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幕僚

彭林原本是十三道監察禦史之一,前一陣被點為巡按禦史,這才巡察到山東去,由此引來一系列的紛争紛擾。如今彭林已經歸京,這巡按禦史的名頭自然也就放下了。

不過饒是如此,他也還是大名鼎鼎的禦史之一,更是深得皇帝信任。

這日,其妻生辰,自然也有不少的人關注。

平日裏,彭林嚴于律己,不曾與朝中官員們有什麽往來;可一到後院這些事情上,縱使彭林乃是一家之主,也無法插手太過。

小楊氏打的,正好是這方面的主意。

宋元啓的事情便是彭林巡察的時候弄出來的,可以說此次事件還是彭林出力最大。雖然可能不大,可如果能說動彭林一二,宋元啓這件事也就簡單了。

更何況,這裏頭指不定還有個周兼……

等到壽宴當日,小楊氏果然帶着人去了。

她沒有請柬,可在出現在彭府門口時,卻是坦然自若,自然地流出她當年那大家閨秀的風範來。

“這世間本無尴尬之事,庸人自擾之罷了。”

小楊氏見宋儀跟着自己,似乎有所思,便點了她一句。

“似這等賀人壽辰之事,只要我與彭夫人無仇,又是真心祝願,便必定不會出事。換了我,遇到旁人沒有請柬也來為我賀壽,我心裏必定高興的。”

這話雖是以己度人,可未必沒有道理。

宋儀想着,孟姨娘常說,以善待人,終得善待,不過這一個“終”字,多少讓她心有戚戚。

她點了點頭,淡聲道:“聞說彭大人乃是百煉鋼,不過在彭夫人面前也化作了繞指柔,也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見到就知道了。”

小楊氏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方才說話間,芙葉已經上前去遞上了賀禮,并且送了自家的名帖。

前頭那灰袍仆人低眼一看名帖,便一擡眉瞅了小楊氏一眼,問道:“夫人可有請帖?”

“初到京城,尚無請帖,不過彭夫人壽宴,我等真心祝賀而已。即便是夫人不見,也沒什麽大不了,心意到了即可。”以退為進的一番話罷了,小楊氏表現異常淡然。

仆人又看了小楊氏一眼,彎身低頭道:“小的只是随口一問,夫人莫要往心上去,您這邊請。”

他說話的同時,也給旁邊的小厮打了個眼色,那邊立刻有人跑去與夫人通報這件事。

壽宴正當時,來的都是朝中有诰命的,衣香鬓影,觥籌交錯,自是一派熱鬧。

彭林被朝中大部分大臣,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可今日的彭夫人壽宴,卻也有不少人來,畢竟現在誰不給彭林一個面子?

如今的彭夫人滿面笑容,顯然也是樂得合不攏嘴。

她正跟客人們閑聊,冷不防瞥見角落裏有人過來說了兩句話,心思便是一動,便叫了人過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接了外面消息的丫鬟走上來,附在彭夫人耳邊道:“方才門外頭來人說,有位宋夫人楊氏帶了賀禮來,是原山東布政使司左參議宋元啓的夫人……”

作為彭林的賢內助,彭夫人自然知道宋元啓這個名字。

她皺了眉:“這一位來幹什麽?”

“小的也不知,不過宋夫人說她是真心來為夫人您賀壽,瞧着神情倒是坦然得很。”

“坦然?”彭夫人笑了一聲,“那這倒是一個有趣兒的人。她若當自己真是來賀壽的,我也只當她是來賀壽的,回頭她要求見老爺或者幹點別的什麽,我必不插手。來者是客,你們還不快把人請進來?”

丫鬟們聽了彭夫人的話,連忙下去把小楊氏連帶着宋儀宋倩等人請了進來。

彭夫人一眼掃過去,就瞧見了小楊氏,果真是坦然得很。

後頭的兩位姑娘也是天生麗質,不過走在右邊一些的宋儀自然更打眼,看着倒都是光風霁月模樣。都說是人以群分,那宋元啓聞說也清譽不錯,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差錯,彭夫人心裏也有自己的推算,只是到底不能對人說。

朝中之事,多多少少有那麽些牽扯,更何況這一回還挺大?

她起了身,朝着小楊氏便笑了一聲:“宋夫人。”

“夫人好,妾身這是不請自來,只想着沒打擾到您。”

小楊氏見了個禮,周圍的賓客們少不得多看她兩眼。

因着宋元啓并非京官,所以衆人也不大認得小楊氏,只以為是尋常賓客。

當着衆人的面,彭夫人也不戳破她的身份,只與接待尋常賓客一般,請小楊氏入了座。

小楊氏的來意,彭夫人無比清楚,她只是冷眼看着,并不主動提起。

一直等到宴會上的人漸漸散了,小楊氏才來到彭夫人面前:“此番來,一是為了給您賀壽,二是……”

“宋夫人的來意,我豈會不知?”彭夫人嘆了口氣,“宋大人如今還在獄中,原本官場之中,此等事不算是什麽大事,也從未聽聞宋大人依附于誰,參與了哪派黨争。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等不過都是被殃及的池魚……”

聽着彭夫人這話,小楊氏心頭猛地一凜:“夫人這話的意思是——”

還能有個什麽意思?

