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幸福的能力
? 周日晚飯的時候,田木嬌躊躇半晌才開了口:“明天你有事嗎“
祈風一愣了愣:“沒事。”
“那陪我一起去吧。”她說得平淡無奇,好像那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這在祈風一心裏卻揚起了驚濤駭浪。
“明天”就是正清明,梅風華落葬的日子。她曾斷然拒絕他的參與,卻怎麽又邀他同去?
他卻不敢問。
田木嬌說完這句話之後安安靜靜得吃飯,再也沒有說話。
她突然改變主意是因為李國強,那天他說完那些之後還留下了一句話:“你媽媽落葬的時候,讓祈風一來吧。讓他在墳前給她個保證,也好讓她安心。”
梅風華突如其來的默許對田木嬌而言,說不清到底算什麽。
她很難解釋自己聽到那些話之後的感受。
分明早已決定不去在意他們的想法,心底卻又為出人意料的認同而感到欣慰。
而這絲毫的欣慰扯掉了她最後的遮羞布,暴露了她不願袒露的內心。
她為此感恩戴德又充滿不敢輕信的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正清明,國定假。
即便田木嬌和祈風一六點已經出門,前往墓園的公路還是堵得水洩不通。
他們與李國強約定分別前往墓園,漫長遲緩的一路,尴尬無語。
祈風一覺得,能讓他一起去真是太好了。
盡管對于如何面對李國強那個讓人尴尬的角色他也忐忑不安。
田木嬌是李國強名義上的繼女,無論他們之間的關系如何,祈風一要娶田木嬌,在社會關系上總讓他有一種認賊作父的屈辱。
要說完全不介懷那是騙人的。
而在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連他自己都為之驚詫的決定,想要化解這個結,他必須先跨過這道坎。
氣氛太沉悶,讓田木嬌覺得不得不說點什麽。
“我想問你個問題。”她說,“如果李國強要向你媽媽道歉,你媽媽會願意見他麽?”
祈風一面容一緊,“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好,我知道了。”
良久的沉默,祈風一終轉出了最堵的那條路,至少車速可以穩固向前。
“為什麽這麽問?”他騰出一只手來握了握田木嬌的手。
“算了,沒什麽。”
祈風一長長嘆了口氣:“難道我們之間一直要這樣相互隐藏、避諱、欲言又止下去嗎?”
田木嬌心裏一直死死克制的火突然燒了起來:“不然呢?每天為了自己媽媽的清白和名譽而大吵一架嗎?“
“有的時候,我寧願我們大吵一架。”
“那就來吵啊!”
“木嬌,冤冤相報何時了?”祈風一不再說話,車行的速度更快了些,他專注得開車,從側臉看去,他的目光沉靜有力,又有着難以忽略的悲傷。
他原以為六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切重新洗牌,卻發現所有的孽債只是韬光養晦得蟄伏了六年,他回來後,一切重啓,勢如破竹。
田木嬌因為他那一句話,心裏暗潮洶湧。
冤冤相報,一針見血。
李國強害了祈雨一輩子。梅風華和溫婉儀為了維護假釋的平靜,就在前一段時間還對祈雨不依不饒頻頻騷擾。
田木嬌都是知道的。
而祈雨實則早已退讓了一生,若不是祈風一追迷不悟的愛,她根本不會願意攪這趟渾水。
她在葬禮上驚豔亮相,也不過是唯一一次的絕地反擊,自保而已。
田木嬌忽然覺得自己并沒有資格為她定罪。
這該死的怪圈,讓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每個人也被迫施以傷害。每個人都沉溺在自己的傷痛和恐懼裏,卻對自己的罪孽渾然未覺。
她該原諒她麽?
更重要的是,她還想要她這個婆婆麽?
當然,她想。
她差一點,也一腳踏入痛與恨的深淵,只差一點。
她輕輕握住祈風一空懸在拍檔上的手,靜默無聲。
終于趕到墓園的時候,李國強和李梅武已經忙活開了。他們堅持要自己将梅風華的骨灰擺入,也要親自為她封關。
本該做這一切的工人只是在旁邊默默抽煙,等着收工錢。
李梅武見田木嬌到場,指了指身後的大鐵桶:"點火,開始燒紙吧。"
他們準備了不計其數的紙錢、元寶、紙質的衣物用品。甚至還有四層高的紙房子,當然還有梅風華的舊衣服。
由于沒有過"七七"就迎來清明,恰好落葬,算是"暖灰葬",所有該焚燒的東西都留到了下葬的一刻。
正清明,掃墓的人蜂擁如潮,大多成群結隊幾代同堂,只有梅風華這裏冷冷清清。
李國強的父母都在國外,在得知他們結婚後就言辭激烈得斷了親恩。而梅風華從小跟着母親長大,後來母親也早逝了。
每個人的扭曲,都不會毫無道理。
田木嬌燃起了火,将該燒的物件一樣樣扔進鐵桶。
火焰貪婪得吞噬着每一件物品,熊熊不怠。
田木嬌的眼睛被煙刺出了淚,她卻并沒有想哭的沖動。
倒是李國強在擺出一碗碗他親自下廚的祭品時忍不住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為你做飯,沒想到......"
