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登極封後
太後一夜之間病重,大行皇帝在奉先殿停靈了二十多來天,殉葬的人數早已拟定,二十八那日就都送下去了,因靠近年關,唯恐大行皇帝在底下寂寥。這一年,宮裏宮外都過得凄慘無比。
因鄭貴妃二十五那日,宣稱大行皇帝留下了口谕,要立燕王為皇帝,朝中雖有些異議,但太後此刻病重,其中緣由大夥也都心知肚明,就算是提出來也起不了什麽作用了。
給誰做臣下不是臣子呢,更何況,要論實力,燕王的才略比之先帝要高出許多。
謹身殿裏,白幡漫天,風一吹揚起老高,重重梵音萦繞在整個大殿中,先帝的太妃們都在守靈。按規制沒有殉葬的妃嫔一律稱作太妃,等先帝入殓之後,衆人都往泰陵守陵,餘生便是青燈古佛終老一生,比起那些殉葬的妃嫔,除了留下一條命來,其餘的也不見得好多少。
衛辭也跪在謹身殿,按理兒她貴為公主是先帝的妹妹,雖不是親生的,可畢竟位分在那兒,皇帝駕崩是大事,她也該要來守靈的。
前幾日還算應付,到了後半夜,越發熬不住了,上回在乾清宮裏受了風寒還沒好徹底,再加上一瞬發生了這麽多事情,身子一病不起,腿跪得有些發麻,想站起身來松松腿,腳下一踉跄,差點倒在地上。
身後突然伸出一雙手,掐在她的咯吱窩處,想抱孩子似的扶住她,她一怔,猛地回頭,竟是燕王。
“你身子不大好,我送你回去。”
不等她拒絕,人已然被他牽到外頭,外面很冷,殿內雖然比外頭暖和,但梵音陣陣念的人頭昏腦漲,這麽一出來,反而神清氣爽些。
衛辭瞥見他的右腳,似乎不大順暢,走路有些不得勁,想起太醫的話,他以後都要一直這樣不良于行。
愧疚上前道:“你……腿腳好些了麽?”
過了一個月,他似乎沒有以前介意了,手裏執着風燈,淡淡道:“好多了,至少不扶東西也能走路。”
他不過二十幾,卻落得殘疾之身。往年聽人說,腿腳不好的人,一逢陰雨天就會疼痛,這樣的疼痛會纏着他一輩子。
良久無言,他走在她身側,衛辭仰頭道:“對了,還未來得及恭賀你,明兒入殓以後就是登極大典了罷。”
燕惟如淡淡望着遠方,呵笑了聲,頓住腳又往前走,他是未料到事情發生的這樣快,本以為要厮殺一番,誰知竟不費吹飛之力就登上九五之尊,也許是老天爺助他。
“明兒登極……你會上奉天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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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辭一笑,“以前給司馬翊做妹妹,如今又要給你做妹妹,看來我真是天生當妹妹的命。”
“可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你忘了,你如今是我的燕王妃,大行皇帝親下的最後一道旨意。”
她立住腳,愣怔怔地望着他,驚呼:“那是假的,你忘了麽?”