宋元啓應該也是無辜的罷了。

山東布政使司的左右參議,那周博有些古怪處,可宋元啓真找不出太大的差錯來。但是彭林不能徇私,但凡宋元啓有一點兩點的嫌疑,也都要先抓起來。不用怕麻煩,因為若有了漏網之魚,那才是真正的麻煩。

彭夫人看着小楊氏,道:“你是來求見老爺的,我只聽聞宋元啓是個清官,只為着他這一分的清譽,我今日不曾将你拒之門外。不過,我也不會為你牽線搭橋,老爺願意見你是你的運氣,不見,你也這樣回去吧。”

宋儀這時候站在外頭,也能聽見個一二,心下只覺得這彭夫人乃是個一團和氣的人,尋常人若見了小楊氏,奚落還來不及,哪裏會這樣和顏悅色相待?

就是小楊氏自己也是心下感動,道:“便是今日之事不成,妾身也銘感五內,必不敢忘彭夫人今日之恩。”

“哪裏有什麽恩德?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對彭夫人而言,此事着實太簡單,她一擡手,便招來丫鬟,道,“老爺現還在後頭書閣裏喝茶,你瞧着去通傳一聲,看看老爺怎麽說。”

彭林是個愛書之人,所以在花園臨湖假山後面,特意建了一座書閣,裏面放着他所有的藏書。

小厮來的時候,門扉虛掩着,門縫裏透出幾縷淺淡的煙氣,還有人細細的說話聲。

“老爺,夫人着小的來傳,說是前面宋元啓的夫人求見,問您見還是不見?”

宋元啓的夫人?

坐在屋裏的彭林一下怔住,接着看了自己對面一眼。

書閣之中,書香墨韻,四面挂着文人書畫。

當中一張茶桌上擺着茶盤香盞,相對坐着二人。一人便是彭林;另一邊卻是位年紀不大的公子,滿身書卷氣,臉上青澀似也被近日以來種種大變而洗刷幹淨,轉而變得沉靜而內斂,像是沉入深水的湖石,抹黑又潤澤的一片。

那一雙眼眸也是烏黑的,窗外頭斜斜落進來的一片餘晖,撒在他盤着的腿邊,只照亮了他半張臉,顯得明滅不定,可平白帶出一種暗昧的感覺。

若要熟人來看,必定不敢相信,前後短短一段時日內,周兼竟有如此翻天覆地之變化。

就是彭林自己,若非他親眼所見,也不敢相信。

本來周博出事,便是因為承宣布政使司一筆賬目出了差錯,賬面上寫的是二十五萬兩,可府庫之中僅有二十萬兩,中間這五萬兩的差距着實令人費解。府庫那邊的賬目倒能與庫銀相對,說是沒有差錯,可周博這裏的賬本怎會多出來?

兩本賬冊不一樣,不是周博這裏出了問題,就是府庫那邊出了問題。

因此,彭林不得不将這一位素有清譽的周參議給抓了起來,周兼的日子也就一下天翻地覆。

原本周兼乃是濟南出名的才子,如今為了解救自己的父親,不得入了吏胥,便不是什麽好事。更莫言,現在他還成了抓他父親的彭林手底下的幕僚。

擡手,手指壓在旁側香爐出香的空隙上,周兼唇邊挂了幾分笑:“彭大人要見嗎?”

“我應該見嗎?”

彭林素來比較依賴自己身邊的智囊,尤其是在周兼來了之後,他發現此人乃是多智近妖,幾乎是事事算無遺策,也就凡事多問上他兩句。

周兼撤了手指,而後輕輕一嗅,便嗅出指間染上的香息。

他點了點桌面,道:“我父親下面人的賬目沒問題,可下頭管着賬目的人,與秦王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周某早就告訴過大人您,此賬目問題,一則是下頭人辦事不妥當出了差池有貪墨,做了欺上瞞下的事,二則是這賬目只在賬本上出了錯。其一倒不要緊,左右都是秦王頭疼;可若是二,事情必定出在宋元啓的身上。”

彭林沒說話,只聽着。

周兼又道:“宋元啓此人與我父親向來交好,布政使司左右參議雖分管着不同的事情,可賬目上卻是兩個人一起保管東西的,同一本賬冊,除了要從我父親手中經過之外,還要從宋元啓這裏過。”

這一回,彭林接了話:“所以我也以他事為由頭,先捉了宋元啓,扭送到這邊來。不過我只怕,修改賬目事小,他們被秦王當了替罪羊才是大。”

現在還不知這一筆銀錢到底是被人吞了,還是本身便不存在。

若是被人吞了,怕是秦王那邊的嫌疑會更大。

當今皇上有五子,尚不曾立太子,秦王嚣張跋扈,多縱容門下人之舉,大多數人因着其母出身高貴,秦王又骁勇至極,所以對秦王這等行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若是秦王這手伸得太長,朝中大臣們可就要不高興了。

彭林琢磨了一陣,便道:“如此,我還是不見這宋夫人為好。”

周兼唇邊的笑意不曾變過,垂下眼去喝茶的時候,才微微一眯眼,待得茶香氤氲滿口,才道:“彭大人何必去見一介女流之輩?如今朝中正在審議此事,見不見都不打緊。”

彭林眉頭一挑,一摸自己唇上兩撇胡子,才瞧周兼道:“我忽然想起來,你跟那宋五姑娘,似還有過一段情緣?”

将放下茶盞的手指一僵,周兼唇邊的笑意卻擴大了,搖搖頭道:“彭大人您知道的事情還真多。”

“咳,不也就是問上一兩句嗎?”彭林只覺得如今這場面有意思得很,“我倒是好奇了,能被你周留非看上的姑娘,到底是何許驚豔……”

驚豔?

周兼想着,便放下茶盞,淡淡道:“美人皮,石頭心,捂不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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