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愛

何幽楠随身只帶了兩件粗布衣裳,一串佛珠,一雙布鞋。沒有丫鬟願意随她同去,她也沒抱怨,自己背着一個小包袱就走了。她要去的地方很遠,在京城外十幾裏遠的蘭若寺。

顧庭樹牽着一匹馬,垂頭喪氣地跟在她身邊,似乎仍然不願意接受現實:“何姐姐,你幹嘛要出家?又偏偏去那麽遠的地方。”

何幽楠只穿一身青布棉衣,頭上一根木釵,不施粉黛,臉上帶着很少見的笑意,她了一眼顧庭樹,慢悠悠地說:“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你才到我的肩膀,現在已經這麽高了。”

顧庭樹繃着臉:“為什麽要走?”

“你往後要懂事,多聽你父親的話。”

“到底為什麽走?”

何幽楠轉過臉,看着春光下的山色,淡淡地說:“以後可能永遠也見不到面了,為什麽不說點別的。”

“你,”顧庭樹深吸一口氣:“你可以永遠留在顧家,沒人會傷害你,我護你周全。”

何幽楠看着他,一雙眼睛出奇地明亮:“除了護我周全,你還能給我什麽?”

“我……”顧庭樹一時間語塞:“你、你要什麽?”

何幽楠轉過臉,什麽也不說了。她不說話,顧庭樹也不再說了。

幾公裏的路程,平時騎馬都嫌累,但是今天時間過得非常非常快。他們一步一步地沿着官道往前走,春風的熱度和灰塵的氣味萦繞在四周,這就是離別的味道了。

不遠處的山上矗立着一座灰蒙蒙的寺廟。“這就是了。”何幽楠停下腳步。

兩個人匆匆地看了對方一眼。

“路上小心。”何幽楠說。

顧庭樹又看了她一會兒,眼眶裏有些發熱,他猶猶豫豫地轉過身,牽着馬返回來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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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樹。”何幽楠手裏拎着小包袱,靜立在漫天黃沙中:“我想要的,是你。”她平靜地開口:“你的人和你的愛。”

顧庭樹背影一僵,直直地站着。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我以為我們永遠都可以那樣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你又把心給了別的人。”何幽楠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你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她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朝山上走了。高山巍峨,山道崎岖,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前路沒有光明,道路又是崎岖苦難的,就像是她的一生了。

過了很久,顧庭樹才轉過身,雖然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了,但是他一直看着那座山,郁郁蔥蔥連綿不絕,那是他少年時代的愛。

顧大少爺又經歷了一次遲到的失戀,頗為頹喪了一段時間,因此對家事也不怎麽在意。靈犀倒是有心打探。果然何幽楠不是自願離開,而是被顧太太強行逼走的。

這是很機密的事情,當天兩個人的談話沒有第三人知道。但是據顧太太身邊的丫鬟提過幾句:“太太病好以後,問過阿桃的事情。”

靈犀心中一動,又想到顧庭樹說過,海棠臨死都不肯承認害死了阿桃和孩子。當時大家都以為,海棠是為了逃避謀害顧家長孫的罪名。現在想來,倒是真有些可疑的地方。那兩個嬰兒喉嚨裏的耳環,看似鐵證,其實非常愚蠢。海棠沒傻到那個地步,巴巴地拿自己的貼身飾品當兇器。那位接生的産婆招認得也太松快了,并且憑海棠的心性,若真是她指使的,肯定會提前把産婆殺了滅口。

靈犀自己默默思索了很久,心裏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不過顧太太什麽都沒說,她也就把這件事情埋在心裏,反正現在顧府一派祥和,過去的也就過去了。唯獨顧庭樹郁郁寡歡,不過像他那樣的性格,也愁不了太久。

昭明公主的婚禮算得上是淩國幾十年來最大的盛事。皇帝首先撥了個占地百畝的王府花園給他們小兩口做新房。賞賜的绫羅綢緞金銀玉器更是不計其數,又封了藍貝貝爵位、禦書房太子伴讀,往後太子登基,他就是一品大員了。

