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一、殺手和尚
“殺手和尚”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個組織。
殺手的組織。
這組織很龐大,共分東、南、西、北四支。
人手不算很多,但都十分精銳。
而且都是高手。
他們有四個共同的特色:
一,他們都是殺手,是為了:甲,錢;乙,上頭下令;丙,私怨——而殺人。
二,他們掩飾的身分都是:和尚。
三,他們要殺的人,一定殺得到,因為他們是夠好也夠狠的殺手。
四,他們殺的,絕大多數(除了因私仇而宰殺的“黑吃黑”道上的人)都是民衆心目中認為的好官、好漢、好人。光是這四個特點,已夠麻煩了,譬如:
一,他們掩飾的身分是出家人——世間出家人那麽多,總不能一個個去查,而且,這種冒渎佛門的事,誰也不願去冒這個大不韪。
殺手查不出來,但大家都知道:殺手的身分是和尚,這就更糟了,試問:有誰還敢去開罪出家人?
于是,這些僧侶上街托缽化緣,誰敢不施,誰能拒逐?唯有予取予求。這樣一來,這些出家人都成了民衆心中的瘟神惡霸了,也真有些本來和善的出家人搖身一變,成了貪得無厭的惡棍了。
二,他們為錢殺人,那就夠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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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是:一個好人通常不會給錢叫殺手去殺掉惡人,可是,一個壞人則完全會做付錢給殺手以幹掉與他對立的人。
所以,好人便愈來愈少,壞人必愈來愈多。
這風氣都要不得。
更要不得的是:他們聽上級命令殺人。
這就更不問情由了。
甚至是陌不相識的人,也會死在他們手上。
這就更教人防不勝防,而且,也更加無法查究。
因為殺死他們的人可能是完全不相幹的人。既查不到兇手,就更追查不到買兇殺人的人了。
這些影響都很壞。
壞得連負責緝拿他們案子的捕役和官員,不是因誤查佛門清淨地而惹起民間衆怒、告上官去,而被革職查辦,更有的案子辦到半途,人也給“殺手和尚”殺了。
——試問,這種搗馬蜂窩的事,誰還敢辦?
更難辦的是:
聽說,這個“殺手和尚”集團的幕後主使人,是個皇上跟前的大官。
在這年頭,人們一聽這來頭就頭大膽小,誰想惹這種辦不成便腦袋搬家,一旦辦成了就抄家滅族的事?
在這兒,只要有什麽事一旦跟“朝廷上的紅人”扯上了關系,就什麽事都好辦,也啥事都不好辦了。
——好辦的是:大家都只好讓一讓,讓他威,讓他狂,讓他逍遙法外好自在。
——不好辦的是:不敢辦、不可辦、不能辦。
困為沒有人有本領辦他們,這些殺手們,就更無法無天了——反正他們是和尚:他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既然他們不肯下地獄,索性就把別人扯下地獄算了。
他們自己呢?
已至極樂。
樂在西天。
——西天何在?在他們花錢買來的開心裏。
——錢從何來?