燕惟如呵笑,回過身來,牽住她道:“我哄你頑的,你還當真了。”
衛辭心裏終于卸下,嘆了口氣道:“一點都不好頑,你吓死我了。”她跟在他身旁,半晌才道,“我想出宮。”
擡眼一看,兩人已然到了重華殿,他擡頭望了一眼匾額,怔怔道:“我會盡快安排的,眼下登基事情多,你又是先帝親封的燕王妃,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公然出去了怕是不好跟大臣們交代,你暫且等等,等我和陸淵商量了再告訴你。”
她信真不疑,應了一聲邁進門檻裏,回過身來道:“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天寒,你要注意不要受凍。”
他颔首點了點頭,望着她進殿,“我知道了,你快進去吧。”
說罷望見她進殿,小小身影直至隐入不見。月色皎潔,擡頭望,月光正好遮擋在屋檐頭頂上,月光灑下來,落在腳邊,映的臉上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過了今夜,這大郢就再也不是司馬家的天下了,他也終于如願以償,明日一早,太陽會照在奉天殿的日晷上,從此日出日落,都是當屬他燕惟如的天下。
仁壽宮中,燈火通明,太後已經幾日沒下床了,現如今連食物都喂不進去了,司馬雲錦一直沒日沒夜的近身侍候。
青榕端了湯藥進來,望見趴在床榻邊上的雲錦,不忍道:“公主,您已經幾日沒合眼了,您這麽着身子可吃不消,這兒就讓奴婢來守着吧。”
雲錦迷糊地爬起來,只覺身子酸痛,揉了揉眼道:“嬷嬷,你回去吧,皇兄走了,我想親自陪着娘,等着她醒來。”
約摸着有一個時辰,榻上的太後漸漸醒來,望見雲錦,淌眼淚道:“我的兒啊,如今這世上就剩咱們娘倆了……”她說着不能自已,已經一個月了,可皇兄走的事實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娘,你還有我,錦兒永遠陪着您。”雲錦心酸,趴進她的懷裏嚎哭着。
外頭青榕進來,見此慘容心裏不忍,朝身後端了一碗盅,道:“禦膳房剛剛熬了一鍋鲫魚湯來,這大病的人喝了最滋補元氣了。”
青榕剛走進來,一旁的雲錦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幹嘔着,太後一驚,忙問:“怎麽了?”
雲錦擺手,“無事……”說着就捂嘴沖出去了,她此刻已經有孕兩月了,身子雖看不大出來,可這孕吐的反應卻比旁人要厲害的多,一點腥味聞不得,剛剛青嬷嬷端了鲫魚湯進來,她就已經不适了。
太後狐疑的看着跑出去的雲錦,心裏有些置喙,搭問道:“青榕,錦兒她……是不是有孕了?”
這些日子來,她面色不大好看,食欲也不振,夜裏還會說夢話,這反應和她當年懷翊兒的時候如出一轍,這一段時間,錦兒總是支支吾吾,從燕王進京那會就開始了,莫非……?!
“青榕,你去叫她進來,我有話問她。”太後撐身道。
雲錦捏着帕子進來,不敢擡眼去看太後,殿內還飄着魚腥味,簡直讓她支撐不住,“娘……”剛開口,那腥味就往喉嚨口鑽。
“孩子是誰的?”
雲錦聽見太後厲聲責問,驚得擡頭道:“娘……沒有……”
望見她驚恐的面色,太後一把将桌旁的魚湯拂灑在地,瓷碗碎了一地,恨道:“錦兒,你簡直讓娘失望透頂!做出這等茍且之事,你讓娘到了地下如何面對先帝,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他燕惟如如今是搶了你皇兄皇位的人,你怎能和他……”
雲錦忙跪下來,擺手道:“不是的,娘,孩子不是燕王的!”
“那到底是誰的?那日你拼了命的逼我,說要嫁給燕王,不是他的孩子,那是誰的?”
她跌下去,知道再也瞞不住了,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紙包不住火,如今這個節骨眼上,再也不能生事了,她咬牙道:“是張良卿,張良卿的!”
太後一怔,“是張太師的嫡子?”她一早知道錦兒在宮外和他有來往,只是一直以為是小時候的玩伴,更何況錦兒自小小打小鬧慣了,她也就沒放在心上,誰知兩人竟做出了這種事。
是她的過錯,她一直縱容她,根本不懂什麽是事情的利害,将她養成了這副單純的心思,如今竟做出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是她這個做娘不是!
太後恨鐵不成鋼,甩手将她跌出去,“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你走!你走!”
雲錦驚駭,爬至腳踏上,拉住太後的衣袖哭道:“娘,娘你不能不要錦兒,錦兒真的知錯了,娘——”
青榕忙扶住雲錦,駭道:“娘娘,公主畢竟是您親生女兒啊!更何況她此刻肚子裏還是孩子,要是萬一出了什麽事……”
太後滿臉淚水縱橫,仰天無奈道:“我此生只兩個孩子,可沒有一個讓我省心,翊兒才剛走,你又出了這種事,我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麽孽,你們叫我怎麽活!”