果然如靈犀預言的,貝貝這回是一躍龍門了。

大婚當日,隔着幾道院牆,靈犀就聽見了外面喧嘩吵鬧的聲音,百姓跪在地上,山呼:“昭明公主千歲。”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靈犀手裏提着一串珍珠項鏈,指揮丫鬟們給她挑好看華麗的衣服,內心裏要跟這位昭明公主比試一番。丫鬟們把十幾個衣櫃全打開了,來來去去的給她捧衣服。

顧庭樹一身白衣,晃晃悠悠地走進來,他這幾天都是住在東籬居,以此緬懷心中的白月光,一擡頭看見屋子裏歡騰活躍的氣氛,他不禁有些錯愕:“咦,這是幹什麽?”

靈犀身上穿着雪白色的裏衣,左手托着一套大紅色的百花争豔錦衣,右手提着靛藍色的裙子,慌慌張張地說:“我穿哪一件好看?”

旁邊的丫鬟笑着跟顧庭樹說:“公主要去參加昭明公主的婚禮。”

顧庭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的靈犀一向喜愛素淨,今日卻愛打扮了。”把丫鬟們拿的衣服一件件瞧了,給她挑了一件明藍色的襦裙。

靈犀不樂意:“我想穿紅色。”

“今天新娘子才穿紅色。”他說:“昭明穿紅色比你好看。”眼看靈犀要變臉色了,他只好說:“我的意思是,為什麽要拿自己的短處跟別人的長處比呢?”

靈犀瞪了他一眼:“我不想聽見你說話。”

最後兩個人都收拾妥當,一起乘坐馬車去了驸馬府。府門寬闊巍峨,奴仆們簇擁在門口。車馬在外面的街道上排了十幾裏。

兩個人站在門口,一起驚呆了。

“這麽好的地方啊。”靈犀嘆為觀止。

顧庭樹笑道:“以前是王府,果然很氣派。”

早有管家含笑走上來接他們進去。府裏張燈結彩,花園裏搭了十幾個戲臺,供女眷們喝茶取樂。公子老爺們又去別處喝酒玩笑去了。

兩個丫鬟過來請靈犀去內室,靈犀頗為不安,私下裏拉着顧庭樹的手:“庭樹,你不跟我一起嗎?”

顧庭樹跟身邊的人說笑了幾句,又低聲說:“我跟幾個朋友喝酒。”

“我能一起嗎?”

“那是爺們去的地方。你跟屋裏那些太太小姐們看戲嗑瓜子去。”

靈犀苦着臉:“我不認識她們。”

顧庭樹微微一笑:“怎麽又成小孩子了。”然後又說:“你是公主,她們都要奉承巴結你,你随便敷衍幾句就行了。”

靈犀這才答應了,又叮囑道:“少喝點酒,下午咱倆一起回去。”然後她才被奴婢們引導着進了內院。

婢女掀開了簾子,屋內說笑、唱戲、酒杯碰撞、镯子耳環撞擊的聲音才轟地一下傳出來。靈犀定睛一看,滿屋子姹紫嫣紅、莺莺燕燕,全是不認識的女人。

然而那些人忽然全都站了起來,親親熱熱地走上來,拉着靈犀的手說着問候的話,好像是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姐妹似的。

靈犀傻着一張臉,敷衍着微笑:“嗯,是,因為家裏耽擱了一些事情,所以來晚了。”旁人又笑着說:“自罰三杯。”靈犀被人簇擁着坐到案桌旁,胡亂喝了三杯酒,這才算完事了。

戲臺上叮叮當當地唱了好長時間的戲,靈犀跟旁邊幾位官太太熟悉了,百無聊賴地談論京城裏流行的妝容,哪個玉器店的珠寶好看。

忽然簾子一掀,兩個身穿鮮紅色龍鳳喜服的高挑青年走進來。一瞬間整個廳堂仿佛被照亮了似的,衆人只是轉過臉,呆呆地看着他倆。

昭明和藍貝貝,随便一個人都是傾國傾城、豐神俊朗般的人品,站在一起更是珠聯璧合,旁人看了,只能說一句:神仙眷侶。

昭明是豪爽不羁的性格,一般新娘子拜過堂後要留在洞房裏等一天,她卻穿着漂亮的百鳥朝鳳喜服,戴了鳳冠出來跟人敬酒。藍貝貝握着她的手,微笑着陪伴在她身邊。

那些女眷們見了這新郎,也忘了回避,只是眼饞似的往他臉上看。

昭明跟在場的很多人都熟悉,笑吟吟地依次敬酒說笑,藍貝貝也不複當年的怯懦害羞,很從容地跟人說話。一舉一動都是世家子弟的風範。那些官太太們暗地裏都要把新郎誇成一朵花了。