從他們狙殺掉的人命處來。
的确,誰敢拿他們沒辦法。
誰也不敢辦他們。
卻還是有人敢辦他們的。
這兒的縣官章圖便是一個。
章圖是個好官。
他清。
他不收錢,不受賄。
有次他辦一件案,查明了是纨绔子弟幹的,殺人奸擄,上頭着人送來了足以他吃一輩子再樂下一輩子的賄款,他卻正眼也不看,就連送賄者一并辦了。
他正。
他不詢私,也不偏頗。
他連自己上司親屬犯罪,也一樣照判不誤,判了之後,才跪地請罪,在自己俸祿中騰出一筆錢,來接濟受刑犯人牽累的妻兒。
他就連自己兒子犯法,他也自行檢舉,照判不誤。
他廉。
他一介不取,所以,家裏只有一個仆人,妻兒都吃糙米,穿荊布。
他住的也只是石屋。
他人好。
一旦不在公職上,他就跟百姓打成一片,不管屠戶、農佃,乃至打更的、挑大糞的,他都一視同仁,甚至有時是卸袍捋袖,一起幫人耕作勞役。
所以他深得人們愛戴。
大家都喜歡他。
百姓都知道他才是父母官——一個待老百姓如同子女(而人們視之如父如母)的官員。
大家有時候甚至戲諺地稱之為“圖章”,這位青天大老爺也不以為忤,照應不誤。
除了犯法的以及不守法的人,誰都喜章圖。
“殺手和尚”集團的“和尚們”當然不喜章圖。
但那也不致于真要殺了他。
他好歹也是個官。
——若非真的到了非殺不可的地步,他們還不會傻到去殺地方官惹麻煩。
可是,上頭已下了指令:
這指令當然是格殺令——
狙殺章圖!
這指令一下,就等于判了章圖死刑!
負責這兒東路“殺手和尚”組織的老大,他們稱為之“師父”。
“師父”是“戒殺大師”。
這當然是非常有趣的事,一個殺手集團領袖,其名號居然是:
“戒殺”。
他手上有五個“和尚”,名為“戒聲、戒香、戒味、戒觸、戒法”。
當然,這五人是殺手,自是啥也不戒。
好玩的是:這些殺手,非但什麽都不戒,也百無禁忌,卻偏以戒為號。
不過,人生裏有着的是這種詭異的事:
正如有人宣稱自己才是正統的,然則真真正正的正統卻是給他撂到坑底裏去了。
有人擺明他才是執法者,他是依法行事,但這法到了他手上,卻只是無法無天、知法犯法的“法”。
這正如有人說他是為了愛你,幫你,做的卻老是恨你,害你的事。
這世上有的是這種人,這種事。
二、那是仇家的聲音
“殺手和尚”選擇了酬神戲那一天動手。
這一天,絕對是這兒一帶方圓數百裏最熱鬧的日子。因為今年谷糧豐收,大家都會集在這兒,拜視祭祖,再演幾臺戲,不管看戲的、看事的、看熱鬧的,今天都會往這兒擠,正所謂看人的大多看個目不暇給,辦貨的當真選個琳琅滿目,就算是純粹是過去放一個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着。
這場戲一唱,上至三頭店,下至兩尾鋪的村民都趕來湊熱鬧了。
其實,在這東南一隅,人們過的大都給剝削殆盡,民不聊生,但卻這向陽小鎮、陽麗鄉、春陽市一帶獨好,主要是因為這兒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讓上頭恣肆搜刮;扶的,便是盡官府之力協助老百姓從事生産耕作,安唐樂業。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只要對他們好一些,他們已感恩不勝。
章圖自然是這樣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愛他。
他自然是這酬神戲祭天拜祖的執禮者。
這是理所當然。
他也誘出了當地最有名的“包石寺”住持:苦耳神僧來主持司禮。
祭天儀式過後,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後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帶同子弟誦經九遍,才到酬神戲的開始。
嚴肅的儀式這才算過去,大家可樂了。由縣裏最高官員章大人說的幾句“訓辭”,也草草了事。章圖半開玩笑的跟大家說:
“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戲上場,而好戲就在下官說完了話之後就開始,所以下官還是把話趕快結束吧。”
他說的“結束”,系指他的說詞。
他”結束”得這麽快,是以更獲得大衆熱烈鼓掌歡迎。
大家都認為他是個能體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們顯然誰都意想不到:
——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說了這一番話之後,不但“結束”了他的話語,也同時“結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身深受他們的愛戴。
可是他們日後只能懷念這樣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從今以後卻成了他們記憶中的人物。
他死了。
“殺手和尚”殺了他。
他們殺他,殺得四肢五髒一齊斷裂、穿破,一點活命之機也不予。
他說完了最後一番話(他一生是最後的話語也是向百姓說的,就像他一生也為老百姓而活一樣),然後步下臺來,鄉紳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長凳上看了一會兒戲曲,然後他可能是因為累了/有事要辦/要去跟群衆打成一片之種種原委,他便離開了座位,往正在看戲的人潮裏走去。
大家都認識他,熱烈的與他招呼、問好。
他也一視同仁的向人問好、回禮。
這些人他大都認得。
他一向沒有官架子。
也不做虧心事。
他身邊不是沒有保護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護。
所以,他身邊兩名親信、兩名捕役,也避得遠遠的,同時也“保護”得很不經心,也不在意。
因為他們不認為有什麽人竟會傷害、狙擊這樣一位好官。
一個這般正直的人。
他們錯了。
因為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要殺害真正“正直的人”的:
