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卷,第四卷,皆是如此…… (2)
血攻心,喉間傳來一陣猩甜之味,她撕心裂肺地吼了出來,“別走!”
“阿翊!”
低沉的一聲呼喚将荀歡拽回現實,她睜開雙眼,只見眼前坐着的竟是秦徽。
太子已經迷糊了一整天,高燒不退,可急壞了秦徽。裴淵一死,太子竟也跟着生不如死。昏睡的時候,還不住地呼啊喊着裴淵的名字。
秦徽越想,越覺得裴淵這顆長在太子心頭的毒癰剜得恰到好處。
不過畢竟是傳家傳國傳基業的獨苗,秦徽放下了這些計較,一直陪在太子身邊,一邊聽着太子呼喚別人,一邊眼巴巴等着他好轉。
“太子你總算醒了,快松開手,朕的手都被你攥麻了。”
荀歡連忙抽開手,望着秦徽,委屈的淚水很快就迷蒙了雙眸,一切竟是夢,裴淵終究沒有回來……
秦徽甩了甩酸麻的手腕,而後又碰了碰太子的額頭,這才解頤,“不燙了。你這小崽,可叫朕操碎了心。”
難得看到秦徽父愛泛濫,荀歡覺得應該借此打聽一下裴淵的事情,“父皇,師傅他真的死了麽?”
秦徽面不改色,像是裴淵的事情與己無關,“朕知道太子心系太傅,可是人死已矣,不能複生,太子還要向前看。”
“他們說師傅是因為家中失火,意外身亡,這也是真的麽?”荀歡仔細審度着秦徽的表情,試圖看出什麽端倪。
然而秦徽畢竟是老姜,他可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裴淵的惋惜之情,“是。”秦徽從暗衛那裏得到确認,裴淵在起火前就已死去。沒想到禍不單行,裴府又無端失火,裴涯自那場大火後,也沒有再在朝堂上出現過了。秦徽又補了句,“不止裴淵,恐怕連他的弟弟裴涯,也沒能逃脫。”
難道師叔也……荀歡屏住呼吸,難抑心中苦楚。
她不再多話,只出神地凝望着殿門的方向。她多希望方才的夢境能重演一番,這樣她就能握住裴淵的手,不讓他離開。可是她卻忘了,現在的一切,在東秦國與裴淵經歷的一切,其實也都是她荀歡的夢境,罷了。
太子的情緒已然穩定好轉,可秦徽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拍了拍床榻,對太子道,“來,給父皇騰個位置,父皇今晚想陪你睡。”
Advertisement
若是換了平時,荀歡肯定會跳起來反對,可今天她真是精疲力盡了。她依言挪動了身子,為秦徽騰出了好大的地方。
“翊兒,朕想跟你說幾句父子貼心話,今晚你就喚我阿爹好不好?”
阿爹……荀歡陡然一顫,燈市上,太子的第一聲阿爹已經送了裴淵。
見太子不回話,秦徽顧自說道,“朕已年近半百,雖說現在身體健壯,可但凡人,終究逃不過最後一劫。朕唯一挂心的就是你了。”說到真情處,秦徽甚至有點哽咽,“朕當然希望在朕百年之前,你就已經加冠成人。這樣整個江山交予你手中,朕才不會擔心。否則,但凡少主年幼,都有外戚外臣專權,到時候苦的就是你。”
荀歡怔怔聽着,仿佛聽到了秦徽的一片苦心。
“朝中大臣,你都要器用,卻萬萬不能偏用偏聽。等你走上這個位子,就會明白,君王孤獨,即便是與你感情至深的裴淵還活着,你們也未必能如從前。”
荀歡聽明白了,秦徽這是在責備她過去對裴淵過分青睐有加。
“東秦接壤的三國,夷胡、五目和南津,各自心懷鬼胎。你要學會平衡取舍,切記,萬不能同時與三國為敵。是是非非,對對錯錯,在君王面前都無足挂齒。翊兒,記住這點。”
雖然她不是太子,也不想肩負什麽家國的命運,可這一刻,她是真的聽入神了。秦徽從前的刻薄形象不見了,此刻在她面前的,俨然一個苦心孤詣的父親。
“阿爹,翊兒都記下了。”
該喚他一聲阿爹,如果他這麽希望的話。
夜深了,秦徽說着說着也累了,便摟着秦翊,漸漸入睡。
荀歡閉着眼睛,思路卻愈發清明。多方跡象都告訴她,裴淵或許是真的死了。她開始猶豫,究竟要不要回到現代,去看看史書上關于東秦國,關于裴淵的記載,有沒有發生改變。或許這一世,意外身亡就是裴淵最後的結局?
