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

當我被洛梓杉一路拉扯着回到院子中的時候,我看見奶奶坐在房門口的凳子上輕輕啜泣着。

于是,洛梓杉放開我的手。

“去和奶奶道歉。”

我怔怔地看他一眼,然後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奶奶的面前。

“奶奶……我……回來了。”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甚至,我一直在心裏默默祈禱,祈禱上天千萬別讓奶奶詢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奶奶依舊輕輕地啜泣着,她只是安心地點了點頭,然後緊緊地抱住了我。

奶奶在哭泣,真的,真的,哭得很傷心……

坐在凳子上的奶奶緊緊地抱着我的腰,将頭深深地埋進我的腰間。我能感覺到奶奶的身子在不停地顫抖着,就好像和着我心髒跳動的節奏一起,顫抖。我平靜地站在原地,以為自己的表情也很平靜,可是,眼淚終究還是安靜地流落下來。似乎掉到奶奶的頭發裏,我低下頭,卻看見滿眼的花白。

……對不起。

……奶奶。

……讓你擔心了。

這句話,我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在那個裝滿夕陽餘晖的院子裏,所有人都似乎成為了安靜的剪影。只有那棵茂盛的梧桐樹,在微風的輕拂下,沙沙作響。

吃完晚飯之後,一切都平靜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原本我是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寫着日記的,可是,當一陣悅耳的吉他聲飄進我的耳朵裏時,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放下筆,安靜地走出房門。

我看見滿載黑夜的院子裏,梧桐樹下散發着瑩白的光。那瑩白的光芒中,洛梓杉輕輕地撥弄着手中的吉他。他的表情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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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洛梓杉,是我第一次看見。

迷戀于他彈吉他時的模樣,眉宇舒放,笑意溫柔。微長的劉海下,雙眸似乎比月光還要清澈。我安靜地站在莫大的院子中,站在那棵梧桐樹之外,絲毫沒有想要走進去的念頭。因為這樣的場景真的很美,就好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彩畫,連黑夜都似乎變得溫柔了許多。

幹淨的吉他聲仿佛化作了帶着潔白翅膀的音符,然後輕輕地,潇灑地飛向靜穆的夜空中。

一曲下來,洛梓杉終于放下吉他,擡起頭,望了望我。

“有多久沒有碰鋼琴了?”

我詫異地看着他,一時語塞。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驚訝,他笑笑解釋道:“今天拉你手的時候,發現你手指的繭子沒有想象中那麽堅硬啊!”

“只是彈鋼琴,那能有多堅硬?”我憤憤地說道。

“可是,你的手也很僵硬了,不是嗎?”他繼續挑釁地接着說,“應該有很長時間沒彈了吧?”

“我……”我不想回答。說是逃避也好,害怕也好,總之,我不想再繼續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

洛梓杉卻笑起來。從他的笑容中,我分明看出了自己的窘迫。究竟有多久沒有碰過鋼琴了呢?我似乎一直不敢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害怕綿長的時間會将我整個人都吞噬掉,然後淹沒在無盡的懊悔與悲傷之中,無法自拔。自從家裏出事後,奶奶把家中值錢的物品都賣了,在考慮是否賣我的鋼琴的時候,奶奶的态度是堅決的,她說喜歡我彈鋼琴的樣子,她說絕對不能賣。可是,那時的我卻毅然決然地說,一定要賣,賣掉了我和奶奶才能更好地生活。

是的,為了更好地生活,是我自己把心愛的鋼琴賣了出去。那是一架白色的三腳鋼琴,如同王子一般高貴。記得第一次摸到它的時候,我彈了一首月光奏鳴曲。在場所有的人在我彈過一曲過後都熱烈地鼓起掌來。我就像是一個閃耀的明星一般,在掌聲中笑得燦爛。