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們當然錯了。
而且錯得厲害。
“殺手和尚”就在這一刻動手:
前後左右都是人群,他們的“目标”又完全沒有防備,這正是動手的最好時機,所以戒殺大師下令:“殺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着既沒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卻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縱遇上危險,也常化險為夷,轉危為安,一直都說死不死,健康長壽。
有些人本該活下去的,他活着能使許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卻突然的,因為一個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異:作為一個人、好象他才是神,他不但可以“殺”樹“殺”花“殺”
草,也可以殺鳥殺獸殺一切可殺的,到頭來,就算殺自己的同類:人,也理所當然似的。
禽獸殺同類,尚且為了果腹,人殺人,或為權、為名、為利、為色,或是為一時看他個不順眼,可有時甚至啥都不為!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來就不公平,家庭、背景、運氣、樣貌、體格、智慧、才氣,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着可以使一大堆人為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數的人活着是為別人而活。
只不過,有一事卻是公平的:
是人都會死,。
死了,再強的、再幸運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樣:
也只不過是個死人。
好人、壞人、善人、惡人都一樣。
只不過,這次死的絕對是個好人。
而且是個好官。
章圖。
章圖在臨死前突然聽到“殺了”這兩個字。
這無疑是一個命令。
然後他看到幾個陌生人:
五個人。
都戴着竹笠、披着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沒有感慨。
他是個俯仰皆能無愧的好官,為何卻還是有人對付他?殺害他?
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誰有權說“殺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殺了”。
他在臨死前确定是聽到了“殺了”這幾個字:
那仿佛是仇家的聲音。
他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也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殺他。
但他還是死了。
動手的是五個人。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
還有戒殺大師。
戒法并沒有出手。
他負責照應、看風。
——上頭命令是:徹底的殺掉章圖,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下動手,“以做效尤”。
所以,他們就在這裏下手。
在這地方下殺手,殺了人也易逃走。
他們一齊出手。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圖一刀,就把他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右腳一只左腳全剁了下來。
只剩下了頭的章圖,在同一剎那又遭戒殺大師之一擊。
他五指箕張。
五只手指都留有長甲。
長甲上束着修長鋒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裏去。
章圖在同時間,又連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腎、肺、胃同時着了刀。
都遭貫穿、刺破。
戒殺大師迅速抽刀。
血光暴現。
好好的一個縣官章圖,一下子只剩下了頭,一剎那間只剩下了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衆人發現之時,有人尖叫,有人怒嚎,盡皆大驚、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踐踏、傾辄。
——因為死的是他們最服膺、最愛戴的人,這種驚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沒了方寸,失去鎮定。
“殺手和尚”已得了手。
殺了人。
并迅速退走。
他們在撤退的時候,還做了一些手腳,例如,在完全無辜的人臀部紮了一刀,順手挑斷一個看戲人的腳筋,撞了一下一個美麗姑娘的雙峰,絆跌一位老婆婆。……諸如此類。
于是,群衆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號,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鬧呼喊,亂作一團。
這就對了。
這更有利他們潛逃。
而且他們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個附帶的指示:——殺了章圖,且盡量制造混亂。
他們這一次的殺人行動,十分成功。
他們的确“徹底的”殺了章圖。
而且也制造了很大的“混亂”——在縣志上,這一天“相互踐踏,狼狽呼號,枉死無數,慘不忍聞”。
只要他們也能成功的退走,這一次暗殺行動,便也就順利平安了。
“他們能安全撤退嗎?
