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下)
與莫顏在奶茶店分手,她說她已經習慣一個人走路了。
于是,我很聽話地與她背道而行。這時候,天空已經放晴,遙望湛湛天際,竟然萬裏無雲。一路上,我想到了很多有關于自己,有關于耿琦楊,有關于洛梓杉,有關于莫顏的回憶。我突然發現,其實自己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我已經擁有了有關于他們的回憶。而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為逆光,為我們的夢想做最後的努力。
一路忐忑地來到耿琦楊下榻的五星級酒店,仰起頭,望着高聳入雲的豪華大廈,我的頭不覺得有些眩暈。很幸運地,我看見了剛剛從酒店裏走出來的Snow。我急忙走過去,微笑着打着招呼。
“你好,Snow,你……還記得我嗎?”
Snow看見我明顯感到很驚訝。她環顧一下四周,急忙把我拉到酒店裏面的一個不為察覺的小角落。
她小聲地說道:“安小紀,你怎麽能來這裏?你知不知道這裏到處都是狗仔隊到到處都是記者,萬一他們看到你怎麽辦?”
事情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嗎?我疑惑地看着Snow,一時竟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麽。
“是想見耿琦楊,對不對?”Snow一眼便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笑笑說道,“你們倆還真有默契,我這次出去就是為了要找你,他說想要見你。”
聽到Snow的話,我重重地點頭。
Snow拉我走進電梯,按下26層按鈕。26層,好長的一段距離,我在安靜的電梯裏,呆望着緩慢變換數字的按鈕,每變一個,我的心都跟着收緊一次。
當電梯門終于打開的一瞬間,我又重快要窒息的感覺。Snow讓我在電梯裏停留一下,帶她觀察四周都沒有可疑人物的時候,他才把我拉到耿琦楊房間的門口。我怔怔地看見Snow拿出房卡,輕輕一劃,房間的門便被打開了。我跟随着她走進去,一眼便看見了站在落地窗前,脊背僵硬的耿琦楊。
耿琦楊聞聲轉過身,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并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反而是苦笑了一下。
“我走出酒店就看見小紀了,她說她也想見你。”Snow輕輕地解釋道,然後便離開了。
當房門被輕輕關上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刷的一下子流了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麽,每當遇到困難,每當遇到挫折,只要看見耿琦楊,我的眼淚就會不聽話地流下來。
耿琦楊看見這樣子的我,表情看起來很自責,他走到我面前,輕輕地幫我擦掉眼淚:“安小紀,你不要哭,這都是我的錯。”
淚眼模糊中,我看見耿琦楊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流動着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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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安小紀,我很想馬上就出去澄清事實,可是公司不讓,公司說要我利用這次機會提高人氣。”
聽見他的話,我憤憤地說道:“耿琦楊,你人氣都已經那麽高了!還差這一點兒嗎?你知不知道,都是因為我,逆光不能進入決賽了,都是因為我啊!”
“安小紀……”耿琦楊雙手握着我的肩膀,低頭凝視着我,“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是超級巨星,有什麽能難倒你的?耿琦楊,我求求你,救救逆光吧!看在你曾經是逆光成員的份上,救救逆光吧!”
“安小紀……”
我身子迅速下滑,撲通一聲跪在地板上,我仰起躺滿淚水的臉望着耿琦楊:“你應該知道的,這是逆光難得的一次機會,錯過這一次也許就不會有下次了,所以,耿琦楊,你應該很理解我們吧?我不想當逆光的罪人,我不想啊!”
