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屋內爐火燒得旺,劉氏坐在堂上,剛安排完奴仆今日要做的事,忽然想起昨日聽牧歸說李文簡喝不慣陳普的厚重。

“慧娘,我記得庫裏還有幾盒去年的春茶,你去找出來,送到雁山居。”劉氏吩咐道:“殿下喜歡春茶的清甜。”

慧娘是劉氏的陪嫁丫鬟,跟了她大半輩子,是劉氏的左膀右臂,回話道:“好,我一會兒就去。”

慧娘站在劉氏身側,手掌握拳,給她輕輕捶背:“昨天靜安小築的事兒,雁山居那邊可有說什麽?”

“不是什麽大事,殿下沒有計較。”劉氏笑了笑。

慧娘輕舒了口氣:“殿下心系天下,寬仁大度,是聖人君子,自不會計較這等微末小事。”

劉氏擰了擰眉:“你沒見着那丫頭昨天的樣子,臉色白得吓人,許是真的害了什麽病。”

慧娘平日裏并不多話的,但昭蘅的确是個讨人喜歡的丫頭,勤快不多話,踏實肯幹活,讓人心軟,她也難得地幫她說了句話:“侍藥間的幾個就數她沒有架子,幹活麻利又仔細,這幾日老公爺的藥多半由她經手,想必也是累壞了。”

劉氏道:“東宮出來,沒有架子,倒是難得,你去看看她,要真病了就給請個大夫瞧瞧。”

慧娘應聲說好,正要出去,劉氏又喊住她:“昨天芙兒帶回來的榮記你給她送些過去,孩子病了都愛吃那些松松軟軟的。”

“就屬你最心善。”慧娘笑道,從桌案上挑了幾樣糕點,挎在食盒裏,才往侍藥間去。

昭蘅一大早就起來了,她沒有晚睡的習慣。

老公爺的藥爐前離不得人,她去将昨晚值夜的人換了下來,見水缸裏的水快空了,拎着桶去院裏。身子還虛着,只絞了半桶慢慢提回屋中。

剛放下,慧娘就掀起簾子從外頭進來了。

“一早就忙着了?”慧娘不好意思道:“昨天是我疏忽了,不知道你身體抱恙。昨日太子殿下過府探病,人實在支不開,才累着你了。委實對不住。”

昭蘅溫聲道:“是我不好意思才是,突然不舒服,辜負所托。”

慧娘見她臉色有些蒼白,關切地問:“現在可好些了?”

昭蘅微笑着颔首:“多虧大夫人賞了一帖藥,差不多好了。”

“這麽早還沒吃飯吧?”慧娘見她神色無異,這才松了口氣,把食盒遞給昭蘅:“這裏有些糕點,你嘗嘗看合不合的口味。”

昭蘅腼腆低頭:“掌事太客氣了。”

“嘗嘗。”慧娘催她。

昭蘅用衣角擦了擦手,捏起塊點心放進嘴巴裏,品了品,笑了下,眼睛彎成月牙。

是她最喜歡的榮記栗子酥。

榮記是京城很有名的點心鋪子,白榆若是出宮辦差,幾乎都會給她帶一些。

“很好吃。”

慧娘笑道:“是昨兒我們家大姑娘帶回來的,府裏的姑娘郎君都喜歡,大夫人讓我送點過來給你嘗嘗。”

昭蘅垂眸道:“夫人仁愛,勞她為我費心了,請管事代我謝過夫人。”

安氏不愧是傳世大家,當家主母竟是如此面面俱到,連一個小小的宮婢都貼心照顧。群雄逐鹿,中原紛争不休,無數大家族四散流離,安氏于洪流中屹立不倒,不是沒有原因的。

慧娘走後,昭蘅将安國公早膳後要用的藥放進藥罐中。東西都準備好了,等會兒才不至于手忙腳亂。

準備好一切,她走到桌案前坐下,目光落在慧娘送來的栗子酥上。

昨日雲封贈了她兩粒蜜餞。

思來想去,她決定把栗子酥回贈給雲封。

昭蘅入宮這麽多年,其實不怎麽懂人情世故,可從小奶奶就教她,人要坦坦蕩蕩地活,便不能欠人東西。她雖然卑微、貧賤,但骨子裏仍有她的驕傲,受人之恩,雖不能湧泉以報,但求力所能及。

打定主意後,昭蘅拿幹淨的帕子包好栗子酥,就出門找雲封去了。

她有意避開李文簡,特意繞着雁山湖,卻仍是在湖邊一叢假山後隐約聽見了李文簡的聲音。

他似在訓導身側并肩而行的人:“葉太傅乃是三朝老臣,見多識廣,你若有何疑處,當多問多學,萬萬不可礙于顏面故步自封。”

昭蘅心中一個咯噔,忍下想跑的沖動,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着,骨節發白。

情不自禁加快腳步。

李文簡身處高閣,極目而望,看到她倉皇離去的身影。

他皺了下眉。

彼時天光大白,發白的晨曦從半支的舊窗一側露光而下。

他被一悶瓶敲暈,意識朦胧之際看到她也是如此見鬼一般逃離。

覺察到身邊人的失神,安胥之下意識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小道盡頭一角翻飛的衣袍。

“殿下?”安胥之開口。

李文簡收回思緒,沉默地眺望着遠處平靜的湖面,片刻後,他道:“走吧,阿翁應該起了。”

老國公今天精神不錯,李文簡和安胥之來陪他,他自然更是高興。

平日裏他大多在床上靜養,今天卻想趁天氣好出去曬曬太陽。李文簡命人送來輪椅,親自推着他在湖邊散步。老國公年少時好游歷四方,幼年時李文簡最喜聽他講游歷時的舊聞。今日他又講起當年自己游歷到北方,被入侵的戎族擒走的驚險故事。

