄在案的統計,皆有各州、各省府衙專人統計,自然比知縣的更精準,茶與鹽皆易出次品,往往一斤茶葉裏,能篩出留下的只是十之二三,若秦知縣按篩出前的斤兩統計,那可就誤會大了。”
毛盈泰說着說着,似找到了依托底氣,聲線也跟着穩了起來,繼而又道,“歷來朝廷在茶鹽重鎮都設有茶鹽司,由司禮監直屬掌控,在督造公公們的監督下,又如何能有假?”
陳澤轉頭問垂幔之外的高仁,“昭陽府的茶鹽督造是誰?”
高仁躬身答道,“回皇上,是任同歡任公公,還在宮裏的時候大夥兒都叫他小歡子,您可還記得?”
陳澤微微皺眉,似想起來這麽一個人,點了點頭,而後向朝堂中大聲說道,“也就是說,昭陽府、茶鹽司、戶部都統計出昭陽府今年所産茶四十萬斤,而滄源縣知縣秦念衾卻證據确鑿地認定實際數目在五倍之上,也就是,朕實際收到的稅銀,應該也在五倍之上,你們說,朕應該信誰好?”
又是滿堂沉默。
突然間垂幔湧動,陳澤嘩啦一聲掀開垂幔,寬袍大袖地闊步走上前來。
衆朝臣驚得瞪大了眼睛,近十年來陳澤都在垂幔之後,朝中甚至有官員從未見過皇上的樣子,而今陡然掀開走了出來,衆人簡直一通驚慌失措。
一瞬間不知誰先起了頭,衆人跟着跪地叩拜。
陳澤大袖一揮,“朕久不露面,你們都當朕是瘋、是傻了嗎?!”
又指向人中,“祁閣老,秦念衾所呈報之事,內閣可有聽聞?”
祁言之緩聲道,“回皇上,臣從未知。”
“好一個未知!”陳澤面上冷笑,“如今只是一個昭陽府,便鬧出五倍之差,整個雲南、朕的大寧,又有多少個昭陽府?多少倍差?”
“毛盈泰,戶部整天跟朕訴苦,缺軍饷、缺工部的水利督造費、缺吏部的例銀俸祿,缺錢的時候算盤打得比誰都精,要核賬的時候怎麽賴得比誰都快?”
“朕這個皇帝當真是山高水遠,朕是沒有日日出現在你們面前,可朕不瞎!”
陳澤嚴聲再道,“祁言之,此事該如何查辦?”
祁言之略微思忖,回道,“回皇上,臣認為可派親信朝臣前往昭和府徹查,所核數字以此番徹查為準,所有弄虛作假之人,無論雲南、昭和府、茶鹽司、戶部,還是縣令秦念衾,均待查清之後一一查辦。”
陳澤雙手負于身後,立于金銮殿之上,“依你所言,該派何人前往?”
祁言之道,“臣舉薦文淵閣大學士趙綸,學識淵博,身有傲骨,為可信之人。”
一言說罷,鄒橫空也上前一步道,“皇上,此事為督察院分內之事,自然該由督察院之人前往,日前梁太傅所舉薦的監察禦史今日正在朝堂之上,臣認為可派此人前往,朝中新人,昭陽府各系人等對他陌生,無任何利益糾葛,反而更好辦事。”
殷涔心跳略微加快,聽得陳澤問道,“新任監察禦史所在何處?”
殷涔自朝堂隊尾出列,拱手回道,“回皇上,卑職殷涔在此。”
陳澤問道,“你可願前往雲南?”
殷涔躬身道,“臣自然願意。”
陳澤又道,“若此事未成,你所任監察禦史一職将當即撤銷。”
殷涔道,“皇上放心,臣既然應了差事,定不會半途而廢。”
“好,朕命你為茶鹽巡按禦史,明日即刻出發前往昭陽府。”
“臣遵旨!”
此時梁洛書突然出列,說道,“皇上,臣有一事建議。”
“太傅請講。”
“秦縣令奏折中所呈之事損害的是皇家利益,臣建議皇上可讓太子也一同前往,一則協助糾察,二則可讓太子體察民生百态,從中錘煉。”
陳澤來回踱了幾步,微微點了點頭道,“太傅所言有理,”又看向陳佶,“太子明日便一同前去吧。”
陳佶喜上眉梢,努力克制住,拱手回道,“謝父皇,兒臣遵旨!”
陳澤說完又轉向朝中,“辛尚允,挑選侍衛高手,一路護送太子二人前往雲南,若路上有什麽閃失,唯你是問!”
辛尚允領命叩謝。
待下了朝,陳佶回府換了常服便迫不及待地去了牌兒胡同,殷涔開門,也換了黑色常衫,陳佶的笑意從骨子裏透出來,忍不住一下将殷涔抱了起抗在肩頭,來回在院中跑了幾圈才喘着氣将人放了下來。
“平山哥哥,一起去雲南!”陳佶開心得搖頭擺尾。
殷涔也忍不住笑,怎麽也沒料到今日頭一回上朝就遇到這樣的差事。
陳佶又說,“還記得今年三月,我們去郊外跑馬那次,回來時你問我可有去過江南?”
“記得。”殷涔想起那日,面上十分溫柔,“你說以後要在江南買宅子。”
“對,我還記得我說,以後去任何地方,都要跟平山哥哥一起。”陳佶眼中也閃着光。
殷涔寵溺地在他颌角摸了摸,想到明日就要離開這京城,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雖明知此行前途兇險,卻仍向往前方的天空遼闊,他也想讓陳佶感受下,京城之外的天高地廣、馳騁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倆終于出門遛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