昭明走到靈犀面前,一雙鳳眼含着笑意,不動聲色打量着她:“妹妹。”

靈犀不知道自己在宮中的位份,聽見她這樣喊,忙回應道:“姐姐。”微微一笑,是個很坦誠善良的表情。

“我聽華年提起過你,”昭明笑道:“咱們是親姐妹,你又是華年的同窗,往後多來府裏走動。”

靈犀看了藍貝貝一眼,藍貝貝面帶微笑,目光卻看向別處,于是靈犀點頭道:“好。”

這一對新人和女眷們說了一會兒話,又去外面了。靈犀坐回位置上,耳朵裏全是誇獎豔羨的聲音。她心裏也覺得很高興,藍貝貝是很可憐的人,小時候在學堂裏受的委屈都不算什麽,在家裏被歧視和欺辱才是最痛苦的。幸而他有今天的造化。

藍貝貝的母親也坐在席位中,一身嶄新華麗的衣服,滿面笑容,旁邊的姨太太們簇擁着她,把她誇獎的密不透風,又争着給她倒酒布菜,這跟往日辱罵唾棄的待遇截然不同。

靈犀很少喝酒,被旁邊的人灌了幾杯,她只覺得臉頰發熱,唯恐在衆人面前失态,她起身去外面洗了臉,又站在屋外面的曲廊下。

院子裏淅淅瀝瀝的,下起了春雨。春寒料峭,粉色的桃花瓣被吹落在地上,一地粉紅。靈犀在樹下看了一會兒,才發覺對面的曲廊下也站着一個人。

一身紅衣,玉樹臨風,必然是藍貝貝了。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往對面走。還沒說話就先笑了,笑完又覺得很不好意思。靈犀指着自己的胸口,笑嘻嘻的:“你是不是要謝謝我呀。”

藍貝貝點點頭,眼皮微微下垂,蝴蝶似的睫毛微微顫動,他說:“是,當然。”又上下打量着靈犀:“原來你是公主,你早就知道松王就是昭明公主了?”

靈犀兩手搭在欄杆上,望着院子裏的桃樹,她說:“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的,驸馬爺,你現在又有爵位,又是太子伴讀了。我可要好好地巴結你了。”漫不經心地跟他調侃。

“你在顧将軍家過的怎麽樣?”藍貝貝盯着她的側臉:“我聽說他們父子兩個都是武将,很不好相處。”

靈犀簡單說了句:“還好。”掃了藍貝貝一眼,又別過臉去,因為他太好看了,總盯着會露出癡漢的表情。

他們倆小時候很親近,上課時都要手拉着手,現在礙于身份,倒是生疏了。兩個人又談論了一些時事政治一類無聊的東西。最後丫鬟過來禀報:“驸馬爺,公主找您呢。”

藍貝貝說知道了。臨走時又忽然提議:“靈犀,我們來掰手腕吧。”

靈犀眼睛一亮:“好呀。”

兩人把手肘支在欄杆上,手掌交握,靈犀才一用力,就被藍貝貝輕松地壓到另一邊了。

靈犀睜圓了眼睛:“不,這不可能。”以前顧庭樹誇過她力氣大,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大力士了。

“再來。”靈犀躊躇滿志的抓住他的手。藍貝貝很得意地笑,是一個大男孩的表情,他抽回了手,好像了卻一樁大事似的:“不來了,我進去陪公主。”

靈犀在廊下吹了許久的風,覺得有些不舒服,回到屋子裏坐了一會兒,跟旁邊的管事說自己先走一步。她本來想悄悄地走,不料昭明公主親自來送她:“妹妹,過幾日再來看我。”