可是常言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能憑他人的一面之詞就這麽放棄裴淵麽?
胡思亂想過後,她決定還是暫時留下來。畢竟按照正常走向,再過大半年,秦徽就會駕崩。一來,她可以等到登基後,确定裴淵是否會回來攜幼主殺忠良;二來她難得穿越一趟,好歹要體驗一下身為天子的尊榮。
想到秦徽半年後難逃一死,她有些憐憫地望了望已經熟睡的父皇。
臨近這次穿越任務的尾聲,她愈發覺得,自己只是裴淵,蘇衍,秦徽,裴涯他們所有人的過客。
……
八個月後,秦徽暴斃。
天子駕崩,事發突然又死因不明,幼主尚小,整個皇宮陷入了恐慌和混亂之中。
荀歡還沒來得及為秦徽哭一哭,就披着孝衣,被推上了天子的銮座。
大行皇帝的葬禮十分隆重,荀歡一一過目了所有流程,而後将實施的重任交給了太常卿蘇衍。
登基大典在葬禮的一個月後舉行,夷胡等三國的使臣也都按例來到皇城相賀新君繼位。
荀歡高高坐在皇位上,看到席下夷胡國的使臣還是當年周歲禮上的那位,前塵往事如煙而起,不免有些恍然。
擎堅起身行禮慶賀,荀歡只平淡地感謝,揮手就讓他坐下。她心裏還清楚記得,那年,此人笑太子如姑娘,裴淵與其發生争執的場景。
擎堅自然不知道,當年只有周歲的太子其實将一切都記在心間,他只是感覺到這個幼|齒的皇帝,出人意料的,有點冷。他也開始疑惑,裴淵真的能駕馭這樣一個看上去,心智格外成熟的小皇帝?
登基大典一個重要的環節,就是新皇發布第一道诏令。第一道诏令總是中規中矩的,為大行皇帝定谥號,為新朝定年號,将皇後升太後,此外還會留用或提拔一些舉足輕重的朝臣。
在此之前,朝中很多人都在議論,說先皇駕崩突然,最大的贏家是蘇家。因為蘇撫無例外必會續任太尉,而原為太常卿及太子左太傅的蘇衍,十有八|九會進為太傅。也有少許還記起裴家的人會感慨,如若裴疏在世,裴府一個丞相一個大将軍又一個太傅,簡直榮比日月,可嘆命運弄人。
蘇衍跪在高臺下,仔細聽完了诏令的所有內容,只有一句提及了他。秦翊讓他續任太常卿,卻只字未提晉升太傅一事。
濃濃的落寞掠過心頭,蘇衍清楚,那個位置,即便裴淵死了,秦翊還在為他留着。
太子尚小(22)
做了皇帝後,荀歡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行動自由。登基大典後的第二天,她便只帶了兩個近衛,出宮去了裴府。
大火過後的裴府,今時不同往日,門庭冷落寥寂,似是許久都無人問津。荀歡走到高大的門楣跟前,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敲響了銅門。
響聲過去了許久,才有小厮前來應門。來人只拉開一道縫隙,似是戰戰兢兢,看到眼前只是個孩子,才低聲問道,“有事麽?”