“娘,錦兒真的不知道事情這樣嚴重,是錦兒的錯,一切都是錦兒的錯,是錦兒丢了大郢的臉,娘,我去陪皇兄。”
太後一把拉住她,吼道:“你這是要娘的命麽!你皇兄前腳剛走,剩咱們孤兒寡母,娘只有你一個貼心的女兒,縱然心裏再有氣,也不會将你往火坑裏推。”
太後将她抱在懷裏,想了半晌,捋了捋她的發髻,閉着眼哀嘆道:“娘答應你,明兒就宣懿旨,将你許給張良卿。”
“娘,”她擡頭,眼淚挂在睫毛上,不解問着,“明兒就是登極大典了,按着規制,我還算是大郢的長公主,燕惟如豈能甘心将我嫁給旁人,屆時戎狄王要來郢都,他會不會……”
“不會。”太後怔怔道:“明兒,母後會替你鋪好一切的路,娘這一生沒未你做些什麽,此前将你許給阿卓爾八汗,是為了大郢的江山考慮,可如今坐上那位子的是燕王,母後是不會如他的願的。”
雲錦聽了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無論何時何地,娘總這樣護着她,将頭埋在她懷裏,“娘,我一輩子也不想和你分開,你要永遠陪着錦兒。”
太後用了用力,将她圈在懷裏,有些顫抖道:“好,娘會陪着你一輩子。”
青榕在一旁看着重歸于好的母女,心裏欣慰笑着,母女間哪裏有隔夜仇呢,過了明兒,太陽依舊升起來,希望日子能越來越好罷。
正月二十二,欽天監算的好日子,也是燕王登極大典的日子。
鑼鼓齊鳴,登極大殿的儀式極為正式。燕惟如身穿暗紅龍紋冕服,頭戴十二旒珠玉石冕冠,系以朱纓,佩大帶大绶,紅羅蔽膝上鏽行龍下繡三火,傲然站在奉天殿的丹墀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他站在那兒,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帝王之氣,旭日陽光從奉天殿上空灑下,落在文武百官的頭頂上。
禮成之後,奉天殿送走了大行皇帝,迎來新君,自此年號是為宏嘉。
按規制四拜禮之後,便是遣官冊拜皇後,冊立皇太子,以繼位诏告天下。因皇帝是藩王繼位,禮儀比之太祖成祖要簡易了些,燕惟如膝下無子嗣,因此皇太子一環節便就省去。
先前大行皇帝下旨将衛辭公主許配給他做正室王妃,按照禮制,衛辭今日也應當受大印,冊立皇後。
燕惟如朝着身後的孫啓壽道:“衛辭公主可曾來了沒有?”
孫啓壽低身,恭敬道:“回皇上,已經派人去請了。”
重華殿裏,因尚未冊封,暫且還沒有住到坤寧宮中,先前內務府送了九龍四鳳冠和濯衣來,衛辭心裏狐疑,這是皇後冊封的冠服,他沒說過今日還要她去奉天殿參加大典。
小太監焦急道:“公主您快去吧,大典馬上就要開始了,陛下說自有主張,讓您先去就知道了。”
冊封大典之後必定要冊立皇後,她嫁給燕惟如是司馬翊親自下的旨,若是不去,百官自然懷疑,可是心裏總歸不安定,咬了咬唇問道:“你知道陸掌印此刻在哪裏?”
