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私仇
雲漸青回京了。
堂堂撫南營統領、雲漸青将軍攜家眷返京一事并未太過鋪陳,當年他與林漠煙将軍二人是大寧唯二的兩個異姓王,在關西慘案後,林漠煙被除職奪爵,唯一剩下的異姓王便只有雲漸青一人。
他們與皇帝陳澤從小一起伴讀長大,小時候陪太子讀書,長大幫繼位的皇帝鎮守江山。
他與林漠煙皆是自願領兵,一個去西北,一個去東南,臨行前的那一夜,二人曾在一起徹夜小酌長談。
林漠煙皺眉問道,“我無妻無子,孤家寡人一個,從小便立志大丈夫要征戰沙場,去鎮守西北正合适,你又是為什麽要去東南?”
雲漸青喝掉杯中酒,“你說,是朝中危險,還是敵寇危險?”
林漠煙微微一笑,“我知你意,就對他如此沒信心嗎?”
雲漸青也松了神色,長嘆一聲,“人會變,他如今不過剛繼位,一切自然以安撫□□為主,可是你我與他一起長大,是什麽性子,自不必我多言。”
林漠煙沉默,再道,“只是因為他嗎?與春晖無關?”
雲漸青一頓,端起酒杯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朝林漠煙道,“此時只有你我,我不瞞你。”見林漠煙認真傾聽,雲漸青緩言道,“自我知道他也喜歡春晖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經斷了念想,從小到大,他要什麽,便想方設法不計後果也要得到,與其争得兩敗俱傷,何不從一開始便放手,也不必令春晖為難。”
“你怎知春晖屬意他?若她根本是屬意你呢?”林漠煙望着他道。
“這重要嗎?我不是皇帝,他才是皇帝。”雲漸青垂首。
林漠煙也長嘆一聲,一個什麽都要争,還是皇帝,一個從一開始便放了手,只是個臣子,這場角力從一開始便寫好了結局。
……
十九年未回京,雲漸青看着浣天大街上的滿目繁華,神思從回憶中被拉了回來。
當年的宅子離京之時便已變賣,他知此一別,便沒有回頭路,而今回來自然住進了雲野的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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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野和沈滄恭恭敬敬站在門口迎接他和夫人邬玉覃,邬玉覃趕緊上前拉着雲野的手左看右看,離別後的重逢總格外令人激動,而雲漸青對着雲野,仍一如在福建時一般,冷冷清清,平平常常。
他對這個換回來的孩子心情很複雜,明知他頂着世子的頭銜,不可能過尋常普通人的一生,卻又希望他只是個普通人,于是除了基本的開蒙讀書,其他作為撫南王世子本應具備的兵法、身家功夫,一概不授。
越無才平庸,越無人關注,便可安穩過一生。
雲漸青是這麽想的,雲野進京時也曾反複交待,不結交權貴,不攀龍附鳳,不惹人矚目。
然而他忘了,這個孩子雖是他眼中的資質平平,卻生了一副好皮囊,加上世子的頭銜和撫南營的背景,在這京城之中如何不被各方勢力拉攏。
是以當雲漸青聽聞陳澤賜婚雲野和折桂郡主時,當即震怒,一掌直接拍碎了一張桌子。
不僅震怒于陳澤徹底要鎖死他的聯姻賜婚,更震怒于雲野要娶的折桂,是秋家女。
春晖本是皇後,生下太子陳佶後不出幾年便離奇去世,跟着秋憶人便當上了繼後。
春晖死得很蹊跷又突然,事發之時雲漸青根本來不及反應,卻想到她留下的那個孩子,料想會在宮中過得艱難,便起了心,命沈滄教自己的孩子功夫,并囑他在合适的機會将殷涔帶到京城,帶到太子陳佶的身邊。
一切如雲漸青所料,陳澤與春晖伉俪情深,在春晖去世之後蕩然無存,陳澤對春晖留下的太子陳佶變得極不待見,任由秋憶人扮豬吃老虎,将陳佶逐出宮外。
自秋憶人當上了皇後,陳澤便日漸沉迷方術煉丹、不事朝政,內閣與司禮監串聯一氣,把持朝政如同兒戲。
對秋家這個女人,雲漸青于私于公都無法與她共處之,如今偏偏雲野要娶的,就是秋憶人的侄女,雲漸青帶着滿心惱怒進京,見着雲野,也難免認為是他的不知避嫌,與趙綸等人胡亂結交才導致如今局面,便更對他沒好臉色。
書房內,雲漸青與沈滄一坐一立。
沈滄默不作聲,他在雲漸青身邊時,幾乎從不主動開口。雲漸青半晌問道,“他……可是也在京中?”