可是,那樣驕傲的時光早已經過去了。如今的我,失去了鋼琴,就等于失去了能夠保護我的永遠的光。

“失去鋼琴的安小紀,簡直就是失去靈魂的傀儡。”瑩白的梧桐樹下,洛梓杉竟然說出了與我心裏想的類似的話。

我驚訝地望向他。

周圍的空氣異常的安靜,安靜到似乎我能聽見自己心髒緊張跳動的聲音——

撲通……

撲通……

撲通……

我發誓,這絕對是不正常的跳動的聲音。緊張過後,便是害怕。他的這句話仿佛是一把鏡子,将我的心完完全全地照映出來,什麽顏色,什麽形狀,就連跳動時的的樣子都似乎□□裸地呈現出來。

我膽怯地退後了兩步,怔怔地,望着他。

“爸爸進了監獄怎樣?媽媽嫁到了法國又怎樣?安小紀難道連這點挫折都無法面對嗎?”洛梓杉就坐在梧桐樹下的大石頭上,直直地看着我,他的眼眸裏仿佛流動着瑩白的月光,明亮而又妖嬈。

“就算沒有了全世界,可是你依然擁有愛你的奶奶呀!她給了你所有人的愛,有了愛,你還怕什麽?”洛梓杉的語氣有些嚴厲,可是,似乎又夾雜着憂傷的情緒,“為了奶奶,你也應該振作起來,重新面對生活。”

洛梓杉的話,一字一句,如同一把鋼鐵般堅硬的錘子,一下一下敲擊着我的心髒。于是,疼痛從心髒開始蔓延,就連血液都似乎變得疼痛起來。我手腳冰涼,站在梧桐樹外。清冷的月光灑在頭上,我打個冷戰,感覺頭皮發麻。

洛梓杉沉默了,他不再看我,而是用手輕輕地無摸着他那把心愛的吉他。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劃過吉他的每一個地方,經過之處,仿佛都尾随着銀色的光芒。他拿起吉他,重新抱進懷中。

他說:“我們都是逆光下成長的孩子,光芒很刺眼,會流淚。但是,這是我們自己的路,所以,就算哭着也要走完。”

說完,他低下頭,又一次面容寧靜地彈起吉他來。

我依然站在黑夜之中,安靜地看着梧桐樹下散發着光芒的洛梓杉。恍如有一瞬間,我被他幹淨的歌聲打動了,否則,我不會流下淚水的。

伴着吉他的伴奏,他輕輕地唱着我從來沒聽過的歌曲,聲音很幹淨,真的很幹淨。

我們是逆光下成長的孩子,

沒有淚水,哪有輝煌。

我們是逆光下成長的孩子,

抛棄夢想就等于讓全世界失望。

……

忘記那些傷痛吧!

我們要勇敢地迎着刺眼的光。

忘記那些傷痛吧!

讓夢想成為我們勝利的寶藏。

……

那一夜,洛梓杉不停地唱着這首歌。當星鬥都變得模糊不清的時候,當他的聲音都變得略微沙啞的時候,他依然不停地哼唱着。

而我,就靜靜地站在瑩白的光芒之外。看着洛梓杉寧靜的面容,可是,卻感受到了他內心所背負的傷痛。梧桐散發着瑩白的光,我在光芒之外,在洛梓杉幹淨的聲音裏,第一次有了想讓夢想放飛的蕩氣回腸。

翌日清晨。

當我的一只腳剛剛踏進高二八班教室的時候,石朗就想也沒想得把我拉到教學樓後。他告訴了我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政治課上諷刺我的那個同學被人打得很慘,住進了醫院。

第二件事是,洛梓杉因為打架事件,可能要被退學。

緊接着,石朗用一種講述爆炸性新聞的語氣告訴我說:“安小紀,你是不知道。就在政治課下課後不久,洛梓杉就像是瘋了一樣沖進我們班,又踹講桌又大吼質問是誰開這種玩笑。當高宇蒙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時,他就直接把他拉出去暴打了一頓……而且……”

“洛梓杉現在在哪?”我沒有時間再聽石朗的講解,忙地詢問。

石朗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吞吞吐吐地指着教務處的方向:“可能……在那吧……”

我發瘋似的朝教務處跑去。風在耳邊急速地穿過,仿佛我再跑快一點,耳膜有可能就會沖破掉!