“因登基大典的事務多,陛下好像派他在東廠當差,等大禮一成,估摸着就能上乾清宮複命了。”
衛辭定了定心,以為燕惟如和陸淵早已商量好,遂穿戴好冠服就急忙趕往奉天殿。
侍儀司在奉天殿禦座前設冊寶案,在丹陛設女樂。燕惟如遠遠地望見身穿冠服的衛辭,起身禦座伸出手來接她,往日只見過她穿襦裙的模樣,有種小家碧玉的感覺,可如今身穿冠服的她,是他的宏嘉皇後。
衛辭沒見過這種場面,底下文武百官,內官內監各司各局全都立在奉天門內外,這樣高高在上的感覺讓她覺得不真實,甚至是有些顫畏。
看見他朝她伸出手,骨骼分明的修長手指,指甲修剪的十分齊整,透着健康色澤的月牙白,她猶豫了一下,轉過頭去尋陸淵的身影,可環顧四周也沒看見,小太監說他在東廠,待會就到乾清宮,等禮成之後,她就能見他。
将手放進那寬大的手掌裏,冰涼的沒有溫度,燕惟如緊緊握了握,小聲道:“手怎麽這樣涼,是身子不舒服麽?”
她輕微地搖了搖頭,道了聲無礙,然後他拉她站在丹墀上,承制官将皇後冊寶托上來,她聽見承制官高呼道:“冊妃蓮氏為皇後,命卿等持節展禮。”
之後便是百官朝拜,高呼萬歲千歲。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手上的金印是真的,他拉她站在這九五之巅上是真的,整個大郢的百姓都會認為她就是大郢的皇後,一切忽然不真實起來。
下意識的縮回手,緊緊攥在寬大的襕袖之中,臉色有些難看,燕惟如扶住她,柔聲道:“身子還沒好利索麽?”
她咽了下喉頭,沒有說話,自顧自別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這樣的情景,會讓她有種背叛的錯覺。
禮成之後,原本還有谒陵的環節,因衛辭不舒服,燕惟如就将事情延後了,牽着衛辭就回了坤寧宮。
長長的宮道,帝後同坐一座轎攆,一路無言,悠悠一直擡到坤寧宮的門口。坤寧宮是歷朝皇後居所,因為大行皇帝沒有立過皇後,所以這裏空了很久,早在登極大典之前,燕惟如就派人打掃過了。
衛辭踏腳準備下轎,誰知一個踉跄,身子被人攔腰抱起,重心不穩倒在他的懷裏,她驚呼道:“你快放我下來!”
她有些惱,他這是什麽意思,明目張膽的在衆人面前來這麽一出,他難道不知道她過幾日就要走了麽?這樣将她置于風尖浪口之上,實非明智之舉。
她掙紮着跳下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獨自跑進殿裏。燕惟如擡腳也邁進來,罩房裏沒有人,宮娥太監都被遣散了。
“我不要住在這裏,這裏是留給你以後真正的皇後的,我還回我的重華殿去,那裏我住慣了。”說着就要開門出去。
燕惟如一把拉住她的手,她驚駭得連忙甩開。
她在緊張!
“你怕我麽?”他薄涼的唇微微開啓,怔了半晌才道:“你如今已然受了大印,是必須要住在坤寧宮的,若是回去了,會惹人猜忌。”
她伶仃地站在門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瘦削的肩頭有些輕顫,低眉唔了聲,她沒去看他的眼神,也沒有同他反駁。空氣裏突然變得安靜,氣氛也變得讓人捉摸不定,她總覺得哪裏似乎出錯了,可是一時又心慌地不知該怎麽辦。
門外孫啓壽敲了下門,壓着尖聲道:“陛下,張大人來了。”
衛辭一怔,乜了一眼又低頭道:“陛下國事繁忙,我就不在這兒杵着了。”掀起簾幔退回了裏間。
燕惟如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開門,望見立在門上的鄭安。聽見開門聲,鄭安立馬回過身來,焦急道:“陛下托臣辦的事臣都辦妥了,此刻人已然被捉住。臣想帶着臣妹離開,再也不回郢都了。”
鄭安滿面風塵仆仆,大約是剛辦完事就趕緊趕回來了,鄭則盈逃過了一場殉葬,接下來按照規制是要送往泰陵守陵,可司馬翊畢竟是她下的藥,只要她留在郢都一天,就永遠是燕惟如的眼中釘肉中刺,天底下最不想讓人知道大行皇帝的死因就是他了。他若再不帶她走,就永遠也走不了。
“你确定你沒抓錯人麽?他們倆長得可是一樣。”燕惟如又确認的問了一遍。
鄭安俯首道:“臣自小和他們兄弟倆就認識,錯不了,此刻關在牢裏的是哥哥陸玑。”
燕惟如踱步至檐廊外,望着天幕上流雲四散,只淡淡嗯了一聲,又道:“傳朕旨意,東廠成立以來,擅權專政,朝中大事奏折皆由掌印太監徑自內批,其罪一也;殘害朝中賢良忠臣其罪二也;民間百姓苦不堪言,私設刑堂濫用私刑,其罪三也!着禮部拟旨罷黜東輯事廠,将罪臣陸淵收監關押大牢,等候處置!”