受荀歡的暗示,她身後的一個近衛走上前來,解釋道,“在下是裴疏大人舊交的兒子,聽聞裴家出了變故,因正路過京城,就想着過來看看。”
那小厮放松了警惕,将門開得大了些,“公子請進,只是主子們都不在了,裴府已是一座空宅。”
都不在了,聽到此句,荀歡還是不由得一陣心涼。
這小厮周到地引着荀歡三人進了裴府,又想給他們看茶,卻被近衛婉拒,“就不必忙活了,我們想四處走走。”
小厮應了,帶着他們繞過會客的正堂,朝着內府走去。
府中四處無人,寂靜的很,荀歡疑惑,問道,“這位小哥,你喚作什麽?宅子已經廢棄了,你怎麽獨自留了下來?”
小厮望着眼前這個有些成熟的孩童,耐心道,“小的名喚陶安,是大公子将小的從戰場上救下來的。雖然裴府沒落了,可祠堂不能沒人打掃照看,小的就留下來了。”
“大公子,是裴濟……”荀歡低低沉吟,她也好奇起來,裴濟在世的時候,是個怎樣的角色,會更像裴淵,還是更像裴涯?
她轉而又問道,“裴府上下應該有百十口人,他們裴氏其餘的人不照看祠堂麽?”
陶安落寞道,“小弟弟,你可知道什麽叫樹倒猢狲散?裴家早年昌盛的時候,每日裏是門庭若市。現在敗落至此,親故舊交皆不知所蹤,怕是躲得遠遠了。”
是啊,人性少有忠良,多的是薄涼。荀歡點了點頭,默然良久後,她戳了戳近衛的身子,操起童音,“哥哥,難得陶安這麽忠心,送他些銀兩吧。”
近衛立刻遵命,從懷裏掏出早就備好的兩錠金子,遞給陶安。
陶安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燦燦的金錠子,眼睛裏已經淚花閃爍,他連連道謝。
不知不覺,已是走到了裴淵昔日的卧房跟前。火過之後,房子損了大半,焦黑一片,到現在也沒人修葺,就那麽殘破地伫立在那裏。
荀歡望着眼前的滿目瘡痍,痛心不已,她不敢去想象,當初裴淵是如何在一片火海中垂死掙紮。
她停下了腳步,對着近衛矯飾地吩咐道,“哥哥,你們先走,我想獨自留下來一會兒。”
兩個近衛會意,跟着陶安繼續向前,獨留荀歡一人。
荀歡鼓起勇氣,走進了這個籠罩着死亡氣息的殘室。今日親眼目睹了裴府的破敗,她才相信了裴淵已經死去的事實。
這次她來裴府,是想鄭重對裴淵告個別。
裴淵已死,歷史的走向已然更改,她是時候該回到現代去收割她的報酬去了。回憶往昔,林林總總,都似碎夢一般。
正值她出神的當口,身後傳來一陣輕淡的腳步聲。
以為是近衛前來尋她,她頭也不回地說道,“我不是說過了,我想一個人在這裏。”
腳步聲消失,那人好像停了下來,片刻過後,只聽得,“這才半年不見,阿翊兇了許多。”
熟悉的聲音如雷貫耳,荀歡只覺全身像是生生被無數道閃電劈過,五髒俱痛。
她不敢回身望去,她生怕一切又是她的幻覺,踟蹰良久,直到那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阿翊?半年過後,你不記得師傅了麽?”
不記得……怎麽會不記得……這半年裏,睡裏夢裏都是他的身影,模糊的,清晰的,她怎麽可能忘記?可是,他不是死了麽,一個死人也能對她說話?