能的。
假如他們沒遇上他。
這個人。
三、美嬌娘
“他”當然是個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飾,“他”金刀大馬的坐在那處,是人都知道“他”當然是個男子。
但卻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裏清楚。
“他”絕對不是男人。
——因為沒有那麽好看的男人。
絕無。
你看“他”那一笑的風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風姿。
你且看“他”那一舉手一投足一不自覺一不經意間所流露的風流。
看到了這些,你當然就會明白:
“他”是個女子。
而且是個極好看的女子。
——更旦還是個愛嬌而愛俏,人間而不為煙的風流女子。
顧盼生嬌。
杏靥桃腮。
——在在都有說不出的風流自蘊,萬種風情。
可是“她”偏愛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誰都不會相信她會是個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臺上。
她不是戲子,也不是巫師,她之所以仍在臺上,是因為苦耳神僧和她身邊的一名男子。
那時候,因為苦耳神僧是這場祭天酬神奠祖儀式的司禮,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禱低誦。
他打算念完這一段經文,俟臺上的戲第一折演完之後,他便功德圓滿,率弟子離去。
由于他在戲臺旁鑼鼓喧天之時仍能清心正意誦經,以致連原本陪在他身邊的章圖向他告辭少陪,他也沒任何反應寒喧。
章圖一走,苦耳神僧右側的男子忽道:“大師父,您今天帶了幾位門徒來?”
因為要誦經奏樂,苦耳神僧當然不止一人前來。
苦耳大師對縣官章圖的辭別可以不理,但他身邊那壯碩青年才一開聲,他就停止默誦經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臉俊偉的青年有點兒詫異,“今天卻來了不止十三位佛門子弟。”
這時,在苦耳大師左邊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兒,笑道:“這兒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師的子弟才能來。”
俊偉青年道:“說的也是。只不過,這些人都戴着裹布帽笠,不願讓人看出他們不留頭發,這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之作風。”
那扮男妝的女子并不服氣:“既然他們蒙頭戴帽,你又怎知他們光頭?”
方臉漢子道:“有頭發沒頭發,戴上去的帽子總會突起一些,裹着的布帛總會凹凸一點,只要仔細觀察,有頭鬓及頭發,就算戴笠頂帽,也還是都看得出個分別來。”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妝一樣。”
女子大嗔,又要争辯,苦耳和尚卻說:“但莊稼漢、鄉下人,也有剃光了頭貪圖方便怕熱的,不一定光頭的就是和尚。”
方臉青年道:“如果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頭再戴帽裹上頭巾?就算今天湊熱鬧裝體面,但此際熱個蒸籠似的,大家都淌了汗,這幾人以厚布裹着額頂,臉上卻滴汗皆無。”
苦耳大師知道事有蹊跷:“你的意思是……?”
方臉俊偉漢子點頭道:“他們都是會家子,所以我才請教大師究竟帶了幾位弟子過來。”
那女扮男裝的女子才凝重了起來,“他們這些人來幹什麽的?”
