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門大戶裏為了防止暗害,也為了有事方便追查,藥都是專人專管,不會假于他人之手。

昭蘅端着托盤走到劉氏面前,微微福了福身行禮,柔聲應道:“回夫人,藥煎好了。”

“跟我進來。”劉氏吩咐。

昭蘅随她入了院內。

靜安小築修建之處乃是為了族中子弟進學,安國公不喜後輩養成奢靡之風,是以院內陳設并不繁複,僅有一鐘、一桌、四角環繞翠竹幾叢,在雪中散發出蓬勃生機。

回廊上挂滿字畫,墨香沉郁。昭蘅行走在回廊裏,嗅着文墨香,腦海裏便不由想象出惠風和暢的春日,老公爺帶領族中子弟在院中坐而論學,潑墨揮毫的場景。

昭蘅因着一鬥米的恩情,記了安國公很多年,常常會悄悄在腦海裏描摹他的模樣。

此時真要見面,她卻莫名有幾分緊張,托着藥盅的手指暗暗摳緊。

“藥來了。”劉氏領着昭蘅步入屋內。

屋內人也不少,除了遠在徽州的四房和宮裏的皇後,安國公的子女都回來了,竟将寬敞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見人送藥進來,才往旁邊站,讓出一條通道。

昭蘅颔首往裏走的時候,李文簡正坐在床邊,看向榻上的安國公道:“阿翁,這次我多陪你幾天。”

昭蘅微微怔了片刻,殿下的聲音怎麽好似在哪裏聽過?

老公爺病了已有一段時日,清癯的面容浮現笑容:“琅兒有心了,不過你代陛下打理國事,庶務繁忙,不要事事為我操勞,有你舅舅他們在就夠了。他們對我很好,你不必挂心。”

太子出生之時,恰逢亂世,先帝忙着打天下,他的父皇母後作為長子長媳,追随先帝于戰野,無暇分心撫養他。只好将他寄養在安氏。

後來先帝入京稱帝,皇上順理成章做了太子,太子也順理成章做了太子。

但太子長于安氏,和尋常孩子成長的軌跡無異,血脈之情濃厚。

照說即使是血親,也得分個尊卑,但李文簡特許老國公不必拘禮,可随意稱呼其名。

李文簡當然知道幾個舅舅如何孝順,并不會讓阿翁受半分冷待。

只不過近兩年來阿翁身子每況愈下,他也想多抽出時間陪伴。

“阿翁,無妨的。”李文簡掖了把他的被角:“近來得閑,正好無事。”

安國公一下子笑出來,老人只是嘴硬,怎會不想疼愛的後輩陪伴?

李文簡目光往門口看去:“藥呢?”

随着他的話音落腳,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昭蘅。

但昭蘅像是忽然被人抽去靈魂,僵硬地立在那裏。

她猶如木雕泥塑,僅是聽到那個聲音,都不敢往榻邊看一眼。

站在她身旁的劉氏輕咳了聲提醒,她仍是半點反應也無,腦子裏猛地一片空白。

“殿下在叫你。”劉氏轉過臉,卻見她臉色異乎尋常的白。

見到太子失禮可大可小,劉氏正要斥責,忽的想起她是東宮派來侍疾的宮女。劉氏每日料理家事,相交的都是高門貴婦、皇親國戚,見過的女子不計其數,再美豔的她也見過,一個小小的宮女原不值得她上心。

可是那天前院匆匆一瞥,她仍是将她記下了。

只因,她已許久未見過這般不加雕琢的美人。纖若蒲柳的身姿裹在普通的宮裝裏,仍不掩她的姝麗。

饒是識美無數的劉氏也不免悄然倒吸了口氣。

既是東宮太子殿下的人,她便不好責備,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再次提醒。指尖觸碰到她粗糙的手背,卻發現她手也涼得徹骨,甚至止不住地顫抖。

昭蘅大夢驚醒,身子忍不住顫栗。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這才敢徐徐擡起頭,望向榻邊的李文簡。

他穿着明黃的錦袍,即便是随意坐在小凳上,也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儀,就連他袍上怒目盤旋的四爪金龍也皆是逞威風,似乎下一刻就要飛出來将她撕成碎片。

在浣衣處多年,她當然知道天下僅有一人有資格穿這種料子的衣物。

可是那天,他沒有穿龍袍。正因如此,昭蘅把他當做入宮賀壽的顯貴。

四目相交時,昭蘅腦海裏那個如神似魔的人和眼前的臉重疊,她心口一窒,似乎連呼吸都停了。

可李文簡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連她是誰都沒有想起,然後就側過了臉,朝她伸手:“藥。”

昭蘅穩了穩心神,盡量讓自己不要再出岔子,輕挪步子朝他走去。每往前一步,腳上的力道都加重一分,短短十餘步的距離愣是讓她走出了山高水長的意味。

“殿下。”昭蘅立在他面前,躬着身子,将托盤高高地舉過頭頂,遞送過去。

她垂下眼睛,眼角的餘光裏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端着藥盅,掌心一粒緋紅格外刺目。

面容和聲音或許會随着時間變得模糊不清,掌心的紅痣她卻不會記錯。

他不喜看她的眼淚,伸手捂住她的眼。

黑暗降臨之前,她将那粒痣看得分明。

“你是東宮的?”李文簡忽然問。

昭蘅的心再度被提到嗓子眼,聲音幹澀認命地答:“是。”

“叫什麽?”