終于,她還是轉過身來,視線所及,是裴淵和煦溫柔的笑容,就如當年她還在搖籃裏的初見。
只能在夢中描摹的容貌,此刻就在眼前,那麽真切。“師傅……”,失聲啞然,她已經喚不出聲來,兩個字只哽在了喉裏。
裴淵伸開雙手,牢牢将撲上來的秦翊抱在了懷裏,一如既往地撫了撫他的頭發。然而,片刻過後,還未等體會到他懷抱的溫暖,她就被裴淵推了開。
裴淵向後退了兩步,而後鄭重跪下,對着秦翊接連三次叩首行禮,“微臣裴淵,參見陛下。”這個大禮過後,君臣之別既定,他知道,他再也不會犯忌諱地喚他阿翊了。
她的雙唇止不住地抖,控制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問出一句,“師傅——你——你是怎麽活了過來?”莫非連他,也是穿越來的?
裴淵笑了,長眉彎曲,“微臣從未死過,何來活過來之說?”
“可是他們——他們都說師傅死了——說師傅被燒死在自己屋裏——”荀歡暗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得很,真的不是在做夢。
“大半年前,這裏的确有一場大火,可是死去的,不是微臣,是微臣的弟弟。”裴淵的神情奇淡無比,就像是在訴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情。
荀歡原以為,提及死去的弟弟,裴淵會流露出哀傷,就像他當初每次提及裴疏裴濟時的那樣。可是她眼前的這個人,竟是一副出人意料的平靜,她不免有一絲害怕。
她追問下去,“既然師傅沒有死,又為什麽消失了大半年,為什麽不回東宮殿找我?”
呵,他心中苦笑,面上卻依舊雲淡風輕。這麽棘手的問題,也讓他巧妙地繞了過去:“師傅這不就回來了麽?”
是啊,他回來了就好,能見到他,得知他無恙,荀歡已經心滿意足了。
很快,那兩個走開的近衛見小皇帝在這間殘室裏停留的太久,有些擔憂,便雙雙繞了回來。裴淵敏感地察覺到他們的腳步,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對秦翊道,“還請陛下不要在衆人面前提及微臣。”
“師傅不跟我回宮去嗎?”荀歡微怔,這才剛剛重逢,她怎麽可能放下他?
“微臣會回來,只是此刻,還不是時候。”裴淵繼續将食指貼在唇前,挑了挑眉,示意秦翊。
“那我該去哪裏見師傅?”
話音剛落,兩個侍衛就已經進了殘室,荀歡不滿地瞅了他們一眼,再回頭,卻見裴淵已經隐了身形,不知所蹤。
回到皇宮後,荀歡靜靜地坐在啓輝殿的龍椅上,心中空落落。
此季正逢夏末,有花匠從禦花園摘了不少晚夏的花,團團簇簇地擺在了書案上。荀歡盯着這些紛紅駭綠,出神了許久,硬生生瞧見了其中一朵是如何謝在了案上。
她伸手撚住花萼,惡俗地揪起了一片片打蔫的花瓣,“是夢,不是夢,是夢,不是夢……”
揪到最後一瓣,竟然,“是夢……”不不不,她猛地搖頭,撥浪鼓一般。
這時候,王公公揮着拂塵走進殿來,身後跟着蘇衍。
蘇衍跪下行禮,而後起身,只見小皇帝不知為何,又是一臉癡相。怪了,自打裴淵死後,秦翊就鮮少有這種表情了,莫非小皇帝又有了思念的新歡?
荀歡見蘇衍來了,正愁方才的奇遇無處可說,可她剛一開口,便停了住。裴淵叮囑過她,不讓她将他的事情說與別人,她答應了就不該說……可是心裏好癢,她太迫切地需要一個人證實她的所見所聞了!
不過,她又轉念一想,當初裴淵也叮囑過她,不要再擅闖藏書閣,她卻違背了他的意思。而裴家,恰恰就是在她闖出禍的那件事後,遭遇不測。不行,她不能亂說,她必須要守住裴淵的秘密。
蘇衍見秦翊欲言又止,不免問道,“陛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微臣?”
“沒有沒有。”荀歡搖頭,她反而詢問,“蘇卿前來是為何事?”