漢子還未作答,場中已發生了騷亂。
這騷亂等于回答了這問題。
騷亂一起,漢子已站到椅靠邊上,踞足張望,同一剎那,女子已縱身到戲臺上,竟比燕子還輕,比燕子還巧,比燕子還會飛似的。
她足尖一抵臺上,也不理戲臺上人的驚呼,已一手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這一挽手,原來的豪士紗帽已落了下來,花地落下一頭雲海似的烏秀長發。
她凝注臺下的神情美得令人發暈。
但這時臺下大亂,争相走避,修號不已,誰也沒注意這臺上的美嬌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着秀眉,不但是看,也在專注的聽。
她在混亂中看,在吵嚣中聽。
但她聽得比看還專心。
因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卻一定能聽到。
她喜歡聽這個聲音、低沉、有力、寬容而可靠,還有一種內蘊的溫柔。
她雖然喜歡跟這聲音緊憧、煩纏、狡辯,但她其實打從心裏也信服這個聲音的主人。
尤其在這種時際:
——越是混亂、緊急之際,這語音就越準确、穩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亂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亂中才見出的力量。
他的語音果然傳來:
“章大人遭狙擊。”
這是第一句。
女子撷下了第一支箭。
緋紅色的小箭。
“殺手有五個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鮮紅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個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東南方溜走,正退到門前,鼎爐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認準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鮮紅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個人穿衣短打,戴笠鬥,向西南方楹聯前繞第二株玉蘭花樹走。”
女子立即認出來了,手上已挾住了四支箭。
金紅色的箭,像正燒得如火如荼。
“第三個人商賈模樣,左頰有顆大灰痣,蟒皮紫團,手攏袖裏,正向至面面右二門門檻石跨。”
女子馬上看見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紅,如凝固了的血,殘沉的餘暈。
“第四人農夫裝扮,現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數第三人便是他,剛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從一摔撲倒的小童身上踐踏而過。”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并扣上。
她仍未發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進一步的消息:
第五個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會令她失望的。
——那聲音從來沒有讓信任她的人失望過。
他果然沒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個人了:
“第五人在檐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衆人腳下滑行,現在竄至東北隅月洞門旁左側竹林子外三尺之遙。”
聽到了。
也齊全了。
于是她就出了手。
發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發五矢。
四、大丈夫
做人做事,不可三心兩意。
兩意三心,不如專心一致。——但凡偉大的事,一定要付出驚人的心力,不專心則成不了事。
專心才能有不凡卓越的成就。
讀書如此,做事如此,連習武、出招,也非這般不成大器。
可是她卻不專心。
從不專意。
她練的絕招是可以同時并存三心、并起兩意。
她的箭法正叫做:
“三心兩意箭。”
她一弩五矢并發。
射五個方向。
——每一個方向都在驚變和混亂中,有不少無事的百姓夾雜其間。
射五個人。
——五個一流的殺手,而且正是比蛇還更滑,比鼠還會竄、比狐貍還狡詐的高手。
她五箭齊發。
五矢皆命中。
無一落空。
她為這“三心兩意箭法”各取了名稱:
“三心”是:怡情、怡性、怡心。
“兩意”系:如意、快意。
不過,此際,對那五個和尚殺手而言,卻一點也不稱心、一點也不順意。
第一名殺手右踝着箭,踣地。
第二名殺手左腿中箭,仆地。
第三名殺手左膝着了一箭,跛行強撐。
第四名殺手右膝穿過一箭,強持難立。
他們分別是剛狙殺了章圓的“戒味、戒觸、戒聲、戒香等四人。
他們的計劃本來萬無一失。
他們的确也已成功得手。
他們逃走的時候各分五處,造成混亂,且在人群中魚目混珠的溜出去。
沒有可能遭人發現,就算發現了也決來不及也更無法抓到他們。
卻不料……
五名殺手,同一時間傷了四名。
還有一名。
那一箭射來,戒殺和尚發現已遲。
他也斷沒想到他的行蹤居然遭人發現,而且還來得及對付他。
但他畢竟是這些殺手裏的領袖。
他要躲,已來不及。
要擋,也擋不住。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身邊一個小童,在身前一攔。
——這一箭若射他首先就得要射死這個小孩!
潑出去的水決可能收得回來。
正如燒掉的紙不可能還原一樣。
現在這一箭也是這樣。
——發箭的女子不禁目定口呆:她當然不想傷害無辜的孩子,但射出的箭又教她怎麽收得回來?