石朗說的果然沒錯,當我來不及敲門便地闖進教務處的時候,洛梓杉就站在二年級的教導主任面前,低着頭,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而他身旁,還有一個女生。

主任對于我的突如其來,顯然沒有什麽準備。

他驚異地看着我,問道:“……你是誰?”

“安小紀。”

聽到我的名字,洛梓杉終于有了反應,他猛然擡起頭,一臉驚訝地望着我。然而,讓我疑惑不解的并不是洛梓杉的表情,而是站在他旁邊的那個女生。

那個女生沒有表情地望着我,可是,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卻似乎隐藏了一股寒氣逼人的冷漠。她擁有一頭柔亮的咖啡色的頭發,有些微卷,白皙的臉上,五官格外分明。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一定會禁不住感嘆“好美呀”!可是,現在的我根本沒有那個心情去贊美那些。

我怔怔地看着洛梓杉:“你是傻子嗎?”

洛梓杉顯然頓了一下,然後,我竟然看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個邪肆的笑。

“被人欺負只會偷偷哭泣的人,才是傻子。”

我被他這句話所震住,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教導主任惱怒地看着我們。而我們三個人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直地與他對視。

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當周圍的空氣都似乎漸漸凝結住的時候,終于,身邊那個女生開口說道:“無論怎麽樣,結果都是一樣的,所以主任您就別那麽矯情了。”

我驚訝于這個女生說話時語氣,平靜之中帶着點點寒意,我想即使她此刻面帶微笑,也會讓人覺得緊張吧!

果然,主任最後鐵青着臉,無奈地揮了揮手。

出乎我的意料,洛梓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釋放”了。

走出教務處的時候,我依然處在迷茫的狀态之中。我以為洛梓杉真的會被開除,我以為洛梓杉會因為我而無法繼續上學,我以為我欠了洛梓杉一個很大的人情!

不過還好,人情是欠了,可是,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大。

“比我想象中的時間要長很多,安小紀,這都是你的錯。”洛梓杉竟然笑得一臉燦爛,他那樣的笑容,我是第一次看見。恍如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他的臉上灑滿了金色的陽光。然而,在他身旁的那個女生卻一直都沒有笑過。她的表情是總那麽的冷漠,淡淡的,似乎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你們聊,我先走了。”她淡淡地說道。然後,我看見她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我不由自主地一直望着她的背影。那樣單薄的身軀卻似乎散發冷漠的光,仿佛是看透了人世間無數的塵埃,就像是冬日裏飄起的雪花,美麗卻也冰冷。

“看夠了吧?”洛梓杉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了我游離的思緒。

我回過神來,有些微怔。

“她是誰?好酷啊!”我終究還是無法平複心中的好奇心,于是急忙地向洛梓杉詢問。

洛梓杉淡淡地笑笑:“她叫莫顏,和我同班。”

莫顏。莫言。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名字。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我始終都認為她的名字真的和她好配,好配。她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樣,總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不微笑也不悲傷。從來都不說多餘的話,只是拿着心愛的吉他,彈出自己心中永恒的旋律。

“安小紀,你欠我一個人情,準備什麽時候還?”洛梓杉毫不客氣地直截了當地問我。

從他陰謀得逞般的笑容裏,我萬念俱灰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陷入了另一個“圈套”。

“要怎麽還?你不是已經想好了嗎?”我悲哀這一張臉,有氣無力地說道。

“聰明!”洛梓杉第一次孩子氣地搓了搓我的頭發,“晚自習的時候,到學校門口等我吧!”