沈滄自然知道所問何人,“是,如今府邸在牌兒胡同走到底,最裏頭一間。”
雲漸青又問,“他入朝為官一事,為何不勸阻?”
沈滄答,“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便未阻攔,再加上,将軍有所不知,他的性子,不是旁人可以阻攔得了的。”
雲漸青,“有何道理非要做官?”
沈滄,“太子大了,所受之威脅并非僅僅來自暗殺,朝中無力他也寸步難行,平山入朝為官,便是去幫他。”
雲漸青冷哼一聲,“幼稚!兩個無知小兒自以為是。”
沈滄不出聲。
雲漸青又道,“雲野與趙綸走得如此近,你為何也不攔着?”
沈滄心裏哀嘆一聲,我也太難了……
面上平靜回道,“趙綸曾有一句話,令世子動心。”
“什麽話?”
沈滄以趙綸的語氣回道,“如今你在京中無依無靠,而若與折桂郡主成婚,整個秋家便是你的倚仗。”
雲漸青“啪”一掌拍向身邊案幾,沈滄清清楚楚看到手掌下的桌面裂開幾道紋。“此種小人,他想靠拉攏雲野,便将我整個撫南營都拉進他和祁言之、秋憶人的陣營,癡心妄想!”
又直面沈滄,目光炯炯,“雲野孤立無援?這麽誅心蠱惑的話,他竟也信了?”
沈滄點點頭,心道,您若早些對世子多點關心多點愛,也不至于……
雲漸青氣得捏緊拳頭。
只是這拳頭始終也沒落到雲野身上,雲漸青就是,連怒氣沖沖的斥責打罵都不會對他,萬年如冰山一般。
雲野一見到父親,整個人也如墜冰窖,兩座冰山橫亘在屋中央,沈滄也覺得自己受不了了,直佩服邬玉覃,這些年怎麽熬過來的。
沈滄想了想,并未問雲漸青要不要去見殷涔,對此事他打定主意絕不主動,雲漸青虧欠殷涔也虧欠雲野,在沈滄看來,要見,必須雲漸青自己提出,還得殷涔同意才行。
次日雲漸青便入宮去面見皇帝,是在他不甚熟悉的廣明殿。
在他叩首時,陳澤将他扶了起來,十九年未見,陳澤看着他蒼然一笑,“老了!”
又命高仁,“給撫南王賜座。”
雲漸青謝恩,安坐在太師椅上,也朝陳澤舒朗一笑,“陛下也操勞許多。”
話音剛落,陳澤便哈哈一笑,雲漸青跟着卻又道,“陛下要保重身體,日日住在這丹房之內,于身體無益。”
陳澤在故人面前倒并不惱怒避諱,反倒無可奈何一笑,“怎麽,連你也不信朕日日修煉,便可早日飛升成仙?”
雲漸青無話可說,他一個在戰場上厮殺拼搏的武将,如何信得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虛妄之談,當下卻也不想反駁,君臣才剛相見,不必如此劍拔弩張。
于是他淡淡一笑,“非也,臣自然相信陛下遲早會位列仙班,”
陳澤也跳開這話題,問道,“前日顧铖曾跟朕禀報,如今東南海防尚算安穩,此事可屬實?”
說到軍務,雲漸青語氣自然嚴肅許多,“倭人擾亂我大寧朝政民生之心不死,這些年雖未有大規模成氣候的入侵,但扮做奸細混入百姓中的人卻不少,清除這些人比清繳入侵軍隊要難得多,倭人性狡猾,極擅隐藏,作惡之後瞬間消失,防不勝防。”
陳澤聽着眉頭緊皺,“那對付此類奸細,可有良策?”
雲漸青坦言回道,“并無上策,唯有抓到一人之後,便想盡辦法讓他供出同夥,以及加強巡防,但凡可疑之人便立即抓捕,減少錯漏。”
陳澤點了點頭,“如此看來,如今的東南抗倭時日還長,确是辛苦将軍了。”
雲漸青立即拱手恭敬回道,“此乃為人臣子之本分。”
話到此時,陳澤才講到正題,“将軍可還記得當年你我和林漠煙三人定下的聯姻之約?”
雲漸青一愣,他自然記得,可那畢竟是三人尚是少年之時,随口定下的約定而已,他點了點頭,“臣自然記得。”
陳澤一笑,“你們都當朕只是年少戲言,而朕卻一直記在心裏,若是朕有适齡待嫁的女兒,此番止戈的婚事,當是與我皇家公主聯姻。”
雲漸青再次謝恩,“謝皇上隆恩。”
陳澤揮了揮手,“可惜公主尚年幼,只得在周邊親族中另尋合适之人,折桂郡主德才美貌兼備,皇後向朕推薦之時,朕便覺得這就是止戈的良配了。”
雲漸青眉頭微皺,“折桂郡主的賢才之名,臣也有所耳聞,只是皇上,止戈只不過一介海邊長大的野小子,書念得不多,功夫并無半寸,如何配得上郡主,臣以為,皇上若記挂當年約定有心賜婚,不若在京中尋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便是。”
此言一出,陳澤明顯沉了面色,“莫非将軍嫌棄她是秋家女?”
