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将軍,我在紹城等你◎
季候轉至槐夏,驟雨頻急。
軍營後勤方飼養畜牧的草場滿目蔥綠,土壤肥沃。放眼眺望,牛,馬匹,牝雞,各類養殖基地在這兩個月內都重新得到了規劃,場地整齊有序,方便管理秩序。
晌午剛過,營帳外值守的士兵紛紛不見蹤影。
驟雨而至,地面泥濘,土壤燥腥的氣息混着植壤散在空氣裏,偌大軍營餘下嘈嘈切切的雨聲。
今日軍營給所有将士士兵分發豬肉和牝雞蛋,所有人用過飯都去排隊領東西了。
許林秀辦公的營帳靜悄悄的,他伏在書案沉睡,手邊是幾卷寫滿筆墨的紙張,面前還堆摞半疊。
重斐抖去玄衣上的雨珠,将傘放在角落瀝着水,大步無聲地朝安睡的人影靠近。
他雙手輕叉在精壯的腰側,氣息徐緩,看許林秀阖眼的側顏有點出神。
重斐指腹一挑,沒發出任何響動,揭開桌上茶壺,發現裏面的參茶已經喝到見底,嘴角微扯,露出少許滿意的神情。
至于為什麽只有少許的滿意,皆因為許林秀太忙,而且還帶病處理公務,讓重斐陷入焦慮,不滿意許林秀勞累繁忙。
他甚至勒令許林秀回去休息一段時間,都被對方違抗軍令了。他又惱又懼,惱的是這人不聽話,懼怕擔心他病情加重。
好在許林秀配合軍醫,按調養的方子每日該喝的喝,該補的進補,饒是如此,人依然清瘦下來,叫重斐心疼。
春去夏至,暖熱交替的季候折磨許林秀好長一段時間。
蘇無雲按重斐的吩咐隔三差五為他醫治調理,藥效起得慢,最快也要一兩日,短短過程蘇無雲備受将軍催促的煎熬,慢半刻鐘看把将軍急的。
彼時許林秀靠在床榻,朝重斐笑得淡然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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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斐目色憂慮:“怎麽還笑,你不聽話。”
許林秀道:“下官心裏有數,等季候穩定,身子自然就恢複了,餘下的慢慢調理。”
所以只有重斐一個人急得嘴巴裏起火泡,可軍令那樣的法子都用過了,許林秀不聽,他拿對方也沒辦法。
自己幹着急,瞪着許林秀罵又罵不得,動手更不行。
此時,重斐展開一件外衫輕柔披在許林秀身後,他小心收拾那幾卷散亂的紙張,視線不經意瞥到其中某頁,忽然僵住。
許林秀揉弄睡意惺忪的雙眼:“将軍,什麽時候過來的?”
也不出聲。
重斐道:“不久,給你披件外衣就醒了。”
許林秀把肩上外衣微微攏起,視線越過飄動的帳簾:“雨還沒有停。”
重斐:“嗯,一時半刻不會停,若忙完早些回屋。”
他問:“今日不去工坊了吧。”
許林秀往工坊跑了三個多月,重斐隐有預感,猜到許林秀要送他何物。
許林秀接過重斐收整好的紙張,抽出其中一頁,将其封好,塗上火漆。
重斐喉結微窒,他低聲道:“你……要回去了?”