“晚自習?”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難道……你讓我不上晚自習了?”

洛梓杉疑惑地看着我。

“不行!我一定要上晚自習,都已經落下那麽多課了,我不能不學習而去和你們同流合污。”

聽見我的話,洛梓杉原本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他繃着臉看着我。

“什麽叫做同流合污?”他冷冷地反問我。

我語塞住。

“安小紀,去不去随你,但請你記住,不要侮辱我們。”說完,他轉身離開。

我被他抛在身後,很想上前去解釋,可是,他的步伐太大了,我跟不上。

洛梓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随口說出了無心的話,我連你們是誰都不知道,怎麽會去随便侮辱你們呢?而且,而且也許你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你在我的心中已經變得那麽偉大,那麽偉大了……

因為對洛梓杉的話一直耿耿于懷。于是,這個晚自習,我終于還是決定不上了。

收拾好書本,背着自己喜歡的純紅色的背包,我一個人忐忑地走到學校門口。

已經是傍晚了,正是學校吃晚飯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會從學校門口經過,我站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中,一直低着頭。于是,不得不承認,我安小紀真的失去了從前的自信與光芒。自從上次那個令我恥辱的事件發生後,我再也無法挺起胸板走路。每次走到人多的地方,我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生怕有同學認出我,然後聽見他們小聲地議論。

我望着自己的影子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甚至懷疑洛梓杉他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安小紀?怎麽會是你?!“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驚訝地響起。于是,我擡起頭,正好對上石朗的臉龐。而在他身後,還有兩個人。

一個是洛梓杉,另一個便是莫顏。

“安小紀!真的是你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望着石朗如同發現新大陸一般驚喜的模樣,我不知是哭還是笑。

我也終于發現,石朗他總是會讓人哭笑不得。

“洛梓杉,難道你和我們說的新鍵盤手就是安小紀嗎?真的是她嗎?”石朗用一種很誇張的語氣回頭向洛梓杉确認。

鍵盤手?

我疑惑地看向站在前方,背着吉他的洛梓杉。

我确定,他絕對是微笑着的。他漫不經心地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頭。

“怎麽又來了?”

“你不生氣了?”我反問道。

“我為什麽要生氣?”他繼續反問。

“因為我今天說了不應該說的話……”

然而他卻笑了,然後輕輕地用手拍了拍我的頭:“……你不是來了嘛。”

終于,我忐忑的心在此刻恢複平靜。終于,我也微笑起來。

然而,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洛梓杉突然用一只手臂将我摟進他的懷裏,然後,用一種很驕傲的語氣,将聲音放大。

“我宣布,逆光樂隊從今天開始重新成立!”

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看見石朗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一百倍的笑容,甚至有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他眼裏似乎有晶瑩的液體在奔湧。而他身邊的莫顏,背着一把吉他,竟然也微微笑起來。夕陽的餘晖灑在瑞澤高中的校門口,所有經過的同學都禁不住駐足,将目光投向斜陽下的我們。

此刻,我感受到了從洛梓杉體內散發出來的強大的光芒。那種巨大的強烈的光芒将溫熱的夕陽全部覆蓋住,火熱火熱地燃燒着我們青春,我們的夢想。于是,我終于明白,那個夜裏,洛梓杉為什麽一遍一遍地哼唱着那首關于逆光,關于夢想的歌曲。因為在逆光下成長的我們不能沒有夢想,如果抛棄了夢想,那麽就等于讓全世界失望!

好吧!讓我們都忘記曾經的那些傷痛吧!好吧!讓我們一起勇敢地迎着那刺眼的光!好吧!讓我們的夢想成為勝利的寶藏!

于是,在那個绛紫深紅的餘晖下,在同學們熱烈激動的掌聲中,我們将我們的手重疊在一起,為了我們的音樂夢想,齊聲喊出了那铿锵有力的兩個字——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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