“回禀陛下,陛下昨日說過,今日想與臣商量明早早朝的議事,所以……”
“哦哦哦。”荀歡一拍腦門,這才記起這件大事。明兒是她第一次臨朝,雖然屆時太後也會垂簾坐鎮,可是重大的決策還是要她來拍板,須得事先跟個靠譜的人對一對自己的臺詞。
荀歡命王公公把剩下還未批過的幾十本奏折搬了過來,齊齊堆在了案臺上,像座小山。
先皇駕崩突然,後事都未打理好,攝政的大臣也沒提前選出來,所以最近這些日的奏折,都是荀歡自己批閱的。好在最近上呈的都是登基相關的禮樂事項,她的腦子還夠用。
在秦翊的吩咐下,蘇衍幫他一張張展開了奏折,遞呈到秦翊跟前,由他朱批。呈遞了幾份無關痛癢的奏折之後,蘇衍瞅見下一份是自己的父親蘇撫遞上的奏折,便忍不住多在自己的手上停留了一會兒。
一目十行地掃了過去,蘇衍驚住,折子上蘇撫竟然提議設太傅位,輔弼皇帝處理朝政。
“蘇卿,下一本呀。”秦翊朝着蘇衍勾了勾手,他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是。”蘇衍連忙遞了上去,額頭上卻悄然沁出了一層細汗。果然不出他所料,接下來的十餘封奏折,也都是自家父親的追随者呈上來的,言語中都或多或少提及了任命太傅一事。更有甚者,竟直接提議任命他蘇衍。
不知道皇帝對此如何看待,蘇衍留了心,悄悄打量了秦翊的神色。只見秦翊氣定神閑地讀完了一封封奏折,又用朱紅的毛筆在折子末尾鈎了幾筆。
蘇衍悄悄一掃,忽地內心驚懼,因為他看到,秦翊竟一一駁了那些折子。以他對父親蘇撫的了解,蘇撫勢必會執着于自己所提議之事,又會引得一批大臣複議。可小皇帝的态度又這麽分明,反駁起來毫不猶豫,就好像他的心裏早有別的打算。
明日的早朝,恐怕會清流藏暗礁,激烈又洶湧。
太子尚小(23)
秦翊走後,裴淵才從內室緩緩旋出來,而他的身後,跟着擎堅。
這次出現,裴淵并不是一個人,剛才他與秦翊的那番對話,被隐在內室的擎堅全數聽見。
見裴淵持續沉默,擎堅率先笑道,“沒想到,你說的還真不錯,這小皇帝真是惦記你啊。”
裴淵垂下目光,側目瞄了擎堅一眼,“你相信我了?”
“誤會誤會,方才的一切又不是我設的局。是你想來裴府悼念你的弟弟,恰巧遇上了小皇帝罷了。”擎堅上前一步站在了裴淵身邊,用手背敲了敲裴淵的手臂,“只能說,在下比以前更相信你的能力了。”
“那就好。”裴淵的回答十分簡短,他走出殘敗的房間,望着焦黑的門楣,心中一陣凄然。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過去被裴疏裴濟視為死敵的夷胡人,也會出現在裴府。如果父兄在天有靈,會恨他這樣做麽?
“裴大人,在下不明白,那小皇帝這麽舍不得你,你幹脆随他風風光光的回宮續職,多好?”擎堅搓了搓手,遺憾地唏噓起來。
裴淵搖頭,目光落向遠方,“我父兄弟三人的血債都系在我身上,我壓抑着剜心透骨的恨意忍了大半年,還差這幾天麽?”