耿琦楊的身後是明亮的落地窗,陽光輕輕洋洋地灑進來。我看不清逆光之中的耿琦楊,但是,我看見一滴金燦燦的液體順着耿琦楊的眼角滑下,冰涼地掉落到我的臉上。
耿琦楊也緩緩地跪在我的面前,他雙眉緊皺,臉色蒼白。
他對我說:“安小紀,我也只是個比你們大兩歲的孩子,我已經背負了太多的痛苦,每天每天我都感覺自己像蝸牛一樣沉重地到處流浪,我明明知道那棵梧桐才是我的家,可是,我卻只能選擇與家的方向背道而行。”
耿琦楊的嘴唇在顫抖,不停地顫抖:“安小紀,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些事情即使我們用整個生命去争取,也無濟于事……”
那一天,耿琦楊一直跪在我的面前,我一直跪在耿琦楊的面前。他告訴了我好多好多關于逆光的那些悲涼的故事。
一年前,耿琦楊是被威脅而離開逆光的。那家娛樂公司的頭目看好了耿琦楊,要他離開日願島,離開逆光,自己一個人獨闖天下。那一年,耿琦楊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哭了三天三夜。那一年,耿琦楊被打了三天三夜。那一年,耿琦楊被威脅差點失去奶奶,失去洛梓杉。于是,在同樣的那一年,耿琦楊選擇自己默默地離開,不為自己辯解,不說自己的苦衷,選擇忘記這裏的一切……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終于知道了逆光所有的秘密,那些關于青春,關于疼痛,關于夢想的逆光故事。
從此,我學會了不再埋怨生活給予我的那些痛苦。
從此,我也學會了更深刻地去愛每一個值得愛的人。
當我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耿琦楊執意要送我回來,可是,我說我要一個人到梨花街走一走。今天是秋天的最後一天,深夜,風變得格外的刺骨起來,我瑟縮着雙臂環抱在胸前,從梨花街一直走到院子門口。
那棵瑩白的梧桐樹在我還沒來得及仔細欣賞的時候,已經丢棄了它碩大的樹葉。蕭條空曠的院子,無力支撐的梧桐,還有一身白衣的栗發少年。
我走過去,低低地望着抱着吉他不再唱歌的洛梓杉:“你不冷嗎?”
洛梓杉沒有回答,怔怔地抱着吉他發呆。
我搓了搓他的手臂,又一次訊問:“洛梓杉,你不冷嗎?”
洛梓杉終于有了反應,他怔怔地擡起頭,然後對我揚起包容天的笑容。
他說:“安小紀,你還像小時候一樣任性,不聽我的話。”
我的手頓時僵硬在半空中,渾身如同麻痹一般,沒有了知覺。
洛梓杉接着笑着說道:“今天,一定去找耿琦楊了吧?小時候就是,一遇到什麽困難就會找耿琦楊,然後抱着他痛哭!”
“洛梓杉……”我感覺好久落空的心突然像被什麽擠滿了一樣,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洛梓杉……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呢?”
洛梓杉揚起臉,看着我笑起來:“安小紀,我們小時候就認識的,你,我,耿琦楊,最後又來了一個莫顏……”
這是,最後的秘密嗎?
曾經被我不小心遺忘的七歲之前的回憶,難道也要在今天全部塞進我的腦子裏嗎?對不起,洛梓杉,今天我已經知道了那麽多的秘密,我的腦袋現在疼得都要爆炸了。我不想去聽,不想了解,不想知道了。
可是,洛梓杉卻沒有聽見我的心在懇求他,他繼續将眼睛笑得明亮,将臉色笑得蒼白。
他說:“安小紀,那時候我很嫉妒耿琦楊,為什麽他就能讓你停止不再哭泣呢?為什麽他就能讓你安下心來呢?于是,後來在冥思苦想之後,我也有了我自己的辦法。”
清冷的月光下,洛梓杉天真傻傻地笑起來,他指指自己的嘴唇然後面頰緋紅:“用這個辦法。有一次,你哭了,我就糊裏糊塗地親了你的小嘴巴,結果,你就真的不再哭了……”
“洛梓杉……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聽見我的問話,洛梓杉笑得燦爛:“于是,從那天起,我就在想,以後安小紀每一次哭,我都要拉住她,不讓她跑到耿琦楊那裏去,然後我就親親她,不讓她再哭……”
我低低地看着洛梓杉,再也說不出話來。
七歲以前的記憶,也許是我人生中最為快樂,最為單純的時光吧!但是,上天卻要我将他們全部遺忘了。直到此刻,我依然記不得,我和洛梓杉,我和耿琦楊在七歲之前發生過什麽童年趣事,但是,從洛梓杉微笑着的明眸裏,我看到了那時快樂的我們,快樂的時光。
我說:“洛梓杉,那你就給我唱首歌吧!雖然我已經不得你七歲之前的樣子,但是我希望能永遠記得你現在笑得燦爛的樣子。”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就好像已經預知了我們的未來。曾經做過的夢好像在此刻重複上演了,那麽真實,那麽真實。
在我眼前,在那棵瑩白卻顯得無力的梧桐樹下,洛梓杉沉默了良久終于彈起吉他,唱起送給我的悲涼的歌。
在我心裏,我把這首歌當作是洛梓杉送給我的情歌,是第一首,也許也是最後一首。我深知,莫顏不能離開他,我更不能讓那麽可憐的莫顏一個人背負着傷痛。
那個夜晚,洛梓杉幹淨得近似乎透明的歌聲在整個院子裏飄蕩,是送給我的,也同樣是送給日願這最後一個冬天的。
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童年的紙飛機燃燒在太陽裏,
我帶着你,一起找尋時光的足跡。
沒有明天,我也好想把這首歌唱給你,
要你知道,要你不可以把我忘記。
回憶裏瑣碎的點點滴滴,
統統統統都不要再記起。
因為我知道那是你悲傷的孤寂,
如果時間忘了我,請原諒你自己。
那是一個噩夢嗎?