“皇上!”鄭安驚呼道,他本以為燕惟如只要陸玑,誰知他下了絆子,要将兄弟倆一起置于死地,“皇上曾答應過臣,只要陸玑,為何現如今卻言而無信?”
燕惟如不以為意,長長地哦了一聲負手道:“難道不是麽?牢裏關押的不是掌印太監陸淵麽?陸玑是何人?朕認識他麽?”
鄭安知道燕惟如是何意,他和陸玑有仇,當初大行皇帝讓他跪在乾清宮一夜,致使右腿傷殘不良于行,這主意是陸玑向皇帝提的,當時陸淵消失了一段時間,在宮裏當差的人是陸玑。恰巧皇帝那會要削藩,陸玑為了借刀殺人才像司馬翊提了這麽一句。
如今他成了皇帝,這筆仇怎能不報,可偏偏為何挂的是陸淵的名?
他不願他們兄弟倆公諸于世,又趁機想根除以前東廠留下的勢力,這一來二去既報了私仇又排除了異己,也不損他皇帝的英名,真可謂是一石三鳥。
新官上任尚且都有三把火,又何況他這九五之尊,鄭安颔首道:“皇上的意思臣知曉了,臣會帶着臣妹永遠離開,再不踏足郢都一步。”
說來也可笑,兄弟倆謀劃了一輩子,又将則盈搭進去,臨到頭來卻被一個燕王占足了先機。可不管怎樣,最初的目的是達成了,只要推翻司馬家的天下,就一切都結束了。也許是上天注定,冥冥之中要讓燕惟如來接管這天下,憑着他的能力和野心,何愁開創不了一個盛世。
望着檐廊外陽光明媚,燕惟如的嘴角慢慢揚起來,大風大浪都過去了,剩下的唯有好好治理這上天交付他的天下。
轉過身來,對着頭頂上“坤寧宮”三字愣愣發神,對着身後的孫啓壽道:“封鎖一切消息,東廠的事情不許傳到坤寧宮來。”
孫啓壽一怔,躬身道是,躊躇又道:“奴才只怕督主那頭不罷休,要是讓人瞧見了,恐怕桃代李僵的事情瞞不住。”
他一笑,“他不敢現身,依着他的聰明才智,不會不知道此刻讓人發現是會害了兩個人,他會想方設法去搭救牢裏的陸玑,将牢裏的守衛戒備都松懈下來,朕親自等着他來。”
“是。”孫啓壽沉默下來,皇帝這招過河拆橋,着實是高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督主先前做的一切功夫全都白費了!
正要随行離開坤寧宮,西長街上小太監匆匆跑來,跪首道:“回皇上,正午時刻,仁壽宮太後娘娘薨逝。”
乾清宮中,燕惟如望着案上的黃絹,太後臨終前下的最後一道懿旨,将長公主賜婚于張太師嫡子張良卿。
太後這招臨死谏言果然高明,長公主是何等身份,宮裏唯一的正室公主,此前說好和親戎狄,他這頭才剛想着等登基事宜忙完了就商量此事的,誰知登基的當天就出了這樣的事。
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大郢天下已然改姓,她即便是死也要換取臨終最後的遺言,如此這樣,朝中大臣又有那個敢反駁。
他是不得不準從懿旨,否則就是對已故太後不尊,對大行皇帝不忠。
入了夜,京中漆黑一片,再加上寒風凜冽,街道上幾乎無人。
郢都鎮撫司獄中,有人悄悄隐進來。
門外看守獄吏,望見匆匆來的一隊人,制止道:“你們是什麽人!”