這些日,他走遍京城,也訪遍了他父親的忠實門生故交。他想回朝攝政,光有秦翊的扶助沒有用,必須要事先得到部分朝臣的支持。
不是不出手,只是時機未到。
次日早朝,就如蘇衍先前預料的那樣,驚濤駭浪,矛盾十足。
蘇撫看見了被秦翊駁回的奏折,卻還是不依不饒上疏請奏。不過,為了避嫌,他自然不會直白提及任命他的兒子蘇衍,這樣沾親帶故的話,要有別人來說。
荀歡也将一切都看得明白,然而還未等她回應,就有另一撥朝臣站了出來,指出皇帝年幼,理應由太後輔政,太傅之位可有可無。
荀歡看着唇槍相對的兩撥勢力,累覺不愛。滿堂的文武大臣,好似沒一個人把秦翊放在眼裏,聽來聽去,都在為自己的陣營牟利。
冷眼觀望了許久後,荀歡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衆人皇帝的存在,她清咳了一聲,開口道,“列位愛卿的意思朕都明白。朕确實少不經事,朝政大事需得太後及能臣兩方輔佐,列卿莫要再生争執。”
她轉而望向蘇撫,“蘇大人,朕昨兒駁了你的折子,如今思前想後,決定依你之言設太傅之位。不日後,朕就會拟旨。”
接着,她又照顧起此刻正在一旁聽政的太後,“太後溫敦賢厚,伴先帝左右多年。朕決意,在朕成年前,太後可以随朝聽政。”
隐在紗簾後的年輕太後心中暗驚,她有些認不出眼前的秦翊了。還記得那時候秦翊去她宮中,塗眉畫目,将中宮殿攪得烏煙瘴氣。這孩子,莫非是脫胎換骨了?
就連一直俯身候在殿下的蘇衍也驚愕了,昨晚他是教過秦翊該如何回應朝臣的上疏,可他傳授的完全不是秦翊剛才說的那套。
一個六歲的小皇帝,卻能說出這樣一番刻意平衡朝中勢力的話,着實讓所有人驚訝。
散朝之後,蘇衍心思沉重地從啓輝殿中走了出來。剛下了長階,就有幾位朝臣從後面叫住了他。
“蘇大人,恭喜恭喜了呀。”
“是啊,恭喜了。”
這幾人接連向蘇衍道賀,搞得蘇衍十分莫名。
“皇上說了,不日就下旨任命太傅,蘇大人有衆臣支持,實至名歸啊。”
蘇衍皺起眉頭,心中不悅,卻礙于蘇家的面子沒有發作,只是平淡道,“皇上聖意難測,還是等皇上下旨後再說罷。各位這麽輕飄飄的道賀,在下卻生受不起。”
這幾個朝臣本來也是為了拍蘇撫的馬屁,才跟蘇衍說了這番話,當真是輕飄飄的。
蘇衍看着這些烏合之衆走遠,沉重的心思還是沒有放松絲毫。他比誰都清楚,他雖然曾為太子左太傅,可秦翊跟他從來沒心貼心過。他總有一種預感,秦翊不會任命他的。裴淵已經死了,秦翊若是惦記他,早該任命他了。
當晚,荀歡還留在啓輝殿裏。
她發現這些雪片般的奏折真是無聊,翻來覆去數十本說的都是一個意思。看來不早日任命太傅,這些有意見的朝臣是不會停止請奏的。她也覺得自己确實需要輔佐,現在這些還都是簡單的奏折,等以後級別提高了,她一個人肯定應付不來。
過了一會兒,太後端了一盤可口甜羹來看望秦翊。遠遠望去,皇帝好像在苦讀奏折,實際上,荀歡早已經閉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太後忍不住笑了出來,輕輕碰了碰秦翊,“皇帝。”
荀歡睜開迷蒙的雙眼,砸吧砸吧嘴巴,“母後?”
“來,先吃一碗甜羹,而後回寝殿休息吧。”
荀歡扶着案臺撐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後,接過甜羹,嗖嗖喝了起來。腦力勞動真是累,她心中哭喊,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啊。
太後拍着秦翊的後背,幫他順氣,“慢點慢點。”
一碗甜羹下肚,荀歡擱下碗勺,突如其來問向太後,“母後,你覺得朕該任命誰為太傅?”