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見螢白的光環在洛梓杉的頭頂越發明亮起來,然後洛梓杉竟然揚起身後的翅膀,飛向天堂。我在地面瘋狂地追随,瘋狂地追随。可是,最終,洛梓杉依舊是飛向了天堂,飛離了我的視線。
忘記吧!微笑吧!
如果時間忘了寂寞,
那就不要再寂寞了呀!
忘記吧!微笑吧!
如果時間忘了寂寞,
那就學着不要再寂寞了吧!
洛梓杉,為什麽在我的心裏,我好像聽到了命運的召喚。他好像在告訴我,從今以後,你不再屬于我,不再屬于任何人。
洛梓杉,為什麽在我的心裏,我感覺你與我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你就好像真的要飛往天堂,真的不再回來,真的丢下了逆光。
洛梓杉送給我的情歌在日願島最後一個秋天結束了,可是,我已淚流滿面。我低低看着洛梓杉,看着他抱着吉他望着前方好久。後來,他把吉他放下,站起來,站到我的面前。
他輕輕地擦拭着我臉上的淚水,然後笑起來:“安小紀,你怎麽又哭了呢?”
“洛梓杉……洛梓杉……我不能忘記你的呀!”我哭得更厲害了。我痛恨自己為什麽會忘記與洛梓杉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為什麽在他即将要離我而去的時候,我依然想不起來,我們曾經擁有過的美好的回憶?
洛梓杉雙手托起我的下巴,淚眼模糊中,我清楚地看見他明亮的雙眸裏卑微的自己。洛梓杉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後,他輕輕地,輕輕地吻了我被淚水浸濕的嘴唇。
在我的記憶裏,那是他給我的第二個吻。
這個吻,我終于知道了原因,因為他不想讓我再哭,不想看見我繼續悲泣。
終于,洛梓杉勾起他玩世的嘴角,沖我眯起眼睛:“如果耿琦楊知道我總是用這個方法安慰你,你說,他會不會想出更惡劣的招數?”
我也終于破涕而笑。
那個夜晚,是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回憶。
那是洛梓杉給過我的,最後一個,美好時光。
第二天清晨,明千尋和他的樂隊沖進了院子裏。
當時,我和洛梓杉,莫顏還有石朗正吃着早飯,明千尋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走到我們面前,扯着受傷的嘴角笑着說:“洛梓杉,昨天晚上,我給景颢一那小子好一頓教訓!”
“什麽?”洛梓杉驚訝地放下碗筷,“明千尋,你瘋啦?”
“怎麽了?”明千尋一臉茫然,“我教訓他,難道你不應該拍手叫好嗎?我可是為你們逆光報仇啊!”
“對了,還有莫顏,你怎麽會在景颢一那裏?”明千尋突然轉過頭詢問起莫顏來。
我驚訝地望着莫顏,看到她原本夾菜的手停頓在半空,臉色突然變慘白慘白的。
“明千尋,你看錯了吧?”我慌忙地說道。
可是明千尋說得坦然:“怎麽會錯呢?我親眼看見莫顏從甲蟲的訓練基地走出來,但是我和她打招呼,她卻不理我。”
我怔怔地看向莫顏,又看向洛梓杉,感覺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結起來。不能再讓明千尋說下去了,于是,我忙得起身,拉着明千尋就往屋裏拽:“你臉上那麽多傷,還沒上藥呢吧?走,我給你上藥去!”
當我的一只腳踏進屋子裏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梧桐樹下的洛梓杉。他此時也正望着莫顏,從他悲傷的表情裏,我看出了莫顏更為悲傷的心。
當我給明千尋上藥的時候,明千尋突然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安小紀,如果你先認識的人是我,不是洛梓杉,那你會不會喜歡上我啊?”