孫啓壽手裏執着令牌,呵斥道:“ 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咱家是你能攔的人麽!陛下托我受理東廠事宜,咱家有要事進去。”
獄吏看見令牌,忙笑呵呵的退下,臉上堆起橫肉巴結着,“原來是孫少監,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多包涵,多包涵。”
孫啓壽一臉不耐煩,揮了揮手道:“行了行了,少來這一套,趕緊把門打開。”
獄吏開了門,孫啓壽回頭朝着一隊人道:“你們幾個在外頭等着,免得大人以為我是來幹壞事兒的,你們倆跟我進去。”說着點了點最左邊的兩個人,帶在身後進了監獄。
鎮撫司職掌的诏獄都是奉皇帝之命查處的案件,裏頭關押的犯人也都是奉皇帝诏令逮捕關押的,沒有皇帝的口谕誰都進不來,外頭縱然重重把手,但裏頭倒是沒什麽人。
進了監獄,孫啓壽掉頭連忙壓聲兒道:“督主,奴才可是冒了命帶您進來,待會換了人可要抓緊,皇上那頭可是要鐵了心的處置陸玑,奴才怕瞞不了多久。”
眼前人擡頭,竟是陸淵,摘下披風皺眉道:“我知道了,讓你冒險了。”
孫啓壽福腰笑道:“督主哪兒的話,要不是您,奴才這條命早就沒了,眼下跟在皇上身邊,好歹還能幫襯着您,東廠那頭還有許多督主手下的檔頭,皇上暫時不會拿奴才怎麽樣,你就放寬心。”
陸淵覺得欣慰,孫啓壽跟着他多年,臨到這番田地,能幫襯着他的人就屬他了。
“督主,您進去吧,奴才在這兒守着。”
陸淵嗯了聲朝牢獄盡頭走,望見坐在牢裏角落的熟悉身影,輕聲喚道:“哥……”
陸玑回頭,滿面滄桑頭發亂糟糟的,擡眼輕笑,“你來了。”他許久沒聽見陸淵叫他一聲哥哥了,自從進了宮,兄弟兩人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和他是胞生的兄弟,記得娘以前說過,他比陸淵出生只早了一刻鐘,自小到大,他行事總是魯莽愛犯錯,別人都說他才像弟弟,陸淵才像哥哥。
“她還好麽?”
他是自願入獄的,那日鄭安來找他,說只要他入獄就能換回鄭則盈一命,他已經毀了她的一生了,不能再讓她為了他送上自己的命。
陸淵,“她被鄭安帶走了,你不必擔心她,我帶你出去,走!”他拉住他往外走。
陸玑站在原地不動,搖了搖頭,“從踏進來起,我就沒想過要活着出去,就算燕惟如不殺我,我也不想活在這世上了。以前你總說你累了,深宮之中沉浮了這麽多年,整日膽戰心驚,如今我也有了這種感覺,我想解脫了,永遠的解脫。”
許是大仇得報,覺得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他為了報仇付出了很多,包括她。将她推出去,是他做的最錯的決定,如今細想起來,覺得很後悔,可世上頂無用的事情就是後悔,只要知道她還平安就好,這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陸淵看見背過身的陸玑,他從來沒看見他這般落寞,像是悟透了世俗的神,他別開臉,“總歸是我欠你的,當初說好是我先進宮,是你頂替我才成了如今這樣,我不能看着你死,你不是說過麽,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娘臨終的托付你忘了麽?”
陸玑一笑,他沒忘,娘臨終前要他好好照顧陸淵,他是弟弟,他要事事擋在他前面,所以他才替了他進宮,可他不後悔,這是他們生來的使命,如今一切都結束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眷戀的地方了。
“依着你的手段能力,樣樣都在我之上,我已經沒有可擔心的了,你不是喜歡衛辭的那個丫頭麽?我上回見過一面,她人長得水靈,你要好好待人家……”
他似臨終的遺言,陸淵不想再聽下去,不管怎麽說,他都是他的親哥哥,要他去死他是萬萬不能放任之的,上前拉起他就要往外走,“跟我出去,什麽死不死的,等你出去了再說。”
陸玑甩開手,“我活不成了。”
他一怔,“你說什麽?”