李梅武幫忙将大紙樓搬到空地上,往裏面塞滿了錫箔元寶。
嘴裏還念叨着:"到了那裏別節省,想要什麽就買。"
其實他們原本并沒有那麽迷信。
有的時候人做這些自欺欺人的事,不過是為了安慰自己。
在這個世界消失的人,會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這也是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死別時唯一的慰籍。
紙質的房子極易燃燒,火苗才剛舔到底層,驟然竄高将它整個吞了進去。
世間萬物,不過是揚灰一把。
整個過程祈風一只是默默幫忙,他與李國強的眼神幾乎沒有交流。
直到上香叩頭之前,他主動與李梅武耳語,似乎有什麽不情之請。
李梅武很快将祈風一的話轉達給李國強,李國強聽完側過臉,第一次正視祈風一的臉。
他和李梅武的眼中,卻湧動着讓田木嬌難以讀懂的動容。
直到工匠聽了他們的要求,有些不樂意得開始動手,他拿起鑿子靠近梅風華的墓碑,一下一下用力纂刻。
那每一下,都像敲打在田木嬌的心裏。
她似乎猜到他們在做什麽,卻又不敢置信。
片刻之後,工匠轉身,露出了剛刻上去的名字:祈風一。
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得刻在女兒田木嬌的小字邊上,名字上頭還有一個字,解釋着他的身份。
這個字是:婿
田木嬌的心一下子被那個字抓緊,眼眶漲得火熱,卻幹澀得落不下淚來。
李國強買的是雙域墓,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得刻在梅風華的旁邊。
他的名字刻上去,不僅僅意味着他娶田木嬌為妻的決心,更意味着他默認與李國強成為家人!
連田木嬌都為自己的名字與李國強百年後的墓碑陳列在一起而百般膈應,他卻能豁達至此。
叩頭的時候,他沒有食言,他真的雙腿跪地,認認真真得叩了三個頭,他的語氣虔誠得感天動地:"請您原諒我,原諒我的母親。也請您相信,我一定會給木嬌幸福。"
田木嬌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攙起,滿心的感懷鈍化了她的言語,無聲勝有聲。
儀式就要完成的時候,田生來了。
依然蕭條的身影,卻更添了幾分生無可戀的模樣。
"我只是,來磕個頭。"他的表情将他內心的愧疚洩露無疑。
沒有人阻止他。
李國強始終沒有理睬這個曾讓他深愛的人深陷絕望的男人。
罷了,田生小心翼翼得将田木嬌拉到一邊,抖抖索索得從他破舊的外套裏拿出一個信封。
"這個,請你交給祈雨。當年是我負了她,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給的補償。我也負了你。往後別再給我彙款了,我也不會再來打擾你。"
田木嬌捏了捏那個信封,大約兩千元的厚度。
"你要去哪裏?"
"我有地方可去。"田生扯了扯嘴角,滿臉的褶皺讓那個并不自然的笑容變得憨厚,"爹會點木匠,可以去廠裏幫點忙。我有能力養活自己。對不起,我從沒給過你什麽,也就不再給你添負擔了。你過好你的日子就好。"
田木嬌木然得點了點頭,他也點了點頭,算是最後的告別。
他轉身的背影落寞凄涼,仿佛在告別這個世界。
田木嬌不明白這個蠻橫跋扈的父親為什麽突然修身養性,就像她不明白一直強硬反對她和祈風一在一起的梅風華為什麽突然願意祝福他們,也像她不明白祈風一是怎麽做到允許自己的名字和李國強落在同一塊碑上。
她忽然明白自己沒有幸福的能力。
那些讓人不解的事明明是好事,卻讓她的心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納。
上天猝然垂憐,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消受。
然而。
她透過迷蒙的淚眼凝視梅風華的遺像。
她安靜的笑容仿佛充滿鼓勵。
"你是個女孩,你必須比我更堅強。"
是的,媽媽,我終于明白,堅強并不是閉門造車,不是關起心門孑然一身。
而是看見了自身的缺憾,不遺餘力去圓滿。
她牢牢牽起祈風一的手,炯炯的目光似乎回到多年以前,她脫下了孤單的武裝,換上愛的盔甲。
這一刻她如多年前一樣堅信,愛能讓她無往不勝。
什麽紛擾,流言,仇怨,痛失的記憶,該死的怪圈都見鬼去吧!
他還在身邊,這就是幸福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