許林秀看着手上準備寄往紹城的信件,點頭。
重斐沉默。
眼下邊城比較穩定,勾答人在開春一戰後又陸續發起過三次小規模的挑釁,全被祁軍游刃有餘地抵禦。
岳縣是第一個修建完善城牆和馬面的地方,重斐帶桑北彌和幾名副史專門做了攻防對抗演練。
修整改善後的馬面防城效果真如許林秀所言得到提升,此改良方式的推進如今正在邊關各城有序展開。
近半年有了許林秀的幫助,軍營各方面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完善,他超前的知識儲備讓營中許多人稱賞不止,許林秀謙虛溫文,諸多将士敬他又近他。
西北邊城,許林秀名噪一時。
就像重斐當初說過的,他本為蒙塵的明珠,衷于本心,總歸會有重綻光彩的一日。
比起那時候內斂自縛,凡事顧慮而後行的許林秀,現今的他雖然荏弱,身子不若西北男兒強健孔武,但聰慧過人,心思細致,溫柔如水的眼神更多了份堅定與豁然。
許林秀擡眸:“我出來已有四月,再過半月,公務結束就到了回程的日期。且娘親近來身子不太好,盡管在信中給予安撫,我仍擔心,想看看她。”
完成此次公務的許林秀回家看望長輩可為人之常情,他不像軍營大部分的将士士兵多為土生土長的西北人,他的家在紹城,公務完成,并不需要長年累月久候于此。
邊城終究不比樂州,回到紹城比待在此處更方便調養身子。
于公于私,重斐都不該阻攔。
可他暗生不舍。
許林秀理了幾绺亂發,坦然笑道:“将軍,這段日子承蒙照顧,下官心懷感激。”
重斐怔然:“只有這些?”
許林秀掩眸,說道:“工坊鑄劍的進度就要結束了,連續三個月日夜不斷地趕進度,總算沒白費所有人的心血和精力。”
他笑了笑,聽着帳外清晰響徹的雨聲,心緒恍若經過洗滌,字句堅定,這次專門凝望重斐的眼睛開口
“将軍在下官心裏,是當今的蓋世英雄。逢亂世生守護黎明,萬夫莫當,曠世無匹。是以人人都會敬仰将軍,為将軍之名撼動,包括下官亦然。”
“将軍待下官如何,自會永遠銘記在心。在返程前,下官決心想盡一份心意,送給将軍需要,可以配得上将軍的寶劍。”
他目光落向重斐腰側的長刀,從容平靜:“将軍的刀/槍使得出神入化,令勾答人聞風喪膽,唯獨少了一把便于攜帶的貼身寶劍。”
許林秀漆黑卷長的眼睫輕輕眨動:“下官聽聞了将軍過往的事,心內悵然,也有遺憾。将軍……将軍說下官是明珠蒙塵,那你呢?”
重斐愕然。
許林秀每一字句都令他猝不及防,未曾預料許林秀會提起那件事。
許林秀沒有言明,可他們彼此心知其意。
重斐眯眼:“誰與你說的。”
許林秀紋絲不動:“若将軍生氣,罰罪于下官就行,和旁人無關。”
重斐聲音一硬:“你明知我不會罰你。”
許林秀莞爾,眼眸清淨盈盈:“将軍。”
重斐頓覺什麽脾氣都沒了。
他低嘆:“倘若你想彌補什麽才忙了三個月,何必呢,這樣苦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何況,事情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許林秀道:“将軍投我以桃,下官定報之以李。且……我們之間,系有真摯情誼,論不上彌補和受苦,我是甘願想做這件事。”
許林秀問:“将軍,你接受嗎?”
重斐自然接受。
許林秀的這份珍禮讓他受驚而歡喜,想起往事種種,站在西北邊關的土地上,油然滋生悵然與嘆息,還有無數感懷。
月中旬,邊關偶爾受勾答軍滋擾,總體影響甚微。
出來将近五個月,到了許林秀返程的日子。
行李早已收拾整裝上車,許林秀在一個天光明亮的時候離開,萬裏無雲,天藍遼遠。
專程給他送行的人陸續來了幾波,有工坊的師傅們,有對他心懷感激的将士,白宣和桑北彌跟幾名副史一同前來,蘇無雲往他車廂裏塞了藥包,他一一相見,一一謝過衆人的心意。
重斐來送他時,騎在驚風上沉默不語。
許林秀掀開車簾,望着伴在一側跟了挺久的男人,溫聲道:“将軍,路程遙遠,時候一到該回去了。”
重斐盯着他:“我原來有話想告訴你,總沒找到機會。”
許林秀笑了笑:“或許場合不适宜,時機未到呢?”
重斐一怔,許林秀放下簾布。
未等重斐品悟話中真意,許林秀道:“将軍,我在紹城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