“來之前我就服用了斷腸散,我是抱了必死的決心進來的,你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督主,好了麽?時辰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恐怕就惹人懷疑了。”
陸玑背過身去,沉聲道:“你走吧,我意已決。”
他一身緋袍站在裏面,月光從小窗中照下來,照在他的衣擺上,忽然覺得死也不可怕,沒了寄托的人,死是一種解脫。
陸淵站在牢房外,哼笑道:“你總是如此,什麽事都不和我商量,全都自作主張,臨到這份上了,還要同我如此絕情麽?”
他慢慢轉過身來,“咱們兄弟倆有多久沒有這樣說過話了,以前幾年的話都沒有今天說的多,”他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來,抿起唇角笑道:“記得替我好好活着,從前是,以後也是……我想娘了……”
說着漸漸倒下去,陸淵沖進去扶住他,心裏狠狠一悸,他與他是雙生子,常人都說雙生子心裏彼此相通,此刻他快不行了,他能感受到心裏似乎有一塊地方在流逝。
——
坤寧宮中,衛辭歪在行榻上,心裏慌張得厲害,外頭太陽大得很,透過棂窗照進來,照在屏風後的桌案上,空氣裏帶起灰塵,洋洋灑灑透着一絲不平靜的意味。
靸鞋打算開門,門上立了一個宮娥,衛辭一愣,她和病嬌長得很像,連穿着都一樣,她愣怔了下嗫喏道:“我要出去一趟。”
“娘娘,皇上說了他一會兒來接您,叫您不要亂走。”小丫頭說完邁進來,扶着她的胳膊就要回屋,衛辭甩開她的手,不耐煩的重申:“我說了我要出去一趟。”
“娘娘如今貴為皇後,要自稱本宮,待會皇上來了就能帶您出去了。”
她哪裏像病嬌,不過眼睛有兩三分相似,可病嬌說話從不像她這樣,她沒有病嬌半點的靈巧。
知道外頭的人都是燕惟如吩咐過了的,這算什麽?是變着樣的囚禁麽?她拂開她的手,沉聲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事情似乎不大對勁,按說昨兒是登極大典,她被封為皇後,今兒宮裏的內眷此刻都應該來朝賀才對,不會這樣冷清清的,外頭連鳥叫聲都聽不見。
從正殿外穿到後耳房,衛辭推開梳妝臺上的窗戶,坤寧宮後頭是一片小花園,從這穿過去就是北門,衛辭縱身跳了下去,前殿的人毫無察覺。
一路跑至重華殿,從重華殿後殿小路穿到廊下家,正好撞見四喜,四喜匆匆忙忙趕來,跪地就嚎哭道:“公主,幹爹他……”
衛辭一驚,“他怎麽了?”
“昨兒就被抓進了大牢,奴才就趕緊來找公主想辦法,誰知公主不在重華殿,您快去救救他吧!”
她身上驚得一身汗,拽起四喜,焦急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不是在東廠辦事麽?怎會進了大牢?”
“是陛下,昨兒晌午下得旨意,說要廢了東廠,就将幹爹抓走了!”
腳跟一軟,差點跌在地上,嘴裏呢喃着,“是燕惟如,是他!”說着掉頭就跑,往乾清宮方向奔去。是他不守信用,答應她和陸淵離開,如今又倒打一耙,他這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路過交泰殿門口,殿內鳴鐘聲突然響了一下,正好撞上從乾清宮出來的燕惟如,她氣得沖上前:“你這個卑鄙無恥言而無信的小人,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的天下得益于誰?你的心裏就沒有一點數麽!”
身後孫啓壽見狀趕忙沖至前面,托手焦急道:“娘娘,您這是做什麽?”