她邀請了兩次,可見并不是客套話,靈犀心想:這熱情也是來的莫名其妙。嘴上答應了。又見她妝容精致,一身紅衣,英氣勃勃,果然是比自己好看。

她出了府,在馬車上等了一會兒,眼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叫小厮去催催顧庭樹。小厮跑了一趟,回禀道:“少爺走不開,一群人纏着說話呢。”

靈犀忍氣等了一會兒,最後跳下馬車:“我瞧瞧去。”

小厮給她撐着傘,領到一處極寬廣的院落,窗戶微微開啓着,屋子裏觥籌交錯,絲竹聲不斷。靈犀湊近一看,見屋子裏坐着七八個穿華服的青年公子,懷裏又各自抱着妖豔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倒是顧庭樹身邊坐着個歌女,抱着琵琶正正經經地唱歌。

靈犀給小厮遞了個眼色,小厮只好再次進去,不一會兒,顧庭樹走了出來,神情如常,不像是喝酒了,他摸了摸靈犀的頭,安撫道:“再等我一會兒。”

靈犀撅着嘴:“快一點啦。”

顧庭樹又進去敷衍了幾句,好容易才脫身,兩個人剛坐進馬車裏,那雨嘩啦地變得密集起來。車頂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靈犀喝了一點酒,眼珠子漫無目的的轉悠,最後原地翻白眼。顧庭樹不嗜酒,就算是應酬,也只在皇帝禦賜的宴席上喝一點。所以他頭腦很清醒,只是微笑着看靈犀自娛自樂。

因為是春雨,空氣格外清爽宜人,一路上盡是花紅柳綠的景色。靈犀趴在窗口,伸出手去接雨水,眨着眼睛說:“街上的柳樹真好看。”頓了頓又說:“我想在雨裏走路。”

顧庭樹說了一個“不,”“準”字還沒有說出來,靈犀直接掀開車簾子,嗖地一下就跳出去了。

那外面的雨下得跟瓢潑似的,靈犀站在水坑裏,雙手伸開,原地轉了一個圈,美滋滋地往前面跑。

顧庭樹沉着臉看了一會兒,旁邊的小厮也張大了嘴巴,最後怯怯地遞過來一把傘。

顧庭樹跳下馬車,把雨傘撐開,閑庭信步地往前面走。馬車也慢悠悠跟在他旁邊。

靈犀左跑右跑,把人家院牆內伸出來的杏花摘下來,又跑到橋邊,踮着腳尖看翻騰的河水。她耍夠了酒瘋,蹦蹦跳跳地回到顧庭樹身邊,把杏花一朵朵地摘下來,插在傘柄上。這個時候她渾身已經濕透了,頭發貼着臉頰脖子,明藍色的襦裙變成了灰藍色,濕噠噠地貼在她身上。

一陣東風吹過,靈犀抱着肩膀:“好冷啊。”

顧庭樹撐着傘望向前方,很贊同地點點頭:“是啊。”

靈犀低頭看了看,繡鞋和裙子已經泥濘不堪了,衣服也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她捏了捏袖管,又抹了抹臉上粘着的頭發,嘶嘶地吸氣,嘟囔道:“啊,裏面的衣服也濕了,怎麽辦?”

顧庭樹這才看了她一眼:“靈犀?”

“唔。”

“你剛才跳下馬車的時候,難道沒有預想到這種後果嗎?”他指了指她的衣服:“衣服被淋濕,鞋子弄髒,沒有幹淨的衣服替換,受涼,發燒,生病,吃藥……沒有想過嗎?”

靈犀仰着臉看他,最後很無辜地:“沒……沒有呀。”

顧庭樹掃了她一眼:“那麽你現在知道了。”

靈犀垂着頭,挨挨蹭蹭地跟在他身邊,兩人都沒有說話,淅淅瀝瀝的春雨夾雜着東風。靈犀抱着肩膀,忽然打了三四個噴嚏,又從懷裏掏出濕漉漉的手帕擦鼻涕。

顧庭樹嘆口氣,彎腰把她橫抱起來:“走,去車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嫂子先下線一段時間,往後要東山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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