聽了也就二三十遍了吧。

今日老國公卻沒有如往常眉飛色舞地講自己是如何智鬥蠻族、逃出生天的後續,他垂下眼皮,眸中黯淡了一瞬:“子韌常說,待他長大定要為阿翁斬盡戎寇。”

子韌是李文簡同父異母的弟弟,是他的跟班之一。

“琅兒。”老國公忽然轉頭:“讓子韌回來吧,我恐怕也沒幾年活頭,臨死之前,我想再看他一眼。”

李文簡對上阿翁懇求的目光。

這一場病催得阿翁又老邁幾分,鬓邊兩疊花白,微蹙的眉宇間布滿憂思,眼睛渾濁無光,渴求地看着李文簡,顯得凝重而深沉。

一身傲骨的阿翁第一次用示弱的語氣跟他說話。

李文簡默默地看着他,眸中似乎難以化解的愁緒,正要開口,老國公輕輕拍打他的手背,嘆息:“要珍惜眼前人。”

李文簡沉默許久,最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阿翁突然提起子韌,令李文簡猝不及防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不愉快的事。

回到雁山居,他站在窗邊,推開雕花窗棂,便是籠絡寒煙的雁山湖。雪後的湖面鋪着粼粼金光,沒了深冬的飄渺之氣。

他生于斯、長于斯,祖父榮登九寶後他才移居宮中。

如今看着無比熟悉的湖面,許多他刻意遺忘的回憶莫名被勾起。

夏日裏,他喜歡在湖邊練武、背書,午後在靜安亭撫琴、下棋……

而陪他練武、背書、撫琴、下棋乃是魏湛。

他此生唯一的摯友。

魏湛,魏家三公子,是整座京城最耀眼的将星。

十四歲領兵出戰,年紀輕輕便戰功赫赫,下江南,上北疆,定江山,衛戍邊。

皎皎如高懸九天的明月。

四年前李文簡輔政的第二年,決定對虎視眈眈的戎族出兵。

彼時,這個決定對于剛立國不久的東籬而言,是一個冒進而艱難的決定,朝中上下反對聲一片,幾乎沒人支持他,堪當重任的老将紛紛稱病不朝,意欲給他個下馬威。

而這時,魏湛站了出來,立下軍令狀,接下了北征的帥印。

魏湛既是他的摯友,又是他的良将,臨走前意氣風發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殿下,戎族不破,魏湛不回。

後來,他驅戎五百裏,自己卻馬革裹屍,再未回來。

子韌從小喜歡舞刀弄槍,但他只聽父皇和魏湛說過戰場上的風卷塵沙,從未真正上過戰場。

魏湛出征北地那回,他以魏湛十四歲便領軍出戰為由,央求李文簡允他随魏湛出征。

李文簡允了,卻也因此害了魏湛的性命。

少年将軍鋒芒畢露,遠赴北地不過半年便将戎族驅出東籬境外五百裏,如同喪家之犬逃進烏突草原腹地,大勝而歸。

大軍凱旋途中,在烏思城外駐營,子韌悄悄喬裝進烏思城游玩。

結果被反撲的戎族散兵捕獲。

戎族知曉他的身份,故意将他吊在大帳外,引誘魏湛前去營救。

魏湛上當了。

與其說他上當,倒不如說他明知是死,仍向死而去。

因,子韌是他親手托付到他手中。

他終究還是去了。

他救回了子韌,自己卻身中數箭,血竭而死。

魏湛葬在北疆。

李文簡封子韌為征北大元帥,讓他守衛北疆。

但他從未有過任何旨意不許他回京。

是他自己不願回。

李文簡自然不是傷春悲秋的人,只是如今望着舊時住處,憶起彌足珍貴的少年時光,徒生悵然罷了。

他走到案前,援筆舔墨,不需沉思便落下筆鋒。

——阿翁病重,速歸。

寥寥六字,片刻便落筆。

“飛羽。”他喚道。

名叫飛羽的侍衛走進屋中,李文簡把幹透的信封好交給了他:“速速送去燕雲州。”

看着飛羽揣着書信離開,他合上窗,坐回案前,翻開早上看了一半的手劄。

牧歸進來的時候,看着一豆燈火下李文簡挺直的身影,猶豫片刻走到他面前禀告。

“殿下,梁先生說那酒裏的藥是玉舌。”

李文簡面無表情地翻了一頁手中的書:“玉舌乃是禁品。”

玉舌無色無味,藥效極強,它的花蕊可令人神志全失,狀若野獸。若掌握劑量,可用作房、事怡情之用,藥效甚好。陛下當政後,認為此物過于陰毒,禁養禁售,如何流入大內?

“殿下可還記得蔣晉,屬下當初抄他家時,曾在他院中發現了幾株玉舌。”

蔣晉。

他親手鏟除的一大奸宦。

“他當初私養玉舌,又能自由出入宮闱,想必玉舌是那時候帶進宮的。”牧歸道。

李文簡未曾擡眼,語氣也随意:“兩個多月了,還未找出下毒之人,你是來這裏跟孤談你的猜想?”

牧歸看了眼李文簡的臉色,補充:“昭蘅姑娘以前在蔣晉府中。”

書頁被仍在桌上,發出輕微細響。

李文簡終于擡起眼,打量着牧歸的模樣。

牧歸慌得不行,卻只能硬着頭皮說:“浣衣處陳婆子把她送給了蔣晉。”

殿前司蔣晉陰鸷狠毒,雖是宦官,卻色心不死,喜好收集各色美人。

他沒了“慧根”,欲望猶在,可不能如正常男人般宣洩。

他有許多洩欲的法子,那些美人落入他手中,盡數受盡折辱,慘死在他的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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