衛辭拂開他的手,指着孫啓壽罵道:“你個狗奴才!你有幾個腦袋敢碰我,沒曾想你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他待你不薄,如今落了獄就這麽對他,你不怕死了下地獄麽!”
“娘娘……”孫啓壽不敢放肆,眼下她成了皇後,可這大殿門口這麽多人瞧着,她這樣明目張膽起來讓底下人怎麽看皇上,果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
身後燕惟如擡手制止,望了眼灰頭土臉的衛辭,身上的皇後冠服早就脫了,皺巴巴上的襦裙上還沾着青草汁痕跡,他皺眉道:“誰允許你出來的?”
她蔑笑,“怎麽?還打算要關着我一輩子麽?”
她脾氣向來如此,他見識的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沒同她反駁,拉了她就急急邁進交泰殿裏,身後孫啓壽見狀連忙擡腳跟上,燕惟如大怒:“誰都不許跟上來。”
衛辭見他發怒,心裏惴惴不安,挪騰着腳死命不肯挪步子,掙紮着喊道:“你放開我,我叫你放開我!”
人被他拉進殿內,擡腳就踢上了門,屋子裏頓時昏暗起來,衛辭有些後怕,依舊壯着膽子反駁,“他如今在哪兒?你說過會讓我們走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他死了。”
心上一震,“你說什麽?!”
“他死了,你走不掉了。”
他望見她呆愣住的眼神,驚恐帶着質疑,他上前拉住她的手,“留在宮裏做我的皇後好麽?我會好好待你。”
她登地甩開他的手,摔門就跑出去,他的手就愣在哪裏,望向大開的門,一路跟了出去。
衛辭順着西長街宮道一路跑,她不知道自己該跑到那兒去,她想見他,穿過長廊往貞順門去,她記得他每回進宮都是從那兒進來的,她要出去找他,燕惟如說的話她一個字也不信。
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從來只有他殺別人的份,又有誰敢殺他,他還說過要帶她一起離開大郢,這輩子死也不離開她,她還等在宮裏,他會來接她的。
她愛他,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愛他,經歷了這一切,他深刻地印在了她的心上,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都要和他在一塊。
貞順門上有人把手,攔住了她的去路,身後燕惟如追了上來,前後夾擊,她連跑都跑不了。
轉頭望見一身绛紗袍的燕惟如,他一面朝她走去,一面伸出手來攙她,“你随朕回去,朕什麽都不會去追究,你依舊是朕的皇後。”
她心痛如刀絞,揚袖格開了他的手,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哭得簡直連氣也喘不上來,抽噎道:“我不回去,我不是你的皇後,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
此刻快到了下鑰的時辰,兩班值守都瞧見了,她哭得梨花帶雨同他鬧,衆人不知她是為了陸淵,只當是皇後心裏有了別人,他這個新上任的皇帝臉面要擺到哪裏去。
她越是這樣同他鬧,他心裏愈發不痛快,微沉了臉,“他已經死了,連屍身都料理完了,你将他忘了朕會好好待你。”他承認他用了計謀,他騙她去奉天殿冊封皇後,他不算是個正人君子,用她的話來說,他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可那又怎樣?他才是這天底下的主子,她是他親封的皇後,授了冊寶載入玉碟,再也賴不掉了。
衛辭哭得難以自持,身子直直往後退着,一直退到門檻上,破口罵道:“你這個騙子,你是個劊子手!”她突然抽出門上侍衛的佩劍,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讓我走,我要去找他,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要與他在一起。”
燕惟如心驚,大步邁上前,“你做什麽!”循循安撫着她的氣性兒,他知道她的脾氣,上來了誰也攔不住,咬着牙望她道:“你将劍放下來,他沒死,你跟朕回去,朕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她聽見他的話,悻悻止住了眼淚,欣喜地顫聲兒道:“你說的是真的麽?你不要騙我,你如果騙我,我一定不獨活。”
他聽見她松口,連忙一疊聲道好,疾步上前扔掉她手裏的劍,将她拉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