太後斟酌片刻後,周全道,“陛下也看到了,朝中支持太常卿蘇衍的聲音最多。而他本就是太子左太傅,順位成為太傅,也是情理中的事情。陛下年幼,會需要蘇撫這樣的重臣鼎力支持。不過,陛下也要考慮到,若是任命了蘇衍,蘇家就在朝中獨大,日後恐怕難辦。”
荀歡撇了撇嘴,無奈道,“母後,你這樣一說,皇兒覺得更難辦了。”
太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頭,“最難是君王。”
這句話荀歡很受用,她這才登基多一會兒啊,就深深體會到帝王的艱難。看樣子這個謹慎的太後是不會給她明确的提議了,如此頭疼的問題還要她自己來想。
她也不是不喜歡蘇衍,蘇衍明事理通史常,脾性也好,這些年對她的整蠱都是百依百順。除了他是蘇家人背後有蘇撫這點,其餘都是一百分好麽!
可是,可是就算這世上有一個人樣樣都出色,還是敵不過那個人在心中的位置啊。
荀歡長嘆一口氣。
若不是昨日遇見裴淵,她應該早就下旨任命蘇衍了。
可是偏偏這時候,她心中的無可比拟回來了,那人的光芒,足以讓周圍的一切黯然。
太傅之位,她任性地想為他留下來。
困了乏了,她接連打了好多個哈欠後,便依着太後的意思,回寝宮休息去了。
得知皇帝即将擺駕回殿,守殿的宮人一一點亮了寝宮的燭火,照得室內通明如晝。荀歡方才在回殿的轎攆上小憩了一會兒,現在反倒精神了些。
洗漱更衣過後,宮人又循序扣滅了大半燭火,依次退下,合上了殿門。
借着床榻旁邊幾盞微暗的燭光,荀歡跳下榻去,蹑手蹑腳從櫃子裏掏出了一方錦盒。那錦盒裏收的,就是當初燈市上裴淵所寫下的她的名字。
荀歡輕輕拂過竹簡上的透着骨力的字跡,嘴裏叽裏咕嚕的念叨起來,“求靈求佛求菩薩,正面裴淵,背面蘇衍!”
啪!
竹簡掉在地上,清脆一響。
“先皇啊先皇,千萬別怪我這麽愚昧……”
荀歡眯眼望去,只見上面空空無字,她的名字被壓在了地上。所以天意如此?
太子尚小(24)
這日晚上,太尉蘇撫外出飲了幾盅小酒,回府後因困意上來,便由下人攙着徑直回了房間。
下人退去後,他才推門進屋,然而卻在回身合門的瞬間,脖頸間傳來一陣冰涼刺骨的寒意。
“太尉大人,莫慌。”裴淵立在蘇撫身後,一手握着匕首,一手覆上蘇撫骨瘦嶙峋的手臂,硬生生将蘇撫拽得轉過身來。
屋內燭光黯淡,蘇撫定睛瞅了片刻,才吃驚地喚出:“你?你是裴淵?你不是已經死了?”
“太尉大人還記得在下。”裴淵淡笑,松開手腕,亦放下了匕首,“晚生登門造次,實為幾個不解疑惑而來,還望太尉大人能為晚生指點迷津。”
蘇撫活了一把年紀,多大的風浪都見過,他面不改色地冷笑道,“幼稚。甭管你現在是人是鬼,只消我一聲,蘇府裏的護衛就會将你團團圍住。老身還用得着與你啰嗦?”
裴淵垂下目光,緩緩踱起步來,“是啊,若沒個籌碼在手,我怎麽敢與太尉大人糾纏呢?蘇衍能否活過今晚,就看太尉大人給我的答複是否令我滿意了。”
“你敢動我兒子?!”蘇撫怒發沖冠,表情一時間變得猙獰可怖。
裴淵依舊輕描淡寫,“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有什麽我不敢做的?”