就在這時,突然,在戒殺大師身前,出現了一只手。
一只堅定的手。
這一只手伸出了兩只手指。
兩只堅定的手指。
手指一挾,就夾住了箭。
這一箭才沒射着了孩子的咽喉。
那女扮男裝的美嬌娘這才發現:
原立在椅上的漢子已經不見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潛至那挾持孩子的殺手身旁,及時替他和孩子擋去了一箭,也化解了她幾乎造成的孽。
她舒了一口氣。
暗忖:
一一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又一次不讓她失望。
戒殺和尚乍見有人出現在他身旁,為他擋去了一箭,既高興又震愕:
高興的是可免去一箭之厄:那一矢之勢眼看會穿過小童的軀體而射着自己。
震愕的是:來者是個陌生的漢子。
也不知怎的,這漢子看去也沒什麽特別不得了的,但卻讓人有一種鐵肩擔道義、空手破長刃、英雄丈夫好漢志的感
他一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立即将手中號啕着的孩子往前一擋,獰猙地道:“別過來,一過來我先殺了他。”
那漢子搖搖首,仿佛很惋惜。
很為他惋惜。
惋惜得居然問他:“你還算不算是個江湖中人?”
戒殺大師抓住小童的手,緊了一緊,振聲反問:“你什麽意思!”
漢子道:“你要是個江湖人,就該知道威脅挾持婦孺是件羞恥的事。”
戒殺大師嘿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擇手段去做對他自己有利的事。”
漢子嘆了一口氣:“你錯了,江湖上的好漢們是該做義所當為的事,你不配作為一個江湖人。”
戒殺寒了臉道:“你是什麽東西,你憑什麽教訓我?你知道我是準?你敢得罪我,這輩子就活夠了。”
漢子道:“我知道你。”戒殺大師倒是一愕:“你認識我?”
要知道,當一名殺手,居然給人認了出來,那是大忌,更何況他是殺手們的領袖!
漢子平和地道:“你是個殺手,而且還是殺手的頭頭。”
戒殺大師龇開多肉的厚唇、咧開像石榴一般的齒龈,露出森然的兩排尖牙:“你既知道我們是什麽人,還不滾開免遭殃!”
漢子搖首:“我不怕。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來找你們的。”
戒殺大師更是懷疑:“你是……”
漢子溫和地道:“我只是個小老百姓而已,只不過,因知你們這個殺手集團專以卑鄙的手段暗殺好人,所以我也想做個大丈夫該做的事情。”
戒殺懷疑不定:“什麽事?”
漢子攤開手道:“抓你們正法。”
戒殺望着對方那一雙大手忽然想起江湖上盛傳的一個人物,一個罪犯惡人的大克星,不禁惕懼起來啞聲問:“你……你是誰?為什麽要找我們!”
漢子微笑道:“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只不過是個想做大丈夫的小老百姓而已。你們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但是誰都應該将你們繩之于法。”
戒殺忽然咆哮了一聲,将手上的孩童向上重重一提,提了起來,不理小孩雙眼翻白,手腳掙動,咆哮道:“我不管你是什麽大丈夫!你敢動手,我就先殺了他,你就先害死了這小嵬子!”
漢子語氣也沉凝起來叱道:“到這時候,你還要造孽?還敢對抗?”
此時,戒殺和尚手上那名孩子,已給他扼得臉色紫脹,少了出氣,沒了入氣。
戒殺獰笑道:“一個好殺手就是要在這種時候才見出他的手段來。大丈夫,大英雄,你叫他們讓出一條路,給你老子我走個輕松愉快的,要不然,你就是殺死這小孩子的劊子手,看你那時當成大丈夫還是小王八,江湖人還是漿糊人。”
漢子忽爾沉下了臉:“好,你用小孩的性命來要脅我,你可知道像我這種人曾受過類似的威脅有幾次了?”