當時,我正用棉簽王明千尋的臉上上藥,他這麽一問,我頓時狠狠地将棉簽壓在他的臉上。他疼得一下子蹦了起來,破口大罵:“安小紀,你這個野蠻的臭婆娘,誰喜歡你,誰倒黴啊!”
我安靜地擡頭看了他一會,然後淡淡地回答:“明千尋,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你相信嗎?”
聽見我的話,明千尋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馬上收了回來,他皺緊眉頭,直直地凝視着我:“安小紀,你怎麽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
我笑笑:“你不知道吧?七歲以前的安小紀就是一個愛哭鬼,我也不知道,這是洛梓杉告訴我的。”
“你說什麽?”明千尋被我的話弄糊塗了。
我接着說道:“所以,我和洛梓杉已經認識了好久好久,所以,你真的沒有辦法比他更早的遇見我……除非……上輩子我們遇見過……不過那也是上輩的事情了,這輩子的我們,早已忘記了不是嗎?”
我站起身,踮起腳,撕開創可貼貼在明千尋好看的臉上:“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真的。如果你們哪一個人遇到了困難,我願意付出一切幫助你們,真的。”
如果那時候,我早知道說這樣的話不吉利,我就不會說了。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果真沒過多長時間,十克樂隊也面臨了似乎比我們更嚴重的災難。
由于十克樂隊出手打傷了甲蟲樂隊,所以,也同樣被取消了參加決賽的資格。更嚴重的是,他們還要賠償五十萬元的巨款。
那一天,天空陰沉沉的。
梨花街的上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街道旁邊有一個簡陋的大排檔,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孤獨。
那晚,逆光和十克兩個樂隊聚集到了一起在那個大排檔裏喝酒慶祝,說是為了将來而慶祝。可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都很清楚,這個慶祝更多意義上算是最後的晚餐。
明千尋喝了很多酒,喝的醉醺醺的,他舉起一個酒瓶放在我面前說:“安小紀,我明千尋這輩子欠你一個人情,放心,我會還給你的。”
我笑着說:“明千尋,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是的,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十克樂隊為了幫我們報仇才惹出這種事情。那麽,我用繼母給我的錢幫他們賠償,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時,洛梓杉看向我,用一種我都理解不了的表情。他也喝了很多酒,面頰緋紅。
“奶奶……奶奶的銅錢……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贖回來?”在整個大排檔最安靜的時候,洛梓杉突然揚起嗓子詢問我。
莫顏聽見了,石朗聽見了,就連醉得不省人事的明千尋也聽見了。
我忙着解釋,岔開話題:“洛梓杉,你瞎說什麽呢?”
可是,眼前的洛梓杉沒有聽話地乖乖住嘴,反而更加放肆起來。他拿着酒瓶似乎命令所有的人:“告訴你們,我們所有人都欠安小紀的,為了我們,奶奶的銅錢可能永遠也拿不回來了!你們知道嗎?”
這時,我清楚地看見莫顏沉重地低下了頭。我走過去,摸着莫顏的頭發,就像摸着一只可憐的孤獨的小貓一樣。
我說:“莫顏,洛梓杉的話你不要聽,那是醉話。”
莫顏并沒有擡頭,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輕輕笑起來:“這一切的發生,我安小紀有很大的責任。如果不是我那天抱耿琦楊痛哭,也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情了。”
“不是的,安小紀,不是這樣的。”莫顏終于擡起頭看向我,她的臉上流淌着淚水,“安小紀,其實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當初我乖乖聽校長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不是我矯情得離開景颢一,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安小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的錯啊!”
還沒等莫顏說完,我就将緊緊地抱在了懷中。我們兩個一起痛哭失聲,後來,石朗也抱起我們,洛梓杉也抱起了我們,明千尋抱起了我們。
逆光和十克樂隊所有人都抱頭痛哭起來。
就在那個夜裏,在日願島入冬的第三天,天空終于輕輕地飄起了雪花。我們在漏風的大排檔裏哭了好長時間。後來,在淚水模糊中,我看見梨花街的中央站着一個人寂寞的人影。那個少年安靜地站在梨花街中央,安靜地站在漫天的雪花中,安靜地望着我們。
雖然梨花街的路燈不夠明亮,但是,我依然看到了那少年流淌在蒼白臉上的淚水。在沒有星星的夜裏,那麽晶瑩,那麽悲傷。