蘇撫輕蔑回應,“沒看出來,忠正不阿的裴疏竟有你這樣卑鄙無恥的兒子。”
“憑你也敢提起我父親?!”一直波瀾不驚的裴淵,終于還是被蘇撫的這句話點燃了。下一刻,他已是不受控地伸出手去,死死扼住了蘇撫的脖子,逼得蘇撫朝後撞上了牆壁。
蘇撫只覺得喉間緊致,想用力喘氣卻于事無補,掙紮了幾番,眼前已經一片漆黑。
裴淵見眼前的老頭已經面目赤紅,這才動了動手指,松開了他,“我只問你,家父家兄是怎麽死的?”
蘇撫大喘了幾口氣,平靜了情緒後,才緩緩道:“誰人不知,丞相與大将軍是榮死沙場。”
“呵……太尉大人好能矯飾……”裴淵苦笑一聲,伸出手指,直直指向蘇撫的面龐,“是你,就是你暗調人馬,在胥狼山下剿殺了我的父兄!”
蘇撫聽聞這句指責,卻是出奇的冷靜,“你既然已知真相,就該知那都是先皇的意思,老身只是奉皇命行事。”
“我父兄有什麽錯?我裴家滿門忠烈,為東秦國鞠躬盡瘁,憑什麽遭受這樣對待!”一直壓抑的痛苦再度襲來,裴淵捂着心口,難以自持。
蘇撫依舊不留情面地冷言道,“你父兄有錯,而且是大錯!他們錯在屢戰屢勝,惹得夷胡五目和南津三國聯手對抗東秦!先皇只有殺掉他們,才能化解其餘三國的聯合,保住東秦!”
“如果秦徽那麽畏懼父兄的戰績,大可将他們削官剝爵,何必大開殺戒?!我裴家一腔熱忱,就這麽蒙冤錯灑!”
“你挾持老身與犬子都沒有用,這樣的話,你還是以後去地下親口跟先皇說吧。”
該得的答案都已得到,裴淵已能肯定他父兄的死因。他強定心緒,沉默良久過後,才繼續開口,“太尉大人,你須得為我做一件事,我才會放蘇衍歸來。”
……
次日一早,睡得香甜的荀歡硬生生被太後揪了起來。
“早朝的時辰快到了,陛下還不快洗漱更衣?”
荀歡還回味着方才的夢境,聽聞早朝将至,立刻清醒了大半。在宮人的伺候下,她火速換好了龍袍,與太後一同起駕前往啓輝殿。
殿下,朝臣們都已按位立好,随着一聲上朝,他們有序地走進了殿中。
困意還在,荀歡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她忙掩住張開的嘴,蒙混過去。調整好姿态後,她伸手傳來了王公公,瞧着王公公手中捧着的聖旨卷軸,她開口道,“列位愛卿,朕三思後,已拟定太傅人選。”
“陛下,老臣有事請奏——”
荀歡一看,又是蘇撫率先說話了,她不禁頭疼,心道:朕都在聖旨上寫了你兒子的名字,不乖乖聽完頒旨,啰嗦什麽呀。
蘇撫向殿中跨了一步,俯身開口,“老臣以為,太傅之位,當由右太子太傅裴淵上任。”
這下,整個啓輝殿炸開了鍋,很多人都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
“右太子太傅裴淵?他不是死了麽?”
“這——太尉大人先前不是讓我們力挺蘇衍麽?怎麽現在又變成裴淵了?咱們要不要也跟風?”
“這還不明白?既然裴淵已死,太尉大人自然可以寬心地提起裴淵了。你沒聽說,咱們的小皇帝跟那裴淵感情多深?太尉這麽做,肯定是故意的,一來博聖上歡心,二來太傅照樣是他兒子蘇衍。”
“原來如此啊,高人高人啊……”
底下朝臣如何議論,荀歡是一點聽不清的,她只是自己心中嘀咕:蘇撫這是吃錯藥了?
再放眼尋去,荀歡并沒有找到蘇衍的身影,難道這老頭子軸勁兒上來了,連自己兒子都鎖起來了?
一團混亂過後,蘇撫又定定重複道,“老臣俯首百拜,懇請陛下封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