這是他第二次問她的名字。

只不過彼時他宿醉剛醒,整個人仍處于懵懂混亂之中,昭蘅胡謅了個名字騙他:“春梅,我叫春梅。”

“奴婢昭蘅。”昭蘅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李文簡轉過身給老公爺喂藥,昭蘅僵硬地退至一旁,終于得以喘息片刻。

屋子裏又恢複方才的熱鬧,李文簡一邊喂藥,一邊和安國公寒暄。

這一番折騰下來,昭蘅已經沒了看安國公的心思,如今只想李文簡快點結束喂藥,她好早些逃離此地。

“今日怎麽不見阿臨,他不是最愛熱鬧?”安國公環顧一圈,沒有見到最疼愛的曾孫,笑道:“他一向喜歡你,要是知道你來,肯定早來了。”

“他現在三天兩頭往東宮跑,沒少去麻煩殿下。”安元慶道:“前幾天一早就說要去找殿下請教功課,我攔着不許,他還犟嘴說是殿下準許的,讓他有不懂的就去問。”

李文簡笑笑:“阿臨這幾年進步很大,下個月和葉太傅南下巡鹽,回來之後我打算把他先放去翰林院歷練。”

安元慶和劉氏聞言大喜,立時磕頭謝恩:“謝殿下恩典。”

“也不全是恩典,這幾年他在國子監每門課業都是榜首,遠超他的同窗,足見他是可造之材。只不過翰林院清苦,他可能要吃些苦頭了。”

安元慶急說:“我安家乃是武将出身,骨子裏流的是武将的血,男子漢大丈夫,不扛刀不扛槍,去翰林院拿筆頭子算什麽苦!”

老國公捏了捏額角,安家當初頂多算半吊子武将出身。當初先帝的大軍被困懷溪谷,九死一生,在沒有任何援軍的情形下,安家六子召集鄉野志士,無奈從戎。也真是難為他們一群文弱書生,被迫持刀上馬,帶着三萬手舉菜刀斧頭的山野村民沖去懷溪谷馳援。

李文簡道:“既然舅父不心疼,那我就讓葉太傅放心操練他了。”

安元慶誠懇道:“有勞殿下費心。”

李文簡微微颔首。

“阿臨多虧了你。”安國公感嘆一聲。

李文簡喂藥的手頓了下:“當初的事皆由我起,他是因為我才遭了那麽多年的罪。”

安國公道:“過去那麽多年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麽!”

“對了殿下,年前行刺你的刺客抓到了嗎?”安元慶忙岔開話題。

安元慶的一句話,立刻讓昭蘅腦子裏嗡的一聲。

“沒有。”李文簡道。

安元慶憤憤道:“真是膽大妄為!竟然膽敢在萬壽節那天在宮裏對殿下下毒手,抓到之後一定要抽筋剝皮,五馬分屍,以儆效尤。”

李文簡颔首,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昭蘅身上,道:“是該重罰。”

昭蘅心全然涼了。

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應被抽筋剝皮、五馬分屍的刺客。

彼時李文簡緊緊攥着她的手腕,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追問她的身份。為了逃離,她趁他迷糊不備,拿起案上的梅瓶朝他後腦勺敲了去……

遙遠的梅瓶穿越時空在她腦子上砸開了花,昭蘅耳朵裏盡是嗡嗡之聲,渾身的血液沖到了鼓膜,把外界的聲音都隔離開了。

她僵硬地站在那裏,連捏着托盤的力氣也無。

劉氏見她纖細身姿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問道:“是不是侍藥間太忙?累着了?”

昭蘅勉強朝她弓了弓身,後背冷不丁冒出冷汗,道:“多謝夫人關心。”

想否認,卻又下意識地點頭:“是有一點。”

劉氏待下一向溫和體恤,對東宮的宮女尤甚,溫聲:“累了就先回去,藥碗我等會兒讓人送到侍藥間。”

昭蘅一向循規蹈矩,若是往常,她定然不敢将自己的事情假手他人。然而她實在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每一刻她都有如芒在背的恐懼感。

她蒼白着臉無力地向劉氏福了一禮,見四處無人注意到她,便捏着托盤繞着人群退了出去。

她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是李文簡卻聽見了,他用勺子攪動碗底剩下的湯藥,小巧精致的勺柄在他指尖輕輕轉動。

李文簡的視線從漆黑的藥汁上移開,望向昭蘅消失的方向,忽的不怒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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