戒殺又呆了一呆,道:“我管你幾次了?現在有人質在我手上,是我兇不是你兇。”
漢子只道:“可是在我面前挾持人質的,到頭來只有我兇沒你兇的。”
然後他雙目一睜,喝了一聲,如旱地裏炸起一聲雷:
“一個孩子豈能吓得了我?你遲遲不殺,我先替你把他給殺了,看你還拿什麽來作盾!”
他一說完,一拳就打了出去。
這一拳打出,猶如晴天一聲霹靂。
本來,戒殺和尚的身旁已圍攏上四名捕役和二名衙差,其中二人一個正是縣官章圖的親信麻三斤,另一是衙裏捕頭、人稱之為“風塵”的陳風,他們正偷偷掩上去,想伺機制服這悍匪。但這一聲暴喝,加上那一拳所起的急風如炸,這七人立時都似給五雷轟了頂似的,不是立樁不住,就是給炸得目瞪口呆,有一個還捂着心口,敢情是心肺受不了這種恐怖的拳風叱咤。
當然,這一拳并不是擊向他們的。
幸好不是。
——否則這些人一個都抵受不了。
但也不是打向戒殺和尚。
——不是打向戒殺和尚殺手,卻是砸向誰呢?
你說呢?
漢子那一拳,竟是打向戒殺和尚手中的小孩!
這一拳未出,已聲勢過人,一旦擊出,也無法可擋!
但這十分大丈夫、大氣派的一拳,竟是要小孩的命,那算啥大丈夫?難道那漢子真的為了自身不受威脅,而又不能放過窮兇極惡的戒殺和尚,以致不惜犧牲掉這個原本天真可愛的小生命嗎?
也許,所有偉大的事業都難免有犧性。
一切重大的戰役與改革,都有必然的犧牲。
可是,人只能活一次,人只有一條命,雖然生下來就是要為另一個人或一件事而“犧牲”掉的?既然要人犧牲的人那麽偉大,他自己又不去犧牲?要是人人都犧牲了,誰還有命去完成偉大的事,偉大的任命?
戒殺和尚當然沒在那一剎間去推想那麽多的問題。
他只是覺得意外。
他沒想到眼見這個鐵漢男兒大丈夫的人,一出手竟那麽勢若雷霆,而那麽勢若奔雷的一擊居然只是針對他手上的一個小孩!
五、殺手之慈悲
盡管戒殺和尚是沒想到,可是他絕無意思要替手上小孩擋開那一擊。
他是個殺手。
他是要用別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利益,而絕不是要以自己的安危來保護別人的性命。
決不是。
很多人以為殺手痛快、殺手的生涯神秘而好玩,殺手的行業很浪漫奇情。
不錯是奇情,但一點也不激情。
殺手只是自私,為私利而殺人。任何一個人為了私己的利益而奪取他人生存的權利,這不叫浪漫,只叫卑鄙。
因此,他們的生涯一點也不好玩,成日都為不負責任的毀滅他人性命而擔驚受怕,也為自己的生命随時遭人毀滅而擔憂負驚。
所以他們的生活一點也不痛快;神秘倒是真的,因為他們見不得光。
所以素仰殺手的人,只有三種:一是根本不了解什麽才是殺手的人,他們以為“殺手”
是與“俠者”同義,守信重義,快意恩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其實才沒這種事。
二是本身就是殺手,或想當個殺手的人。臭味相投,行行出狀元,在不少行業中也有行尊,殺手也不例外的。
三是人格上本就很卑鄙的人,蛆蟲當然喜歡腐物,老鼠自然不喜歡光。
“俠士”不是“殺手”。
“俠者”更非“刺客”。
——可惜這點太多人都分不開,分不清。
作為一個“俠客”,必須是慈悲的,因為他急人之難,赴人之危,憂患與共,不離不棄。
但殺手不能慈悲。
剎手一旦慈悲那就殺不了人反為人所殺。
也許殺手也偶有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