雲漸青眉頭皺得更深,垂頭拱手,“臣,不敢。”
陳澤語氣隐有怒氣,“皇後便是秋家女,我知你們在朕背後都說皇後把持超綱,操縱內閣司禮監,但你們想過沒有,皇後只有一個韓王,而朕立的太子,仍舊是春晖的兒子!皇後就算行事張狂了些,到最後又能得到什麽?!你們如此诋毀皇後,打的卻是朕的臉!”
話既講到此,雲漸青便擡了頭,正視陳澤雙眼道,“皇上既知皇後把持朝綱,操縱內閣,只因太子不是皇後的兒子,便可縱容不管了嗎?!若皇後敗壞朝綱、勾結外賊,即便太子日後繼位登基,面對的是皇上留給他的,怎樣的一個大寧?滿目瘡痍、民不聊生!”
“大膽!”陳澤被雲漸青毫不留情的一番話弄到瞠目結舌,随着一聲厲喝手掌重重拍向桌案,“你……”陳澤指着雲漸青,氣到說不出話來。
雲漸青從太師椅上起身,穩穩當當跪叩在地,“皇上即便雷霆震怒,臣也要将此話說出,滿朝文武皆懼祁閣老之威,不敢直言,臣乃一介武将莽夫,說便說了。”
陳澤面上青白一片,兩頰和雙目凹陷得更深,氣息劇喘,高仁一邊安撫一邊對雲漸青道,“将軍就先別說了吧,什麽事兒都比不過不讓皇上動怒重要啊……”
雲漸青冷言,“高公公,就是因為所有人都想讓皇上高興,才成了如今這局面。”
高仁連連哀嘆,陳澤一通劇烈咳嗽,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
“你……”陳澤再次指着雲漸青,“身為朝廷重臣,所言可有證據?若無證據,你可知就憑今日污蔑皇後一事,朕便可誅你九族!”
雲漸青再次叩首,“臣,無證據。”他擡頭,看向陳澤,“若臣有證據,今日便不是想皇上進言,而是死劾了!”
話音一落陳澤再次劇烈咳嗽起來,連連喘氣吼道,“好一個死劾……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也一定要置皇後于死地,你……你不是為公,你是為報私仇!”
雲漸青看向陳澤,沉聲道,“皇上,我與皇後有何私仇?”
陳澤大口喘着氣,扶着身旁案幾,指向雲漸青,“春晖之死,你誓不能忘,便将這一切罪過記在了皇後頭上。”
雲漸青心中一震,仍穩聲問道,“剛才我諸多所言,皆是為公,毫無私心,而皇上既然提到私,我便也想一問,請皇上解我多年心頭疑惑。”雲漸青仰首,目光看進陳澤心裏,“春晖娘娘當年,是如何死的?”
“大膽!”陳澤還未開口,高仁在一旁喝道,“先皇後的名號也是你能随意叫得?”
雲漸青并未理會,仍舊看着陳澤,陳澤與他目光相接,心中有些隐藏太深太久的哀痛,開始影影綽綽浮了上來,那張極盡溫柔的臉仿佛又映在了腦海裏。
一瞬間的愧疚止不住地溢了出來,然而對着雲漸青,陳澤目光驟然又冷了起來,“先皇後當年因怪病而亡,宮中人人皆可作證。”
“何種怪病?何種症狀?為何太醫院并無記載?”雲漸青一連三問。
陳澤似周身微微發抖,“朕……本不必回答你,但念在……你與先皇後相交多年,便告訴你,此種怪病沒有名,無人曾見過,無人會醫,驟然發病,并未來得及叫太醫,是以并無記錄……如此回答,你可滿意?”
雲漸青緩緩搖頭,“皇上是在幫誰隐瞞?幫自己,還是幫他人?”陳澤胸口起伏,雲漸青句句緊逼,“春晖去世之時,我來不及做什麽,如今既已回京城,當年之事,臣自會查清。”
“反了!反了!”陳澤一邊怒喘拍桌,一邊大喝。
雲漸青卻不管不顧地說出最後一句話,“還望皇上深慮,取消雲野和折桂郡主的婚事,郡主這邊,臣自會登門謝罪,但這婚事,臣萬萬不可同意。”
此言一出,陳澤氣到說不出話,卻嘔出一口鮮血來。
雲漸青也愣在了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